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生性簡樸,能不花錢的地方就儘量不花,夜間加班時便把軍大衣披在身上禦寒,這麼多年也捨不得換掉。
多年的漿洗,軍大衣褪色嚴重,顯得極其陳舊,肩膀和肘部還有好幾處補丁。
然後又去地下室倉庫找到一雙破舊老化的解放鞋。
那也是老頭子的存貨。兩千年時妹妹剛降臨人世,家裡開支不足,宋世賢爲公司畫圖之餘,還得打打零工補貼家用。
白天在裝修工地敲牆鑿洞,便換上解放鞋和工作服;晚上再回家加班畫圖,賺取微薄的工資以養活兩個孩子。
後來生活沒那麼艱難了,不再需要額外打工,解放鞋就一直扔在地下室,積滿灰塵,十四年後終於被宋保軍端出來重見天日。
換上鞋子的同時,宋保軍還把一雙襪子各自戳了一個洞,以方便在脫鞋的時候能讓腳趾從破洞中鑽出來。
地下室倉庫還有一輛二八槓永久牌自行車,歲數比宋保軍還大,除了鏽跡斑斑之外,倒也沒多大毛病。只是鏈條和齒輪的潤滑油早就沒了,一推起來就發出“嘩啦哐啷——嘩啦哐啷——”的巨響。
頭上戴一頂散發黴味的古董雷鋒帽,把兩隻褲腳挽得一邊高一邊低,身上背個鋁合金制軍用水壺,活脫脫一名八十年代老電影裡的莊稼漢,又像是第一次進城的打工仔,宋保軍就這樣蹬着二八槓大單車出門了。
大清早還挺冷的,算了算距離,從家裡騎車去半月花園起碼一個多小時,宋保軍心想不能爲了裝逼就累死自己,只好在巷口招手叫出租車。
他甚至還在對面發現了頭頂紅黃藍三色、身上綠不拉幾、項鍊首飾叮噹作響、鼻孔朝天不拿正眼看人的殺馬特?葬愛?非主流?狂拽霸家族。
狂少、拽哥、霸姐朝這邊看了看,顯然沒認出這位傻貨就是連續坑了自己兩次的時尚圈牛人,徑自從他身邊走過。
好幾輛出租車沒停下來,直到第六輛車的司機在宋保軍面前搖下車窗,猶豫着問道:“你要坐車?”
“沒錯。”宋保軍把二八槓單車塞進後備箱,鑽進副駕駛室,說:“去半月花園。”
“半月花園?你沒搞錯?”司機滿是狐疑的上上下下打量他的裝扮,言外之意特別清楚:半月花園是全市最高級的小區之一,你這樣子的,去了能幹嘛?偷東西還是搶劫?
宋保軍毫不在乎,說:“領導家裡樓頂滲水,讓我去補一補,怎麼?不行?看不起農民兄弟?”
“哦!”司機接受了宋保軍的說法。
快到半月花園的路口,宋保軍讓司機停下,給了車費,便蹬起自行車前進。
在茶州市初冬的寒風裡,半月花園寧靜優美的街道上,自行車發出咔嗤哐啷的聲音,分外悅耳。宋保軍騎在車上,得意洋洋的神色好比開着一輛勞斯萊斯。
在門口被攔住了。
一個表情嚴肅的保安沒等他騎着車子搖搖晃晃的靠近,大聲喊道:“同志,請拐彎繞行!”
宋保軍連忙停下車子,雙手把住車頭,以左足撐住地面,但是人矮腿短,姿勢歪歪斜斜,在較爲高大的二八槓單車上顯得有些滑稽。
“呃,我進去找個人。”
保安立正站好,道:“請出示你的證件。”
“我沒通行證,在這裡等等看有沒有人出來接我,成不?”宋保軍的足尖點地姿勢實在太讓胯部難受,索性翻身下車。
保安微微點頭,不去理他。
宋保軍點起一根河水牌香菸,看了看手腕上霸姐送的石英錶。
保安掃了他一眼,命令道:“你把車推到路邊去,這裡是大門口,別擋了人家的路。”
“是是。”
保安又道:“菸頭不要亂扔。”
“呵呵,抱歉抱歉。”宋保軍訕訕的笑着,滅掉菸頭,找個垃圾箱扔掉。
左等右等不見人影,半月花園本來人煙稀少,有誰出入均是一目瞭然。
那保安見他傻乎乎的站在路邊,懷疑的神色越來越濃重,隔一會兒就去看他是不是還在原地。
十分鐘轉眼而逝。
宋保軍臉色陰沉,道:“算了,一百來塊的出租車費就當來兜個風。”推起自行車,左足在踏腳板上一蹬,右腿一偏,跨上車子轉頭就走。
從早上柳細月打完電話到現在,柳重山在家門口足足站了兩個小時,堂堂一省之長,如果不是爲了寶貝兒子,當真難以想象。
可憐天下父母心,柳重山覺得假使兒子能康復如初,就算讓他放棄高位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何淑蘭很不高興,一直認爲柳重山這麼做“有失體統”,並且吩咐女兒趕緊給宋保軍再打個電話,命令那臭小子立即滾過來。
幸好柳重山阻止了何淑蘭冒失的行徑。
何淑蘭不是正經的家庭主婦,在寶元集團也有一個相當重要的職務。今天特意陪同叔叔和嬸子請了一天假。見柳重山真的信了那臭小子的胡言亂語,心頭格外焦躁,開始一個人嘀嘀咕咕——怨不得柳細月也繼承了母親這種急性子。
等了兩個小時不見人影,何淑蘭摔破了一個珍貴的茶壺。
“細細,你同學到底還來不來?照我說,就不該把希望寄託在他身上,纔多大歲數,就有本事治療連全國名醫都束手無策的疑難雜症?我偏不信了!”
