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公主的婚事轉眼成了燕宮中一大新鮮事,自永寧公主和親南淮正式定下之後,連一向與衛悠不睦的賢妃亦不落人後地趕來向她賀喜。
或是自己的女兒即將如願下降威遠將軍,賢妃的眉梢眼底如沐春風,並極力誇讚永寧未來的駙馬如何優秀:“這幾日宮裡都在傳淮王親身入燕,求締婚約。如此誠意,實在令人羨慕。想那淮王容止俊雅,氣度矜貴不凡,幾年時間便將淮國治理得一派繁榮,就快要與咱們燕國鼎足而立了。永寧真好福氣!”
衛悠聞言並無女兒家的嬌羞之色,神態平靜,放下手中的書卷,淡然看了看賢妃,又繼續翻着書,直到賢妃覺得面上訕訕的沒有意思,方纔將目光移到賢妃臉上,微微含笑:“多謝吉言。”
她的聲音柔軟,恍似慵懶的明豔陽光,賢妃卻不覺溫暖,心下微感薄寒,絲毫沒有了想象中的愉悅,寒喧幾句後,怏怏離去。
素心看不過,不解地問:“公主,賢妃娘娘分明是來炫耀的呀,你怎能甘心?”
她雙眉淺顰,脣際遺下一縷若有似無的無奈,語氣平靜:“不甘心又能如何。”
素心不禁更爲沮喪:“您已經認命了。”
她搖頭,“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可僅憑我一人,無論如何也是做不到的。有時守弱並不代表示弱。”
“既然要守弱,那您爲何……爲何……”
“爲何不改改脾氣?爲何不忍一時風平浪靜?”見素心連連點頭,她便抿嘴一笑,漫不經心地道:“有句古話說得不錯:‘水至清則無魚。’攪渾看似澄靜無瑕的池水,讓魚兒摒棄一切顧忌,以旁若無人的姿態游出來,不好麼?”
素心似懂非懂,眉間愁緒依舊。
她亦不多作解釋,往後的日子仍舊我行我素。
每日清晨,她執拗地前往父皇寢宮探視病情,雖爲內待阻止,她依然拂開內侍闖入,內侍礙於趙王與她親厚,便只讓她在外室稍做停留,她便只能透過層層深色紗幕遙望父皇。
厚密的紗簾將這間寢宮遮掩得幽暗清冷,榻上的衛恆雙目緊閉,由於連日未見陽光,面目似乎有些病態的蒼白。
她強忍淚水,斥責:“爲何不將簾子拉開?”
內侍們面面相覷,只有一個膽大的回答:“太子殿下有命,奴才不敢違逆。”
她強忍淚水,狠咬下脣,指着其中一人,喝道:“你,去將簾子拉開,我父皇需要陽光。”
那人爲她氣勢所迫,只得依命而行。自然,晚些時分太子便如她所料前來訓斥。她冷笑一聲,反駁:“太子殿下請自審,所行之舉是否真無愧於心。”
衛賢身子略略一僵,臉色猝變,“小悠,我待你不薄,爲何處處與我爲敵?”然後便盛怒離開。
此後,除了趙王,再無其他皇族中人與她顯得親密。
昔年有衆星捧月之勢的永寧公主似乎就此沉寂下來,衛逸間或理政閒時會約她在馬球場上游戲一番。
衛悠馬上的身姿極是優美,每每側身揮杆擊球,那揉和了幾分英氣的美態總引觀者大聲喝彩,而她則明眸如波,顧盼四周,縈於脣邊的青春氣息恣意飛揚,瞬間光芒閃動。
她一球擊進,衛逸便策馬上前,交談幾句後,兩人相視而笑。
只是誰也聽不清楚,他們說了什麼。
日子一天天過去,永寧公主即將與南淮和親的喜訊漸漸爲民衆所接受,沉鬱多時的燕都城也因此有了幾分喜色。
一個暖風和熙的下午,她在梨園與衛琳偶然相遇,衆姬藉機窺視,好一一印證那漫天的緋色傳言,從中獲得茶餘飯後的談資。
她二人倒也不介意各色不懷好意的目光,神態如常,面上照舊淡淡的。有宮婦以爲這兩位公主會情敵相見分外眼紅,只盼鬧起來好從中調解。誰料這二人略作禮貌性問候,便各自散開,衆人深感意外。
擦肩而過時,衛琳忽然低低道:“姐姐很氣我吧?”
