“阿孃!父皇是不是要回來了?”
翩翩飛進來的,是亭亭玉立的大公主拓跋昀。無憂無慮的女孩子,身材纖細,臉蛋上倒還有些肉肉的,配着她又圓又亮的眼睛,笑靨如花,叫人一見歡喜。
正在擺棋譜的謝蘭修含笑擡頭望着女兒:“阿昀想父皇了?不怕他又責備你瘦了?”
阿昀轉了幾個圈,裙裾隨着她的身體也旋起一陣波紋,揚開一朵紅色的石榴花。石榴花瓣垂落在地上,是那個小少女伏在母親身前,笑嘻嘻說:“瘦也沒辦法呀!誰讓我像阿孃?”
謝蘭修看看她的眉眼:雖然人人都誇她們母女眉目如畫,但實際,一個眼梢上揚,而另一個眼角微垂;一個眉如遠山,而另一個眉似蛾須,實在是差得遠,只是除了知道底裡的數人外,其餘的都是人云亦云,哪有想出那麼多異樣的!謝蘭修勸慰自己不要得隴望蜀,撫撫女兒的腦瓜說:“你父皇都在給你找婆家了,你看你,還是一副頑童相!”(1)
阿昀的眼睫毛忽閃忽閃的,也不見羞澀,衝着母親一皺鼻子:“找什麼婆家,現成兒就有!”
“好不知羞!”
阿昀還真不知羞,耍賴皮一樣搖着小腰身:“有什麼好羞的!我只嫁給牧犍阿兄!其他人,不嫁!”
謝蘭修笑道:“那好吧,告訴你,你阿爺是回來了,可是今日要在華顯宮問政,你阿兄今兒緊張了一日,唯恐自己在京都監國,做了什麼不對的事情,又要遭你阿爺責罵。連着皇后娘娘,今兒都在發虛呢。”
阿昀的心思哪裡在這兒,她怔怔地聽着,半天才問:“阿孃是說我太子阿兄啊?可我想問牧犍阿兄,他和阿爺一起出巡視校獵,不知道有沒有曬黑?”
謝蘭修“噗嗤”一笑:“不知道。你把你的鉛粉帶過去借他擦擦就是了。”又說:“聽說他今日一直都隨着你父皇,此刻,應該也在華顯宮吧。”
阿昀一骨碌爬起身,笑盈盈道:“那我去華顯宮給父皇請安!”轉身一溜煙兒走了,沿路灑下一串兒銀鈴般的笑聲。
魏宮畢竟不同於漢室,宮中男女大防,不防這位年紀尚小的公主。阿昀一經通報,就得到了父親的接見,她提起裙襬,直入拓跋燾談事的宮室,裡面坐着好些人,她四下一掃視,倒也不怯,向正首的拓跋燾問了安,見父親一臉祥和,便幾步跑到他身邊坐下,口裡道:“我侍奉阿爺喝茶。”
拓跋燾平時頗爲寵溺這個長女,對她的無禮行徑沒有絲毫惱火,反而是笑融融地拍拍她屁股,輕聲呵斥道:“好沒規矩!一會兒可不許插嘴。”“遵旨!”阿昀倒了八分滿的茶水,捧到拓跋燾口邊,見他欲伸手來接,反而把茶杯移開了,嘟着嘴,再次把杯子奉到父親嘴邊。拓跋燾沒奈何,就着她手中的茶杯喝了一口,見公主的眼神便飄到沮渠牧犍臉上,牧犍亦回了個眼神,都是一副暗笑的模樣。
拓跋燾也不說破,轉頭問太子拓跋晃:“朕出巡其間,各處事務處置得如何?”
