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萬壽節辦的花團錦簇、熱鬧非凡,乃是明帝登基後最隆重的一次。嘉正殿的三重殿堂款待王公權貴、外省官員,太后則在懿慈宮內招呼太妃、誥命夫人等女眷,整個元徵城內都洋溢着歡聲笑語。除卻宮內的盛大宴席外,還有一場小型的各類遊戲競技比賽,彩臺搭在皇宮內北角的皇家馬場內,以供帝妃觀賞娛樂。
馬場內設立好幾處項目,武將們性格粗獷豪放,或蹴鞠、或打馬球、或射獵,文臣們則要斯文雅緻許多,如圍棋、曲水流觴、猜謎等等,都是消耗時間費腦子的項目。另外還有給年輕宮嬪們設有小遊戲,撲蝶、鬥花鬥草、樗蒲、藏鉤,有位分的妃嬪們自然不會去,皆盛裝麗服的陪在皇帝周圍爭奇鬥豔。
遠遠的有一名杏黃色馬裝少女走過來,手上還着一彎精巧的小弓,上前襝衽道:“臣妾給皇上請安,給諸位娘娘請安。”熹妃在嘴裡嘟噥了一句“沒規矩”,撇過臉不去看那少女,旁邊諸位妃子亦有些微騷動,相互低聲議論不已。
妃子們射箭不過是圖個熱鬧,因此箭身漆的油光水滑,箭鏃亦是精光呈亮,尾部更有數翅鴿羽做爲裝飾。慕毓芫擡眼看了看,微微一笑,“原來是葉貴人,正說讓人去找你,快過來坐下罷。”
“謝娘娘關心,嬪妾不累。”葉貴人朝慕毓芫欠了欠身,走到明帝面前行禮,口中請道:“臣妾想射幾支箭給諸位娘娘助興,還望皇上恩准。”明帝此刻心情甚好,便笑着點了點頭,葉貴人興致勃勃的跑了下去,招呼着小太監們擺好靶子。
九塊硃紅的箭靶已經擺開,葉貴人在不遠處檢查着距離,轉身揚聲道:“皇上,臣妾若是射的好,還請皇上記得賞賜。”如此大呼小叫的沒遮攔,不由惹得嬪妃們都有些側目不悅,只是大喜的日子,誰也不敢在皇帝面前牢騷半句。
只聽“砰”的一聲,邊上小太監拍手高聲道:“正中靶心!”
葉貴人回首朝皇帝嫣然一笑,春花般燦爛的笑顏帶着幾分少女的嬌憨,手上的金線鹿皮手套華美精緻,襯得雪白若素的鴿羽尾鏃愈加螢光奪目。邊上的小太監隨着她的步子遞箭,“嗖嗖”聲不斷的利風掠耳,箭靶周圍的人已經叫好起來,除了最後一箭壓着紅心邊線,其餘八箭都是支支皆中。
“皇上……”葉貴人腳步輕盈的跑回來,臉上略有些不好意思,微垂螓首道:“想來是臣妾力氣不夠,最後那一箭有些不大正,讓皇上和諸位娘娘見笑了。”
“已經很難得了。”明帝笑了笑,吩咐重重的賞賜下去。
衆妃還算勉強忍耐安靜陪坐,熹妃卻早已氣的沉下臉色,扭頭時目光正落在慕毓芫身上,彷彿想起什麼似的,慢悠悠道:“葉貴人的箭法固然好,想必大家還不知道,宸妃也是射箭的神手呢。”說着朝慕毓芫那邊看去,故意笑道:“宸妃妹妹,早聽說你箭法無雙,不知道跟葉貴人哪個更好些?”