“有人想我生氣,我偏偏不氣。”衛悠目光並不回顧,聲音細不可聞,但那神氣卻從容不迫。
衛琳“哦”了一聲,輕笑:“言不由衷。”
她展顏,“或許,將是你恨我。”
“或許。”衛琳亦認同,眼睛愈見黑亮。
謠言不攻自破,期待好戲登場的人固然覺得索然無味,連太子妃問梅聞報後亦大感不可思議。
當永寧城百姓翹首以待時,淮王楚灝終於叩響了燕都的宮門。
那日霞光正盛,衛賢備好了駿馬華車,命去丞相前往驛館迎接淮王入宮,他則與衛逸率羣臣在北門等候。
遠遠的,車頂的彩羽飄舞,年輕俊美的楚灝身着玄色冕服,上有暗紫色絲織的精美飾紋,一派矜貴之氣,他端坐於車上,平和地向兩側圍觀的百姓微笑致意,肅穆而端雅的神情與那無瑕的親和,在燕民眼中看來與神砥一般,只是那眉宇間隱約的貴氣提醒着觀者,看似咫尺之間的距離其實可望而不可即。
待入北門,楚灝含笑停駐,再一次踏足了燕宮最爲巍峨宏大,開闊無邊的鳳凰臺,只是與往昔悄然無聲相較,此番風光無限。
太子迎上前,與他並肩而行,邁進殿內,親引淮王入上座,衛賢則在主座坐定,趙王陪坐,餘下臣子按次序就坐。
剛剛坐定,便見太子妃仲孫問梅盛裝踏來,衛賢甚喜,牽她伴着自己坐下。
問梅一雙美麗的眼睛不經意間越過丈夫瞟向楚灝,兩人目光乍一相遇,他的嘴角便牽起了一絲冷淡。
她垂眸,神色安詳。傾刻,柔柔笑道:“妾身遲來,淮王切莫見怪。”
楚灝朗聲大笑,“豈敢。”目光一閃,問道:“爲何不見永寧公主?”
衛賢側首向司儀詢問,見其面有難色,便輕聲道:“公主不來,你便自行領罪吧。”
那司儀蒼白着臉退下,衛逸忽道:“還是我去吧。”言罷不等衛賢同意,便離座而去。
不多時,他果然牽着衛悠前來。
在楚灝的驚歎中,她端然立於殿外,一身色澤明亮的紫紅色的緞質羅裙,外覆一層薄如蟬翼銀絲織就的煙羅輕紗,順勢流下,柔曳於地面,與光潔如玉的石面相襯生輝,只是此種光芒與她那無瑕的容色相較,居然顯得毫無靈氣。
衛逸揩着她的手,從容踏入。她盈盈行來,鬢間斜插的紫色水晶釧與耳垂上閃動的鉓物同時發出奪目的光彩,淡化了她臉龐上的冷冷素色。
她安之若素的神態令楚灝略爲詫異,本以爲她會怒目而視,豈知卻異常淡定,於是隱隱覺得自己應該仔細琢磨一下她的心思。
問梅冷眼旁觀,見他的眼中似只有衛悠的影子,不覺澀然,心間似乎泛起一絲淺淺苦意,但她絲毫不容情緒外泄,保持着慣常的姿態。
衛逸將她的反應盡收眼裡,心底涌起一陣莫明的愉悅,忍不住咳了一聲,撩袍入座。隨着衛悠在太子面前行禮完畢,便坐入趙王下首。於是,鼓樂齊鳴,宮人獻舞,家宴開始。
“淮王親臨燕國結親,這是關係兩國友好邦交的大事,只可惜父皇抱病休養,不便迎接貴賓,淮王見諒!”衛賢起身,面向楚灝舉杯。
楚灝報以微笑,飲下美酒,道:“從今日起,燕淮兩國便是姻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燕王陛下染恙,自當靜養。殿下如此厚禮,我豈會再有微言。”然後凝視衛悠美麗的側面,含笑不語。
衛悠微抿脣角,目光始終不與他接觸。但他堅持,她便忍氣擡眸,正好對上他的眼睛,真是幽深如潭,但是此刻他的眼裡卻帶着一絲難以覺察的溫柔,甚至有一絲寂寥,還有幾分連她都說不清的微妙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