拓跋晃本來心就在“怦怦”地跳,方纔妹妹過來打了個岔緩解了些,現在冷不丁又被一問,不由猛一眨眼,才提了氣道:“回稟父皇,上谷苑囿頗多,前此侍中古弼曾上書陛下,請求歸田地於民人。臣已經命人丈量,覺得其中一半可以歸田。墾田增闢,則國家歲入亦可增加。……”
拓跋燾眯着眼睛聽着,直到拓跋晃說完了,也沒有評論。拓跋晃戰戰兢兢等了一會兒,到底心裡不安,頓首道:“臣不通政事,辜負了父皇的教導,請父皇責罰。”
拓跋燾淡淡道:“朕十二歲時也爲先帝監國,不親歷國事,不知其間紛繁牽絆。”他停了停,阿昀怕他要罵自己阿兄,忙把茶水遞上去,嬌聲道:“父皇,說得口渴了,喝點茶潤潤喉嚨!”拓跋燾就着她的手喝了,看了看太子道:“不過,就算是善政,也會有弊端。你思量着增加國家賦稅,豐年尤可,若是年景不好,我國這些遊牧的國人,可能保住一片田地的產業?還是要放寬租賦,與民休息!我國人牧獵的傳統,也不能因爲心繫田畝,而丟了個乾淨。”
“是!”拓跋晃恭謹聽完,見父親似乎別無訓誡,悄悄鬆了一口氣,少頃又道,“父皇此言,臣倒又想到,父皇自己身先士卒,清儉率素,臣深以爲乃臣民典範。但後宮之中,往往奢風漸起,難以遏制,只怕青萍之末,遽起罡風。”
拓跋燾果然被他的話吸引了注意力,問道:“何以見得?”
拓跋晃低了頭說:“父皇但看幾位皇子的用度便是。”
拓跋燾扭頭看了看崔浩,崔浩點頭道:“陛下,皇子衣食,略注重精緻,倒也正常。但是如今後宮有佞佛之風,皇次子和皇三子隨母氏供奉佛法,還是有些手頭散漫的。”
拓跋燾點點頭說:“你一說,我想起來了,出巡的時候,也見各處佛寺盛行,香火極旺。佛寺中比丘都是免於賦稅的,我們這裡挖空腦袋想着怎麼與民休息,那些不做事的禿驢倒安享尊榮富貴!從宮中開始,消減供佛用度,不準用香油、醍醐供佛,也不準用絲帛抄經。”
崔浩稽首說道:“陛下聖明!俗世人自以爲懂得佛法,其實不過是盼着佛祖滿足自己的陰微心思而已。仁者不憂,陛下戎馬倥傯,佔定天時地利人和,得萬世江山,難道是靠佛祖佑護的?臣以爲,倒是老子曰:‘生而不有,爲而不恃’,道家更爲陛下治國平天下做了最好的詮註。”
拓跋燾被這話說得舒服,擊節叫好:“說得好!朕不憂成敗,不憂得失,反倒打下如今的江山。” 他看看拓跋晃,又看看沮渠牧犍,若有深意地笑道:“你們倆,將來前途無量,可明白其中的道理?”(2)
拓跋晃是崔浩的學生,心裡明白,卻不以爲然;沮渠牧犍一味鑽營,卻不大懂這些儒道的道理。兩個人均是對皇帝敷衍地一笑。
拓跋燾屢屢看見女兒和牧犍之間眉目傳情,終於有點忍不住了,對阿昀道:“這裡講的東西,你又不懂。反正請安也請過了,你就回去吧。今晚上朕去飛靈宮看你。”
阿昀滿心的不願意,可知道父親嚴肅說話的時候,是絕不能違背的,撒嬌亦無用,只好無奈地看了沮渠牧犍一眼,斂衽退了出去。
她百無聊賴在華顯宮後面的小花苑裡,摸摸這朵花,掐掐那片葉子。終於眼角瞥見一個熟悉的人影走了過來。她頰邊的小渦裡立刻盛滿了笑意,卻故意背過身去,假裝什麼都沒有看到。
“阿昀。”呼喚她的聲音很快就響在耳邊了,一雙溫熱的手猶疑了一下,也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胳膊。阿昀心裡一陣甜蜜,卻甩了甩肩膀,冷着臉道:“咦,你這是做什麼?”
沮渠牧犍對她低眉順眼的:“好一陣沒見公主了,腦子裡一直在想,公主有沒有胖一點。”
“結果呢?”
