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送了十萬兩銀票?”杜恆霜一字一句地道,“就是你全部的嫁妝?”
杜恆雪想了想,聲音更小,如同蚊子哼哼,“還有……還有……知書和青兒兩個丫鬟,以及一座兩進的院子。”
杜恆霜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不是不要房子地契田莊和鋪子,都折成了銀子嗎?怎麼還是陪送了一座宅子?”
杜恆雪瞪大眼睛道:“不然我們沒有地方住啊……”
“我們?”杜恆霜睜開眼睛,低頭看着杜恆雪,“誰是我們?”
杜恆雪臉上還帶着淚,卻被姐姐的話逗笑了,綻開一個無暇的笑顏道:“姐姐怎麼糊塗了?當然是孫家人啊。他們家祖籍在洛陽,家裡的祖產也在洛陽,在長安沒有房產。耀祖在長安做官,總不能去租房子住。我們家房子多,陪送一座也不打緊。不過,”杜恆雪有些訕訕地,扭扭捏捏地道:“姐姐,我想,我想換座大一點的宅子,可以嗎?”
杜恆霜想起來,剛纔杜恆雪說,陪送的是一座二進的宅院,可見房子並不大。
“爲何要換大一些的?”杜恆霜不動聲色地問道,“又是耀祖說的?”
杜恆雪下意識點點頭,然後又趕緊搖頭,“不是,不是,是我。覺得讓公公婆婆和我們住在那狹小的院子裡,有些不孝……”
杜恆霜將杜恆雪推開,盯着她水晶樣澄澈的雙眸,一字一句地道:“孝?你知不知道對女子來說,何爲孝?”
杜恆雪有些茫然,“當然是長輩說什麼,我們就聽什麼。方爲孝順。”
杜恆霜忍不住冷笑道:“又是耀祖說的?”
杜恆雪這下子聽出了杜恆霜語氣中的不悅之意,忙道:“姐姐,姐姐,我覺得也有道理的。”
“女子出嫁從夫,以夫爲天,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是爲孝。從來沒有聽說,夫家一家要由女子來養。也叫孝順!”杜恆霜一字一句地道,“男人若是由女人來養,那不叫孝,而叫入贅!你明白沒有?如果孫耀祖入贅,他的爹孃就要給我搬出去!他要改姓杜。你們以後生的孩子,也要姓杜!而且,贅婿不得爲官。他這樣做,是欺君罔上,要砍頭的!”杜恆霜厲聲道。
杜恆雪忙擺手道:“不是!不是!耀祖不是入贅!絕對不是!”
“好,既然不是入贅,你回去。讓他們從你陪嫁的宅子搬出去。如果不搬,想住在那裡也行,就不要給我擺正主兒的款!——娘給你陪送銀子、宅子,是讓你自己能在孫家過得揚眉吐氣。可不是讓他們吃你的,住你的,還拿捏你,挾制你。聽見沒有?”
杜恆霜從來沒有這樣聲色俱厲地跟杜恆雪說過話,杜恆雪一時傻在那裡。嫣紅的小嘴微微張着,一幅驚訝的樣子。
“姐姐,都是一家人……何必鬧得不可開交?”杜恆雪喃喃地道。
杜恆霜看着這個一向軟弱,但是在某些方面,跟自己也很像的妹妹,一時心痛如絞。——都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認準了對方,真的是掏出心來爲對方好。若是遇到好人,自然會一輩子珍惜她,疼寵她。可是遇到想佔便宜的人,她就會被對方吃得骨頭都不剩!
恍惚間,杜恆霜想起了自己當初做的那個夢。在夢裡,她在那個中年女子手中的流光鏡裡看到了妹妹的情形,不由暗自警醒。迄今爲止,那流光鏡裡顯示的情形,大部分都出現了,似乎像是一種預示一樣。而妹妹這一次,也要遭受那樣不堪的命運?而夢裡妹妹所躺的那間低矮陳舊的房子,又在哪裡呢?——她從來沒有見過。
杜恆霜揉了揉自己的額頭,走到杜恆雪身邊,輕輕拉起她的手,手掌上立刻感覺到粗糙之意,心裡一怔,低頭看了看。只見以前那雙雪白細膩、柔若無骨的小手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雙發黃、粗糙、掌心裡還有硬繭的小手,而且不再柔若無骨,反而有幾分力氣,反握杜恆霜的手的時候,竟然捏得她有些疼。
杜恆霜將杜恆雪的手舉到眼前,問道:“你的手是怎麼回事?”
