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不厭詐
晚上十點半的樣子,費帆頗具紳士風度地,將瀟瀟送回宋家。
在此之前,瀟瀟已經輕描淡寫地說了一下老媽再嫁的事情。
但是,當費帆看到在這個明顯是有錢人才住得起的地段,宋家居然有着一套頗爲氣派的別墅,且憑藉着路燈發出的光亮,從精緻但戒備森嚴的鐵門間隙看進去,樓前似乎還有着一大片草坪,間或點綴着花草樹木之類,可以清晰地聞到幽幽的梅花香味。饒是他在澳洲呆了大半年,也不免一怔。
瀟瀟當然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是,她只是微微一笑,並未說話。
從來,陸家三口,上至孝莊,下至瀟瀟,在金錢觀上是完全一致的,按孝莊一以貫之的說法就是:命中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從女士嫁給宋致山先生,孝莊之所以在最後關頭首肯,是因爲覺得兩人的的確確感情深厚,並非其它。瀟瀟的支持,原因同樣如上。
她們都深信,以從女士的一貫個性,還不至於見錢眼開。孝莊心裡無比清楚,若是爲了錢,早在十年前,從女士大可以在更爲年輕貌美之時,風光下嫁給絕對絕對不輸於宋致山先生的不請自來的衆多羣下之臣中的任何之一。但是,從女士一直不爲所動,堅守了這麼多年,說實話,她從心底,也是有些佩服的。這也就是爲什麼自打從女士結婚之後,孝莊和宋先生關係也日漸融洽的原因之一,愛屋及烏嘛。
瀟瀟以一個新時代知識女性的角度,一貫認爲,老媽是老媽,她是她,老媽幸福,她也高興,但是,她並不想沾光,她一早就想好了,畢業後,她要過自己的單純生活,和自己的,哪怕辛苦,也甘之如飴。
但是,涉及到MONEY的事情,往往越解釋越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因此,她只是一徑微笑,一言不發。
好在費帆一向厚道,一怔過後,並未說什麼,又和瀟瀟聊了幾句,讓瀟瀟畢業後有時間去澳洲看他和安娜,看着瀟瀟掏出鑰匙開門進去之後,便轉身離開了。
瀟瀟回到房間,稍事休息了一下,便開始洗洗漱漱。
她的房間裡,帶有一個小小的洗手間,和一個淋浴房,她洗漱完畢後,換上睡衣,突然想起來,不知道宋聿――回來了沒有?
她豎起耳朵聽聽隔壁,好像沒動靜,難道這麼早睡了,不像他一貫的作風啊。
她又想起方纔在KFC這個臭男生奇奇怪怪的舉動,不免有些納悶,又想起來,好像自從找他的電話多了起來之後,最近一直都有些古里古怪,神神叨叨的。
她撇了撇嘴,青春期的小男生,彆扭得很。
半躺在牀上,又看了會兒閒書,一看牀頭鬧鐘,已經將近十二點了,她準備關燈睡覺。
老媽下午打電話來叮囑過,要她注意作息規律,不要小小年紀那麼早變國寶。
正待入眠,突然,有手機響。
咦,這麼晚了,還有誰會找她?
她拿起來一看,似曾相識的號碼,遂接了起來:“喂――”
電話那頭是一個同樣似曾相識的急急的聲音:“陸瀟瀟師姐嗎?”
她愣了一下:“我是,請問你是――”
電話那頭又飛快地接口了:“我是姚遠啊。”
瀟瀟又一愣,那個胖男生?他這麼晚找她幹嘛?
姚遠彷彿感覺出她的疑慮,忙忙解釋:“師姐,是這樣的,宋聿有點喝醉了,我們現在在街上,我不知道他家在哪兒,也不知道他鑰匙放在哪兒,看到他手機上有你的號碼,就打給你。”他噼裡啪啦說了一通之後,又有些小心翼翼地,“師姐,你在家的吧,能不能,告訴我們地方,一會兒,再出來開個門?”