“姐姐說笑,本宮不過是個花樣子。”慕毓芫並不爲其所動,情知熹妃不過是想看熱鬧戲,自己不論勝與敗,她都自有可以幸災樂禍的地方。
葉貴人似乎有些不信,只笑道:“臣妾獻醜了,還望宸妃娘娘賜教。”
明帝原本在悠閒的飲着茶,聞言似乎也被勾起興致,側身朝慕毓芫笑道道:“你的箭法在女子中自是佼佼,又何必太過自謙?既然她們都想見識一下,你就辛苦一點,讓大家開開眼罷。”
帝王對嬪妃們的爭寵總是興致盎然,他又如何能倖免?慕毓芫只覺胸中有氣流在翻騰,面上卻依然是盈盈淺笑,拂開多祿捧上來的嶄新鹿皮手套,“帶着這東西費事,不用了。”又吩咐了幾句,吳連貴便搶先下去按吩咐準備,箭靶上的殘箭並不拔下,而是往遠處挪開三十步,又相互間隔開甚遠的距離,彷彿在做着什麼特殊準備。
此刻已經將近黃昏,只見遠處落日西墜、霞光美豔,小太監牽着一匹慄紅色高頭大馬過來,膘肥體健、十分神駿。慕毓芫漂亮的翻身上馬,長鞭一揚,那馬兒便悠悠閒閒的朝左側慢慢踏過去,越行越遠,人影已經漸漸小成一個緋色的點,幾乎就要消融在暮色之中。
衆人都看得有些愕然,正在竊竊私語之際,遠處卻傳來歡鼓似的快馬踏蹄聲,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似一道飛馳而至的劍光迎風奔來。快馬上的女子宮裝翩飛,緋紅色蹙金綃紗在暮光下爍爍生輝,只見她腳釦鞍踏側身坐立,反手自馬腹箭筒內迅速取箭,九道殷紅如血的紅光瞬間脫弦而出,去勢如電,“咄咄”之聲連發不絕,靶上白光飛濺,原先的殘箭竟被新箭逐一射落!
葉貴人終於轟然動容,衆妃更是驚訝的說不出話,場中一陣安靜,宮人們怔了半日方纔覺出要該稱讚,趕忙大聲叫好起來。快馬因疾速而無法止步,載着馬上英姿颯爽的女子飛馳掠過。謝宜華看着漸漸遠去的身影,一時陷入茫然。
“嘖嘖,娘娘的箭法真是----”多祿搶先笑迎上去,然而他讚美的話還沒說完,笑容卻停頓在臉上,不自覺的往後退了兩步。
慕毓芫不疾不徐的策馬過來,雲鬢間鬆散的髮絲在暮色中紛亂飛揚,金燦燦的霞光更襯出她容光瀲灩,似無盡水波流轉。她居高臨下騎在馬上恍若神祗一般,淡淡的朝下掃視一圈,目光落在明帝臉上良久。衆人在她迫人的氣息中驚詫,卻聽“啪”的一記鞭聲,馬兒尖聲嘶鳴起來,載着坐上驕傲的女子飛速絕塵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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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宓兒,你聽朕說!”前面女子雙手提着裙幅,正欲穿過九曲十八折的迴廊,任憑身後的聲音良大,也是恍若未聞。明帝不得不翻越連廊而下,衝上去擋住去路,花圃中的一畖葵傾赤被踏的破碎,嫣紅的花汁濺在龍靴上,染出一團團斑駁凌亂的花樣。
慕毓芫避不開,頓步道:“皇上有何賜教,臣妾聆聽。”
“朕想知道你----”明帝略微沉默停頓,慕毓芫便又要轉身而去,忙一把拉住她的手,喃喃道:“朕只是不懂,所以想知道----”雖然只是說了半句,眼前的女子卻漸次有些頓悟,輕笑便一點點浮了上來。
“皇上,----也未免太貪心了。”有刀鋒般銳利的眼神透出來,慕毓芫擡頭與明帝的目光正視,冷笑問道:“皇上做自己的明君,臣妾做自己的賢妃,難道還不夠?皇上若還有什麼不滿意,不如指點一二?”那聲音裡有着不尋常的冷漠,明帝一剎那失神,不禁鬆開了手,怔怔看着那襲緋羅蹙金飛雲裝翩然而去。