若非礙着叔叔在場,何淑蘭恐怕會讓警衛把女兒同學抓過來當面教訓。
秦蓉在旁邊唉聲嘆氣不已。
柳重山則緊抿嘴脣不願吭聲。
良久,柳細月小心翼翼的說:“叔,宋保軍該不會是讓保安攔在大門外了吧?他又沒有通行證。”
柳重山一躍而起:“快,叫人把車子開過來!”
除了今年夏季湘省一場突如其來的洪災,秦蓉還沒見過丈夫這般焦急的模樣。
不是說柳重山擺譜,半月花園小區面積寬闊,從大門到柳家步行需要十來分鐘,再晚就趕不及了。
車子很快來到大門,柳重山伸着頭往外四處張望,沒看到意想中的人影,不禁嘆了一口氣,也怪自己想兒子康復想瘋了,幹嘛把希望寄託在一個不靠譜的小青年身上?
柳細月突然遠處一個騎自行車晃晃悠悠的身影叫道:“宋保軍!宋保軍!”
柳重山一邊吩咐司機把車子開過去,一邊向門口保安叫道:“把那人攔住!”
保安是認識柳家的,一聽吩咐不假思索,拿出劉翔百米衝刺的速度飛奔過去。他早就懷疑那小子了,既然省長大人下令,那還得了!起碼是個殺人犯!
宋保軍的單車騎得慢,保安將近追及,還有兩米距離,索性猛撲了過去,雙手抱住宋保軍,連同自行車一起壓在身下。
他撲擊得急,宋保軍又穿得薄,狠狠摔在地上,擦破了軍大衣的袖口,骨頭與堅硬的水泥路面撞得疼痛無比。
“搶劫?”宋保軍乍逢襲擊,腦子裡第一個冒出不好的念頭,反手一拳砸中保安的太陽穴。
保安畢竟受過訓練,不像學校裡的書呆子被一砸就昏。腦袋雖然不太好受,仍是硬生生忍住,拔出電棍捅向宋保軍的腹部。
啪的一下火花爆開,五萬伏電流瞬間涌入宋保軍體內。
這時省長大人的座駕才堪堪繞到兩人的前方,柳重山和柳細月心急火燎鑽出汽車。
保安將軟倒的宋保軍雙手一擒一拿,一臉醜表功似的叫道:“報告首長!嫌犯已被制服!請指示!”
柳重山簡直驚呆了,道:“我只是讓你把他攔住!你這電棍威力到底有多大?”
“能、能把一頭六百斤的公牛電昏。”保安兀自分不清首長的語氣好壞。
“你、你!”柳重山發現自己有些失態,忙說:“快叫醫生!千萬不能出了差池!”
看似被電昏的宋保軍突然矮身反手,讓關節反方向脫出保安的控制,立即就是一道閃電般的鞭腿劈向保安,重重抽打他的脖子。
保安好比被斧頭劈開的木樁,一聲不吭摔倒在地。
所有人都愣住了。
宋保軍對滿臉焦急的柳重山看也不看,檢查一下軍大衣,發現袖子破了個口,不由驚叫:“天!我爸的戰袍!”
“宋保軍同學,你沒事吧?”柳重山站在邊上問道。
宋保軍擦掉被電出來的口水鼻涕,更不搭理,扶起自行車蹬着就走。
“宋保軍!站住!你這什麼態度?我叔叔問你話呢!”柳細月怒喝。
宋保軍停住車子頭也不回:“我在門口足足等了十分鐘,既然你們沒誠意就算了。”
柳細月怒道:“喂,我也等了你兩個多小時的。”
“拜拜,我還得去搬磚,下週再見。”宋保軍揮揮手。
“我讓你站住!”柳細月極不淑女的飛了一腳過去。
宋保軍只怕她的腳踝卡進輪子裡,連忙停住,說:“又怎麼了?”
柳細月的眼中多了幾分委屈,氣鼓鼓的說:“喂!你到底講不講道理?”
“我怎麼不講道理了?我明明交代過的,讓你們在這裡等我,結果不見人影,故意耍我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