瀟瀟有些惱怒,臭男生,這麼一小把年紀不知發什麼神經,學什麼不好,去學人家喝酒,整天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但畢竟老媽臨走前耳提面命過的,要她照顧一下這個臭男生,因此,她只得向姚遠報了宋宅的門牌號碼,囑他們坐出租車過來,然後,認命地爬起來,手忙腳亂地把衣服套好,帶上錢,拿了鑰匙跑下樓去。
她知道張媽房間離門較遠,兼一天辛苦下來,一向睡得比較沉,但是,仍然下意識放輕了腳步。不管怎樣,又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一向不想多惹是非。
她跑到門前,在寒風中等了大概二十分鐘,就看到一輛出租車亮着燈,開了過來,然後,就看到宋聿半靠在姚遠身上,被他攙扶着,出了出租車。
而且,渾身酒氣,垂着頭,一大綹頭髮搭在額前,腳下軟軟的,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她不禁有些氣惱,但是,當着那個胖男生,又無從說起,只得趕快跑過去,付了車錢,然後簡單地說:“來,一起把他扶進去吧。”又叮囑了姚遠一句,“輕一點,不要驚動其他人。”
兩人儘量輕手輕腳地,把他攙扶進去,好容易上到二樓,進了宋聿的房間,把他放倒到牀上。
宋聿恍若未覺般,一路上就這樣被他們攙扶着,擺弄着,直到瀟瀟給他蓋上被子。
等到瀟瀟直起腰,轉過身來,無巧不巧接觸到一個眼神,不禁嚇了她一跳。
那是一種誓要在她臉上掘地三尺,一角一落都不肯放過,仔仔細細探尋犯罪證據的資深警犬般的眼神。
來自站在她身後的小男生姚遠。
饒是瀟瀟身經百戰,見多識廣,心裡也不免有些發毛。
她眨了眨眼睛,憑藉着多年的磨練,還是瞬間恢復了鎮定:“姚遠,謝謝你送宋聿回來。”
姚遠仍然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看,彷彿她比外星人突現地球還值得研究。正在瀟瀟實在忍不住準備發問的時候,他突然乾笑了一下:“師姐,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說完,迅速往外跑,快跑到門口時,突然回過頭來說了一句:“師姐,宋聿醉得不輕,就麻煩你照顧了――”
瀟瀟一愕,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姚遠已經一溜煙地,瞬間消失在門口。
她回頭看看宋聿,還是那副睡得人事不醒的樣子,但是,明顯還是和神智清醒的時候一樣極不隨和,因爲,不知什麼時候,他隨腳一蹬,被子已經半邊掉地了。
她無可奈何,心中哀嘆,老媽倒好,自己出去逍遙,丟了這麼個燙手山芋給她。沒辦法,認命地走過去,幫他把半邊被子撿起來,又細心地,嚴嚴實實地,蓋在他身上。
正在仔細地給他掖被角的時候,她聽到宋聿模模糊糊叫了一聲:“媽媽――”
她一愣,下意識地,看看宋聿,那張一向面無表情,冷冷淡淡的年輕的臉上,在柔和的牀頭燈的照耀下,居然有一絲從未有過的,孩子般的脆弱,和無力。
在暖暖的燈光下,他的眼睛閉着,眼睫毛在微微顫動,還伴有細微的呼吸聲,瀟瀟生平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個臭男生長得還挺――不難看的。
正待關燈,出門,讓他繼續睡,只聽得宋聿低低地,又叫了一聲:“媽媽――”
她的心中驀地一軟,她聽老媽說過,宋聿的媽媽是個中學音樂老師,溫和善良,原本一家三口和和睦睦地,日子過得很開心,但自從宋聿十歲那年,他媽媽因病去世,早早喪母的缺憾,再加上宋叔叔又爲公司的生意國內外到處奔波,無暇他顧,一直以來,他得到的關心和照顧,應該也不是很夠吧。
也就怪不得這個小男生整天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
問題兒童。
於是,她下意識地,走到宋聿房間裡同樣帶着的那個小洗手間裡,絞了一條毛巾,幫他擦臉,接着,又重新絞了一遍,覆在他額上,然後,隨手找了個椅子,拉過來,在他牀頭邊坐了下來。她想等一會兒,確認一下他到底有沒有事後,再回房休息。
隨便地,用手肘撐着頭,長髮披瀉着,她微微地,有些犯困。
突然,她被宋聿發出的模模糊糊的幾句囈語驚醒過來。
“陸冰山……我討厭你……”
“老女人……可惡的老女人……”
“沒眼光的老女人……”
……
這下,她徹底醒過來了,火大地盯着那張依然閉着眼睛,卻不時地,無意識地口中念念有辭的臉。
臭男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枉費她還同情他,關心他,照顧他。
她恨恨地站起來,毫不猶豫地向門口走去,正在拉開門把手的同時,她又聽到宋聿清清楚楚地,仍然是囈語般地,說了一句:
“陸冰山……我恨你……你居然……奪走了……我的……初吻……”
瀟瀟腦子裡轟地一聲,幾乎在同一時間,她的眼前就浮現出了小男生姚遠那雙探索的,狡黠的X光般的眼神。
那個小男生的眼神……
天哪,她是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
幾乎是下意識地,她飛快打開房門,快速地,跑了出去。
第二天,瀟瀟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變成了國寶。
她打了個內線電話下去,告訴張媽她有些不舒服,沒有下去吃早飯。好在張媽也沒有多問。
到了中午的時候,她無可奈何地,下去吃飯。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而且,她又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深吸一口氣,走下樓梯,只見張媽忙忙碌碌在佈菜,見到她下來,笑道:“瀟瀟,快來吃飯,吃完休息一下,讓老王送你回學校。”
邊說邊給她把碗筷擺好。
瀟瀟一看,只有一副碗筷,立刻如釋重負,又有些好奇,咦,那個臭男生,難道……酒還沒醒,還在睡覺?