殿門外處處都是錦緞包裹,紅綢飄飛,隱隱還能聽到言笑聲,明帝回到醉心齋將宮人們攆了下去,周遭一片無限寂寥。殿門外有腳步匆匆的杏色身影,正是跑得滿臉通紅的葉貴人,欣喜道:“皇上原來在這裡!”彷彿覺得自己有些冒失,紅了紅臉,“方纔在地上撿到一支金簪,想來是宸妃娘娘在馬上落下,所以趕緊送回來。”
明帝卻在出神,隨口道:“嗯,難爲你細心。”
“皇上,是不是累了?不如讓臣妾把簪子送過去?”葉貴人往前走了兩步,良久不聞聖音,遂小心翼翼擡起頭,卻正好迎上皇帝冰涼無味的眼神。只聽“咣噹”一聲,竟嚇得她失手將金簪掉在地上,趕忙俯身去揀。
“別動!”明帝一聲斷喝。
安安靜靜躺在青金石鏡磚上的,是一支六面打造的赤金鑲玉鸞鳥步搖,精巧繁複、燦色若金,尾墜還串着幾縷細小的瓔珞珠。記憶的閥門猛然被打開,那一年她初入宮之時,不計其數的賞賜流水般送往雲曦閣,這支金步搖便是其中一件。
----只要你想的,朕都給你。
----原來能給的,也不過是一支小小的金簪而已。
“臣妾知錯了。”葉貴人嚇得不輕,語調中已經帶着些許委屈,連連叩頭道:“都是臣妾不好,不該非要看宸妃娘娘射箭,所以想送金簪過去賠罪……”
“夠了!”明帝豁然站起身來,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冷笑問道:“她射箭也是給朕看,你有何罪?既然想過去賠罪,方纔爲何不趕着去?”
葉貴人頓時臉色煞白,期期艾艾道:“臣妾,臣妾……”
明帝且不去看她,俯身拾起地磚上孤零零的金簪,往大殿門外走了幾步,方纔回頭道:“朕今兒才三十,難道就已經糊塗昏聵了?做女子的,最要緊的就是本分,太要強也不是什麼好事!”最後一句擲地有聲,人卻已經拂袖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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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香殿的內閣設有流雲美人榻,窗臺上放着小盆的寶珍玉簪花,白蠟似的花瓣上還殘着瑩透水珠,香氣極淡,卻是帶着甜潤潤的氣息沁人心脾。慕毓芫捧了一卷舊書,一頁一頁閒手翻看着,忽然覺得眼前有小小的人影晃動,側首一看,原來是穿着新衣的七皇子跑了過來。
“母妃,母妃----”七皇子的童音拉的老長,近些時日已經會說簡短話語,特別是“母妃”二字更是咬的清楚,習慣性的撲過來,在慕毓芫的懷裡撒嬌一陣。
“祉兒,怎麼自己進來了?”慕毓芫俯身攬住七皇子,細心的整理了下衣帶,心下疑惑爲何不見奶孃,擡頭剛要喚人,卻見明帝捧着一個刻絲碟子走進來。
“祉兒,到父皇這裡來。”明帝笑盈盈朝七皇子招手,別的皇子很少見到皇帝,所以見面時都格外的生畏,七皇子年幼,又甚得嬌寵,因此見面時特別親熱。此刻慕毓芫又拿起書來看,明帝似乎也知道她不願說話,更是不遺餘力的朝七皇子哄道:“快過來看看,喜不喜歡?來,過來,父皇剝松子給你吃。”
“好。”七皇子點了點頭,一溜小跑過去。
皇帝並不擅長做此等細活,再加上松子仁原本就小,幾粒堆在一起也不過一口,自然趕不上七皇子吃松子的速度。七皇子抿着小嘴看着松子,象是等得有些不耐,索性啃起自己的手指頭來,自是津津有味。
