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夫人說完這段話,有意停頓了一下,往大廳裡的各位客人面前掃了一眼。
本來正是滿臉含笑的秋娘聽見這段話,來不及收住臉上的笑容,整個人僵在那裡。
坐在上首的呂家族長眼裡閃過一絲精光,但是轉頭就向這大廳掃了一眼。
這樣大的宅子,還是在寸土寸金的長安城,就算是寅吃卯糧,光這所宅子也值他們呂家宗族所有祖田的價錢了……
哼,在他們面前哭窮,想騙誰?!當他們是傻子嗎……
呂家族長咳嗽一聲,看向秋娘。
秋娘明白過來,臉上笑意猶存,慢條斯理地道:“姐姐您說笑了。老爺在世的時候,跟我提起過呂家的豪富。”說着,看了一眼呂夫人送上來的賬簿,並不接過來,只是道:“家裡的狀況是好是壞,我心裡有本帳的,斷不會到拆東牆補西牆的地步。您這樣說,實在是太傷老爺的臉面了。”
呂夫人笑了笑,搖搖頭,讓下人把賬簿放到牆邊的條桌上,道:“你還是不信啊。也罷,你跟着我們老爺的時候,一直是外室。在我們老爺過世之前,你連這家的門檻都沒有跨進來過。我們老爺爲了讓你死心塌地跟着他,在你面前誇大其詞也是有的。”
這是說她是看着呂中望有錢有勢,才一心跟着他的?
秋娘聽出了呂夫人的弦外之音,氣得心都痛了,她捂着胸口,帶着怒氣,壓低聲音道:“呂夫人,您這麼說,未免太不給老爺面子了。這個家是老爺的,老爺會不知道家裡的狀況?再說,我圖的是老爺這個人待我好,又不是別的東西?你若真的認爲我是貪圖錢財的小人。我也不會在老爺過世之後,還要想着一心回來爲他守節了。”
呂夫人專注地聽着,不斷點頭,還不是用帕子擦拭眼角,似乎被秋娘的話感動了。但她在心裡還是跟以前一樣不屑。
是,秋娘說得似乎是振振有詞,說她跟着呂中望,不是圖他的權勢地位。其實真正的情況是,呂中望,是秋娘那個時候能夠接觸到的最有權勢、家世最好的男人。比呂中望更年輕、更有權勢的男人不是沒有。但是這種男人。不是秋娘能用那種手段高攀得上的。
在那個時候。秋娘能夠抓到手的最好男人,只有呂中望而已……
當然這些話,也沒有必要在賓客面前說了。一來過了這麼些年,再拿出來說也沒意思了。二來呂中望過世了。現在不管什麼事,都是死無對證,只看秋娘怎麼說而已。
呂夫人聽秋娘說完了,才聲音輕緩地道:“你不信我說的話?老爺當年一直在外征戰,家裡的事情也不是一點都不知道的。你若不信,問問我們的外院大總管,他可是一直跟着老爺的。”呂夫人就要命人把呂家的大總管叫來。
衆人饒有興趣地看着這一幕,都覺得事情好像不會善罷甘休了。
秋娘怔怔地站在那裡,有些無助地飛快地睃了呂家族長一眼。只看見呂家族長虎着臉坐在上首,不發一言,只好跟着低下頭,看呂夫人到底要玩什麼花樣兒。她想到自己各種手續都辦全了,是板上釘釘的呂家人。呂夫人再怎樣,也不好在她進門的第一天就把她趕出去。
不管怎麼說,這個門檻她是進了,想要她出去,可沒那麼容易。
這樣一想,秋娘的勇氣又上來了。她微笑着擡頭,看着一個俊逸的中年男子穩步走到堂前。
“見過各位大人、夫人。”那中年男子呂夫人拱了拱手,又對着衆賓客躬身行禮,很是恭敬。
呂夫人先對賓客介紹,“這是我們外院的大總管呂管事。”又道:“把咱們家裡的情形說一說吧,秋娘不心我說的話呢。”
呂管事就把呂家的狀況又說了一遍,末了,還指着那些賬簿道:“您要不信,就找人去查帳去。”
秋娘冷笑道:“我自然是不信的,但是我現在不查。等今日過後,我封了庫房的門,再挨個查。”
呂夫人點點頭,“隨你。”說完揮揮手,讓呂管事下去了。
秋娘吃了一驚,沒想到呂夫人居然就這樣讓她過關了。
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一旦自己進了呂家門,呂家的事,就不能由她一個人說了算了……
呂夫人像是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又道:“今天請大家過來,一來是恭喜我們家的新夫人秋娘。二來呢,也是因爲我那幾個不成器的孩兒都大了,秋娘又年輕,應該避嫌,所以我打算讓大家做個見證。”頓了頓,又道:“我們今天就分家。我們這一房,和秋娘這一房,分家。”
“我不同意!”秋娘立刻尖叫起來。
開玩笑,現在分家,她能夠分到什麼?!她又不是傻子!