張阿姨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解釋道:“小聿已經回學校去了,剛走,說有事。”
瀟瀟放下心頭大石,愉快地,開始吃飯。
臭男生!少見一面好一面。
午睡過後,下午三點,她坐車返校。
就在瀟瀟回校的同一時間,有兩個路人甲乙坐在D大校門口那家孫二孃家開的小小咖啡館裡。
是宋聿,和小男生姚遠。
已經坐了半個多小時了。
姚遠已經心滿意足地,意猶未盡地,喝了五杯咖啡了,正在細細品嚐第六杯。
宋聿面前的咖啡,則一口未動。
從坐下來到現在,在宋聿點咖啡之後,兩人還一句話都沒說過。
今天的姚遠,難得地,十分十分的矜持,亙古未見地,非常地,有耐性。
他的全部注意力,彷彿都放在那一小杯香濃可口的咖啡上了,還不時搖頭晃腦地,外帶咂咂嘴。
宋聿不自覺地,悄悄地,盯住他。
他在想,要怎麼開口,才能問到他想問到的東西。
該死!要怪就怪昨天一時頭腦發昏,才喝了那麼多酒,長到這麼大,自成年以來,酒也喝過不少次,但是,還從來還沒喝醉過呢。
正因爲如此,所以,後來發生的所有事情他都不記得了,一點都不記得了。實在沒辦法,纔出此下策,早早去那個小酒館的停車場取了車,回到學校,在一個僻靜的地方先事先謀劃了好久,才從宿舍把這個傻傻的小男生揪出來,想從他身上入手,尋找蛛絲馬跡,收集有效情報,以求合理對策。
二人又枯坐了半天,仍然無言。
終於,宋聿端起那杯早已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然後,似是不經意地說:“姚遠,謝謝你,昨晚送我回家。”
姚遠大力擺擺手,笑得一副很單純的樣子:“不要謝我,我只是負責把你送回去而已,實際上,你還要多謝謝陸瀟瀟師姐呢,多虧你的手機裡有她的號碼,我纔跟她聯繫上。”
宋聿心裡一沉,果然,這個……老女人也知道這件事了!
今天一早醒來的時候,他就發現他枕旁有一塊毛巾,顯然原先應該是覆在他額頭的,牀頭還有一張原來應該在書桌前的椅子,當時他就感覺有些……不妙。
因爲,他知道,張阿姨一向睡得很沉,那麼,姚遠把他送回去的時候,唯一可能聯繫上的就是……
但是,他表面上仍然不動聲色,因爲,他發現了一件事,今天的小男生姚遠,眼中有無數的星光在閃動,冒出一個一個大大的問號,絕對絕對可媲美十萬個爲什麼。
於是,他仍然一副輕鬆自得的樣子:“是嗎?”又喝了一口咖啡,閒閒開口,“你沒事找她幹嘛,我口袋裡應該有家門鑰匙的啊。”
姚遠有點委屈:“我又不知道你家在哪裡。”一副鄙視他不合羣,有福不同享的樣子。因爲,雖然自大一以來,班上同學就知曉宋聿同學家境不錯,但也是從上次的八卦小報上,才真正瞭解到,原來宋聿同學的家境還不是一般的好,他老爸居然還是D市頗有聲名的一位民營企業家。
宋聿有些歉意,他潛意識裡,一向還算比較低調,從不主動跟別人多提家裡情況。
因此,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哦,下次請你們去好好玩。”
果然,對面的小男生話匣子打開了:“我昨天已經看過你的臥室了啊,那麼大,真有你的,快趕上我們家房子三分之二了。”一副羨慕不已的樣子。
宋聿敏感地抓住話頭:“昨天,你,送我,回房間的?”他在心中暗暗祈禱,千萬千萬說是,而且,一定是,只能是。
姚遠有點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有一絲緊張的臉色:“是啊。”還沒來得及讓他舒一口氣,又添了一句,“不過,還有陸師姐。”
緊接着,下一句話把他打入深淵:“我送你上去之後就走了,後來,應該是陸師姐在照顧你。”