牧犍帶着些遺憾道:“結果啊……我不在,你更瘦了。”阿昀囅顏一笑,十八歲的小夥子一點不青澀,但表現得很收斂,阿昀彷彿感覺他輕輕地嗅了嗅自己的頭髮,其他的秋毫未犯。沮渠牧犍說:“我隨侍陛下,不敢離得太遠,只在河西買了些西域來的葡萄乾和棗脯,希望你喜歡。”
阿昀轉身凝視着他誠懇的眸子,笑融融說:“我喜歡。”
牧犍似乎是猶豫了一下,眼睛裡深情的波紋泛了泛淺浪,慢慢說:“若是喜歡姑臧,可以去吃一輩子這些小食。”
阿昀是個聰明姑娘,一下子聽明白他的話意,小臉兒緋紅,卻潑辣地推了他一把:“叫你渾說!我告訴阿爺和阿兄,讓他們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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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拓跋晃年紀雖小,但學識既廣,見聞亦足,歷練了這麼久,氣度也不一樣了。離開父親的華顯宮,他孤獨地走在前面,崔浩緩步跟在身後。他突然回頭冷冷對崔浩道:“崔司徒,孤有些不明白,後宮人供奉些佛器,能靡費到哪裡去?皇后亦是信奉佛法的,司徒今日諫言,置皇后於何處?”
崔浩是太子的師傅,向來頗以教導太子居功,突然聽了這麼句責問,心裡未免也不舒服。他是拓跋燾最親信的人,也不懼太子的身份,因而端着禮節,向拓跋晃深深稽首,說話卻不太客氣:“太子責問,下臣也有些奇怪:兄友則弟恭,太子又爲何今日諫言陛下說兩位皇子的不是?臣誠然言多有失,太子是不是也當自省呢?”
拓跋晃哪裡是這隻老狐狸的對手!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更有油然而生的、被看穿了的畏懼:他厭惡自己的那些弟弟,源自內心的不安全感,每見父親抱着弟弟們笑容滿面,他就是又妒又恨——他自小見的,都是父親的冷臉,受的,都是父親的打罵,人人都跟他說,陛下那是恨鐵不成鋼,可在一個孩子心裡,埋藏的是不安和懼怖的種子。拓跋晃有些磕磕巴巴的:“孤……亦當自省,謝崔司徒提醒……”
崔浩憐憫地看着面前十二歲的少年,自負地用他悲憫的目光打量着:“太子知道就好。臣與太子一心,願輔佐太子成就一世英名!”
拓跋晃勉強地一笑,等崔浩告退了,他纔在心裡切切地說:誰與你一心!
作者有話要說: (1)爲避免大家羣毆作者把小蘿莉寫得那麼早婚,作者特翻了一段史料作爲“作者是有良心的”佐證:樑太宗簡皇后8歲婚,齊高昭劉皇后、陳世祖沈皇后、陳後主張麗華貴妃均十歲出頭婚,宋前廢帝何皇后12歲婚,魏平文皇后王氏、孝文昭皇后高氏、宋明恭望皇后均13歲婚。樑柳偃12歲尚主,張瓚11歲尚主,周弘正10歲娶妻,王元規12歲娶妻,孫澄10歲娶妻,於翼11歲尚主……
好了,事實證明,作者是尊重歷史的。爬下……
(2)誰說拓跋是粗豪漢子,沒有文化?站出來!其實孝文帝漢化,狐狸他這個當曾祖父的要佔首功:拓跋燾對漢文化、儒道文化極感興趣。但是因爲鮮卑族在中原建國不久,骨子裡又怕漢文化、儒道文化會同化他們,所以心態很矛盾。至於後面的故事,就後面再說吧。先爲拓跋發個牢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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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悲催的發現,這兩章的男人戲比較多,歷史範兒會比較足。
也就意味着,底下的內容會冷門啊,沒人愛看啊。
不過,哼哼,就是我借崔司徒的話所說的“生而不有,爲而不恃”,反正這本書已經冷僻了,還怕它更冷僻一點嗎?
(崔司徒含淚:你學誰不好,學我?我還不夠做你的教訓麼?俊採星馳個屁啊!落了個白茫茫的真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