杜恆雪忙將手奪開,放到背後,連聲道:“沒事,我近來忘了用牛乳泡手而已。”
杜恆霜面上寒霜更盛。她知道杜恆雪沒有說實話。她自己這兩年在外頭,雖然經歷生死,但是身子卻沒有經歷過多少委屈和勞累,她累的是心。而妹妹……
“娘知不知道你的事?”杜恆霜放緩聲音問道。
杜恆雪搖搖頭,“姐姐,我過得很好,沒有什麼事。這一年來,娘爲姐姐操碎了心,到處遣人去尋姐姐。我也爲姐姐擔心,一心盼着姐姐能活着回來。我在菩薩前發過願,若是姐姐能活着回來,我會去給菩薩捐一座金身。”看來杜恆雪是在方嫵娘面前報喜不報憂了。恰好因爲自己的緣故,孃的心思也沒有放在妹妹身上,所以這些不對勁的地方,娘都沒有注意到……
杜恆霜百感交集。她是長姐,卻沒有盡到長姐的職責,任憑這個被她和娘嬌寵長大,不知世事險惡的天真妹子一個人在夫家掙扎。她是母親,也沒有盡到母親的職責,任憑一雙幼兒落入敵手……
杜恆霜用手撫了撫杜恆雪的面頰,發現她的下頜尖尖,雖然更加嬌俏,可是也顯得骨瘦如柴。
不知怎地,杜恆霜的腦海裡掠過知書的模樣。珠圓玉潤,玉色纖纖,氣色上佳,氣質體態比杜恆雪這個正牌的大小姐還要像大小姐。
這時外間傳來了孫耀祖的聲音,“雪兒?雪兒?你在屋裡嗎?”
杜恆霜的手頓了頓,在杜恆雪耳邊輕聲道:“也罷。既然我如今回來了,自然不能讓他們再挾制你。我今天送你先回孫家,看看那裡到底是怎麼樣的。知書既然有了身孕,這件事不得不跟你家婆母說清楚。若是有個好歹。她要怪罪到我們頭上,也是麻煩事。”
想起知書的身孕,杜恆雪心裡百般不是滋味兒,小聲道:“姐姐……我覺得……那孩子,萬一要是不是相公的呢?”
杜恆霜倒是沒有想過問題。她先入爲主,認定就是孫耀祖的。不然還有誰?
但是聽杜恆雪的意思,似乎還有別人?那倒是更難辦了。
杜恆霜眉頭皺得更緊,“難道是某個僕役下人,還是管事的?你們孫家的籬笆也太鬆了。任誰都能鑽進來。”
杜恆雪很是羞慚,道:“相公已經回來了,我跟他商議商議。”
杜恆霜點頭,“最好把話說清楚。”說着,站起來撫了撫杜恆雪的面頰。“你也不要太着急。知書的孩子就算生下來,頂天也不過是賤籍所出的庶子。我們大齊嫡庶分明,一個婢生子就是玩意兒。真要分家產,你把他趕出去都可以的。”
大齊的庶出地位不高,多有嫡出兄長將父輩賤籍妾室所出的庶出子女趕出家門的事。
但是如果庶出子女的生母是良籍,倒是不能像賤籍所出的庶子庶女一樣對待,是有權利分家產。而且是正兒八經上族譜的。
知書是奴婢,是賤籍,杜恆霜和杜恆雪都沒很當一回事,也沒有想過要弄掉她的孩子。因爲不值得。
杜恆雪心裡雖然不舒服。但是想着孫耀祖回來,就能說清楚了。
杜恆霜便讓杜恆雪先出去,讓她將知書叫進來。
杜恆雪忙應了一聲,快步走出東次間。來到中堂,卻見孫耀祖正站在門內。斜對着她這邊的方向,知書站在門外,正仰頭癡癡看着孫耀祖,臉上像是有晶瑩的淚光閃耀。孫耀祖擡起一隻手,輕輕從她面龐上滑過,抹去了她的淚水。
杜恆雪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從來沒有見過,孫耀祖用這樣憐惜的目光看過自己?!
嗯哼!
站在中堂一側的一個婆子看不下去了,大聲咳嗽了一聲。
孫耀祖慌慌張張縮回手,知書慌慌張張低下頭,面頰上飛起兩團紅暈。
杜恆雪慢慢走過去,對孫耀祖問道:“相公,你剛纔在做什麼?”
孫耀祖定了定神,笑道:“沒有做什麼。知書有些不舒服,我在安慰她。”
杜恆雪看了看知書,道:“知書,姐姐讓你進去說話。”
知書不知所措地擡起頭,哀求地對孫耀祖道:“大爺……”
杜恆雪皺了眉頭,“姐姐讓你進去,你叫我相公做什麼?”
孫耀祖見杜恆雪似乎有所懷疑,也後悔剛纔有些不檢點,忙道:“既然姐姐讓你進去,你就進去。羅羅嗦嗦做什麼?!”又暗暗給知書使了個眼色,讓她放心。
知書心下大定,低着頭走進東次間。
杜恆霜看見知書低頭走了進來,笑着對她招手道:“過來,讓我好好瞧瞧你。”
知書不知道杜恆霜打着什麼主意,不知所措地走了過去。
杜恆霜抓住她的手瞧了瞧。一雙纖纖玉手,雖然手型比較大,但是保養得細膩潔白,觸手生溫,如同一塊上好的美玉。
這還是大丫鬟的手呢,看上去比杜恆雪那正派大小姐、少夫人的手都要滑順百倍。
杜恆霜在心裡冷笑一聲,面上和顏悅色地道:“今日我親自送妹妹回孫家,順便去拜訪孫家太太。說起來,自從我妹妹出嫁之後,我這個做姐姐的,還一次都沒有去過孫家,實在是太過失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