呂家族長也沉下臉,道:“分家不是鬧着玩的,怎麼能說分就分?!——我不同意!”
呂夫人回身斂衽福了一福,淡笑着道:“兩位別生氣。既然是我提出來的分家,自然不會佔秋娘這一房的便宜。事實上,既然我們過世的老爺有信函留下,說要把他的爵位和軍職都留給秋娘生的兒子,我估摸着,這份家產,也是要留給這孩子的。我不敢違抗老爺的遺囑,所以我決定,把這個家裡公中的財產,都留給秋娘和她的兒子,除了我們這一房的祭田。祭田不多,只有十畝,就留給我的大兒子吧。他是嫡長子,於情於理,祭田都該給他。當然,若是秋娘和族長大人不同意,這祭田我們也不要了。”
這話一出,連見多識廣的呂家族長都愣了,他眼神閃爍不定,急速思考着。
秋娘不由得心動起來。
她本來以爲,呂夫人要分家,肯定是故意爲難她,不想給她分財產。可是現在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呂夫人說得清清楚楚。除了十畝祭田,呂夫人這一房什麼都不要!
這個便宜,實在是太大了。不佔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啊……
秋娘忍不住往呂家族長那裡看了好幾眼。
呂家沉吟道:“你真的只要十畝祭田?不要別的?”
“當然。我可要現在立字據爲證,把呂家公中的產業。全部轉到秋娘和她兒子名下。——我只帶走我的嫁妝,跟我的孩子們可以立刻離開呂家大宅。”呂夫人淡淡地道,顯然早有準備。
杜恆霜和諸素素在堂下坐着,看着這一幕,不由對視一眼。
諸素素想:這樣有戰鬥力的呂夫人居然完全退讓了,這不科學……
呂夫人笑盈盈地盯着秋娘,“秋娘,你想好沒有?”
“你說真的?”秋娘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當然是不想放手的。”呂夫人換了愁容,“不過,我更不想看見你們母子的臉天天出現在我面前。所以我寧願放棄呂家的產業。只求以後日子過得清靜。不要再跟你烏眼雞一樣地鬥來鬥去。”呂夫人像是終於說出了心裡話。
這樣說。秋娘卻是馬上就信了。因她知道,自己給呂夫人添了多少堵……
秋娘完全相信,爲了不看見自己出現她面前,呂夫人肯定是願意“淨身出戶”的。很多這樣被擠出去的所謂“原配”們,不都喜歡玩這手嗎?好像不求任何財產,才能顯得她們很有骨氣一樣,就連呂夫人這樣看着很彪悍的原配也不例外,其實都是傻逼……
秋娘在心裡悶笑着,連連點頭,“那好。既然您看我不順眼,我也不強求您跟我們住在一起。只是到底該怎麼分,是不是應該由族長做主?”
“還需要族長做什麼主呢?我剛纔說了。除了那十畝祭田,我們這一房,什麼都不要。我帶走的,只有我的嫁妝,我兒子們帶走的。是他們的產業和他們媳婦的嫁妝。除此以外,呂家公中的產業,都在這本冊子上,你可以讓族長大人派人點數,看看我們會不會帶走一絲一毫不屬於我們的東西。”呂夫人說得十分磊落,把呂家產業的冊子也拿了出來。
秋娘接過來看了看,又給呂家族長看。
呂家族長想了想,就這冊子上的幾處宅院、鋪子,還有城外的田莊,只要落在自己手裡,呂夫人他們欠再多的債,大概都還得清的。在他內心深處,還是認爲呂夫人說的債務,不過是婦道人家不懂經營造成的結果,遠沒有她說的那麼嚴重。
“既然這樣,揀日不如撞日。要分家,今日就分了吧。”呂家族長快刀斬亂麻,恨不得馬上把呂夫人他們這一房的產業拿到手。
只要他們有了這些長安的產業,他們族長這一房,就不用在呂家祖籍那個窮地方待着了,他們完全可以來到長安,重振呂家的輝煌!