慕毓芫見狀搖了搖頭,順手自桌子上拈了塊小點心,柔聲哄道:“好孩子聽話,別把手放在嘴裡。”那千層玫瑰糕做的鬆軟醇香、精巧可愛,七皇子得了愛吃的東西,嘴裡不得閒,也就不去咬手指頭了。
明帝也無意再剝松子,隨手仍在一旁,撣了撣身上的點心屑,朝慕毓芫笑道:“祉兒這些毛病,都是小時候讓慣出來的,慢慢改罷。”
“母妃,祉兒要喝甜水。”七皇子揚着小手嚷嚷着,慕毓芫轉身端過來一盞木樨花露,餵了他幾口,又給皇帝沏了盞新茶,卻也沒有說話。
明帝被晾在半空有些不自在,只好低頭跟七皇子說道:“不是說了別咬手?怎麼總是不聽你母妃的話,知道錯了沒有?”七皇子根本沒有認真在聽,跟着點了點頭,明帝將他放到地上,握着小手作揖道:“跟母妃說,祉兒知道錯了。”
“母妃,知道錯了。”七皇子大概覺得格外有趣,反倒呵呵笑起來。
“不對,不對,是你錯了。”明帝一面耐心解釋,一面抱着七皇子走過去,笑着哄道:“祉兒乖,再重新說一次。”誰知道七皇子並不聽他的話,哄了半日也不開口,只是伸出雙手要慕毓芫抱他,倒讓明帝無可奈何。
“皇上,把祉兒給臣妾罷。”慕毓芫伸手接過七皇子,轉身欲走。
“你先別走,朕有話要跟你說。”明帝擋住在水晶珠簾前,嘆了口氣道:“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你非要賭氣麼?縱使是朕不好,你也好歹聽幾句罷。”
“臣妾不敢,皇上言重了。”慕毓芫只好頓住腳步,揚聲喚來奶孃,又細細的囑咐了幾句,方纔回身道:“皇上有什麼話,只管說罷。”
“也沒什麼大事,朕只是有點閒話想問問你。”明帝拉了她的手,一同走到流雲美人榻前坐下,彷彿在斟酌着說辭,沉吟半晌,突然笑問道:“貴、淑、德、賢,你覺得哪個字更好些?”
“嗯?”慕毓芫擡頭看了看他,旋即從歉意的神色中明白過來,“皇上問這個做什麼?臣妾覺得個個都好。”她伸手取過小水壺,不疾不徐的給玉簪花灑完水,方纔回頭淡然一笑,“想來是皇上打算擡舉人,不知是哪四位妃子?”
“哪來的四位妃子?”明帝聞言哭笑不得,直說道:“你明明知道朕的意思,除了你,還有誰能妄居四妃之位?如今問好,朕好定下賜字給你。”
“臣妾不是祉兒,不必哄了。”
“別說氣話了。”明帝攬住纖細的腰肢,用力將慕毓芫摟在自己懷裡,歉聲道:“朕知道平日難爲你,可是你總是不在意,朕便總也不知道你的心----”
“那如今呢?”慕毓芫猛然掙開皇帝的懷抱,往後退了幾步,將手放在不斷起伏的胸口上,詰問道:“那如今,皇上就知道臣妾的心了?”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下巴微微朝上仰起,“既然要跟別人分享丈夫,那麼臣妾就不會去想自己的心,只是盡力做好自己的本分而已。所以這樣的話,皇上今後不必再問了。”
“宓兒,你這是----”
“好了,皇上不必多說。”慕毓芫打斷皇帝的話,不容他再做解釋,“臣妾明白皇上的難處,知道該怎麼去做。可是,也請皇上替臣妾想一想好麼?有些事情,比如爭寵獻媚之類,就不要再難爲臣妾了。”
----臣妾的心,等皇上身邊沒有他人再問罷。慕毓芫的眼神如是說,明帝再說不出半句哄勸之詞,垂首沉默半晌,低聲嘆道:“好罷,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