宋聿低頭,心中無力,兼呻吟。果然,怕什麼,還真的來什麼。
他無法想象,他在昨天那種開天闢地的醉酒狀態下,會說些……什麼……
在那個陸冰山面前……
再一想到她嘴角抹那千年不變的微笑,他心裡再次重重地呻吟。
但是,同時,心裡驀地,居然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帶有些許溫暖的感覺。牀前的椅子,額頭的毛巾……多麼久遠的記憶,還是在他上小學時,有一次生病,一覺醒來睜開眼,就看到媽媽在牀前疲憊而緊張地守候時,纔有的那種深深的溫暖。
只不過,現在的這個人,居然是……陸冰山……
等他勉強鎮定下來,一擡頭,發現對面的小男生姚遠,瞬間化身爲雷達,緊緊地,在探測着他的臉色,他臉上的絲絲縷縷,蛛絲馬跡。
宋聿終究也非等閒之輩,於是,他一邊招呼服務員,繼續上咖啡,一邊面帶一絲微笑地,聳聳肩,對姚遠說:“沒辦法,昨天約了個小女生,結果居然被放鴿子,所以一接到你的電話,就乾脆跑過去請你喝酒。”說得一副極其極其自然的樣子。
他十分不介意犧牲一下形象。
姚遠似是瞭解地點點頭,然後,頗有些困惑地說了一句:“那麼,你昨天,喝醉了之後,爲什麼……”
宋聿的心一下子,彷彿被拎了起來,他緊盯着對面的這個不定時炸彈。
果然,對面這個看似其貌不揚,實質雷霆萬鈞的超大SIZE的炸彈猛然一爆,炸得他失魂落魄:“爲什麼,一個勁地,叫着陸師姐,什麼陸冰山,什麼老女人的……”他歪着頭,似是想了想,然後,突如其來湊到宋聿面前,略帶曖昧地笑,“還說,她奪走了……你的……初……吻……?”
宋聿是真的呆住了,心中悔恨萬分。
幸虧今天走得早,要是碰到那個陸冰山……
民諺真真一點都沒有說錯,喝酒誤事,絕對絕對誤事。他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反面教材。
但是,他一定一定不能讓這個還沒有清楚認識到自己潛在巨大價值的雷達,探測到他心理活動的哪怕毫釐。
於是,同樣憑藉超人的定力,他十分平靜地開口:“怎麼可能呢。”接着,略帶嘲諷地笑了一下,“我逗你玩呢,喝個酒,隨隨便便開個玩笑逗逗你,你也當真。”
就在此時,他的手機非常適時地響了,一個不甚知名的女生打過來的,邀他去看電影,他以前所未有的溫和口氣說:“好,我現在就在校門口咖啡館,你直接過來吧。”
說完,瀟灑起身:“抱歉,我有約會,我先去把帳結了,你再坐會兒。”
同樣地,瀟灑離去。
這下換姚遠呆住了。
本來,這個有點傻但不蠢的小男生,經過昨天一個晚上的觀察和親身體會,幾乎可以以90%的概率斷定,這個宋同學對他的冰山姐姐,呵呵……有點……那個……
但是,經過一個晚上反反覆覆的天人交戰,最後,他還是很有良心地,打算替他保密。
雖然他一向信奉“爲朋友兩肋插刀,爲女生插朋友兩刀”,但是,陸瀟瀟師姐,畢竟是那種只可遠觀的女生,看看就好,他別無他念,而宋聿同學儘管冷血,但是對他這個比較處得來的同學,還是十分十分仗義的,每每在他囊中羞澀的時候雪中送炭,而且,經常請他出來吃吃免費大餐,到各處去玩玩,但凡遇到什麼困難,他第一個想到的,還就只是宋聿同學。
因此,儘管從昨晚開始,喉嚨一直癢癢地,十分難受,他還是下了很艱辛很艱辛的決定,隻字不露。
方纔,他只不過是以小男生的捉狹心理,想逗逗宋同學,再順帶騙點吃的喝的罷了。
沒想到……難道,他又想錯了?
他努力想想,再想想,突然覺得,不對啊,大家不都說,酒後吐真言的嗎?
想得腦袋都快破了,也想不出來個子醜寅卯。
算了,喝咖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