呂家族長懷着這個火熱的信念,很快就在衆賓客的見證之下,主持了呂家這一房的分家儀式。
就如呂夫人所說,他們只要了十畝祭田,別的所有的房產、鋪子和田莊,都給了秋娘和她兒子。
呂夫人這邊一邊簽着分家的協議,一邊命人去搬自己的嫁妝,還有通知兒媳婦們,自己陪嫁的下人,以及兩個兒媳陪嫁的下人,讓他們都搬出去。
這件事,呂夫人早兩天就跟兩個兒媳婦說好了,她們也很懂事,早早地把東西都收拾好,等着分家的這一天。
щшш● ttкan● ¢O 呂家族長是個精細人,爲了不讓呂夫人這一房的人把屬於呂家公中的東西帶走,專門派人在門口守着,凡是搬東西出去,都要仔細查看。
輪到蕭嫣然搬東西的時候,那守門的受不了了,跑回來對呂家族長道:“呂二郎的媳婦有夾帶,她要搬的東西太多了,我們懷疑她將呂家公中的東西搬走了。”
杜恆霜一聽就大怒,冷笑道:“你說這話,也不去打聽打聽,我們國公爺跟他妹子,準備了多少嫁妝再來說話!我們家大姑奶奶也要夾帶你們呂家的東西?真是瞎了你的狗眼!——我不瞞你們,把我們蕭家大姑奶奶的嫁妝單子拿出來看一看,你們呂家公中產業再加十倍,也比不上我們蕭家大姑奶奶的嫁妝!”
秋娘和呂家族長一下子瞪大眼睛,異口同聲地道:“我們要看嫁妝單子!”
呂夫人羞得滿臉通紅,對杜恆霜道:“秦國夫人,讓您見笑了。”
這邊說着話,蕭嫣然的陪嫁婆子已經拿着嫁妝單子過來了,對呂夫人道:“夫人,少夫人在二門上候着呢。”
呂夫人就把蕭嫣然的嫁妝單子給秋娘和呂家族長看,帶着歉意道:“二郎媳婦一向好性兒,但是她哥嫂可不是好說話的,我想你們也知道的。若是惹惱了秦國夫人和柱國公,咱們家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秋娘一看蕭嫣然的嫁妝單子,幾乎悔得腸子都青了!
她怎麼會答應了分家呢?!
如果不分家,她有把握,把蕭嫣然的這份嫁妝至少擠一半出來!
呂家族長的臉色也黑如鍋底。但是他們剛纔太心急,在分家書上連手印都摁了,現在想反悔都不成了。
杜恆霜在旁邊笑道:“喲,這是後悔了吧?怎麼不說話了?”
“秦國夫人說笑了,他們怎麼會看見嫁妝單子就後悔呢?人家又不是圖錢,人家是圖的呂中望將軍這個人哦……活活活……”諸素素笑得十分幸災樂禍。
既然簽了字,畫了押,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只能眼睜睜看着呂夫人他們把院子都搬空了。
但是人家也沒有帶走呂家公中的東西,只是搬走人家的嫁妝而已……
那邊熱火朝天的在搬東西,這邊堂上的筵席也是沸沸揚揚。
呂夫人等大家吃過一輪,又聽到婆子回報,說東西都搬完了,就站起來笑道:“今天請大家過來,還有一件事,也是要請大家做個見證。”說着,她停下來看了鴉雀無聲的衆人一眼。
秋娘不知道呂夫人又要整什麼妖蛾子,頓時心都要蹦出腔子了。
她只聽見呂夫人在堂上一字一句地道:“我要跟呂中望和離!——就算他已經死了兩年了,我也不要再做他的妻子!一想到他對我們母子做的事情,我就噁心!縱然我死了,我也不要跟他葬在一個祖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