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來了。”
洛少謙低語,輕輕伸臂,拭去她頰邊的淚水後,手指沿着她的臉龐下滑,肩臂,皓腕,最後握住她冰冷的手,在衆軍驚詫莫明的目光中,以旁若無人的溫柔姿態擁着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有我在。”
天地間就此安靜,悽風冷雨似乎瞬間凝固,靜得象是一切都在等着她的迴應。
她合目微笑,是的,有他在。
從來沒有一個人可以讓她如此自由自在的放任自我,任性而行,再也不會有另一個人如他這般包容那個真實的自己……再也不會有了……這一切曾那麼艱難,然而這一刻來得又是那麼輕易。
“那就好”她含淚輕輕的回答,聽着他的穩定的心跳,一切那麼安祥。回顧往昔,其實她一直是這般享受着他給予的溫暖,無法自撥。
只要她想,只要他能……
依在他懷裡,是從未有過的寧靜,有如過盡千帆終於找到了港灣。
“我累了,我怕支持不住,我怕揹負不了那麼大的責任……”
“我回來了,我會分擔你的痛苦,守護你的幸福,永遠——”他朝她淺笑,輕聲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衛悠頓時展顏,卻依舊是淚眼婆娑,仰面應道:“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他的心微微一暖,她仰面,凝視着他淡然卻深情的臉,那熾熱的目光點亮了她的眼睛。
衛逸負手肅立一側,冷眼旁觀,靜默不語,眼望着執相擁手,完全不顧世俗禮儀的兩人,淡淡一笑,只是那笑意有欠明朗,且隱有一絲難以明辯的妒色。心底深處似有聲音在反覆迴旋:“放棄罷,他們是天生的一對,尤如兩匹誰也無法馴服的野馬,從此可以並肩馳騁了。”
“不,你錯了。決定權在我手裡。”他靜靜反駁心底那聲音,然後淡淡提醒:“皇姐,父皇還在裡邊,太子也等着我們呢。”
她一凜,心神俱斂,是夢醒了,還是夢剛剛開始?擡首看向他,那麼自然地離開了他的懷抱。
洛少謙忽然攔在她面前,沉聲道:“殿下,太子神智已亂,此去兇險無比,還是臣隨你入內爲好。”
衛逸不語,隻眼望她,微一挑眉。
“不。”她堅定地拒絕,“他恨的是我,是趙王,太子要折磨的也是我們,不是你。況且你一身戎裝,血跡未乾,這會刺激到他,讓他更加瘋狂。我不能置父皇的安危不顧。”言罷,望着他微微一笑,笑進他的眼睛,他的心裡:“你能守護整個燕國,自然也能守護我,對此,我深信不疑。”
她自他身旁行過,同時確認了身爲燕國公主的命運與責任,浮華與殘酷。她面龐上的平和竟令通向殿內林立兩側的太子親衛們都無法把持臉上慣有的狠絕與冷靜,人人均是驚異地望着蒼白卻異樣光彩奪目的永寧公主如浮雲般從眼前匆匆掠過,進入了內殿。
一道白光忽的掠過,刺目的強光令洛少謙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等他再睜目時,一切都如初時一般。
“永寧和七弟來了麼?”
清朗的聲音從令人窒息的宮室中透出,案几前的太子俯身揮毫,也不停滯,依舊行雲流水般遊走於雪白的宣紙之上。雕工精細的銅爐中,一縷香菸輕繞,太子的面容在煙霧中若隱若現,專注中透着幾分閒適,絲毫不見潰敗的惶惑與狼狽。
一架映有歲寒三友圖的紗質屏風後面立着瑟瑟發抖的賢妃和容顏清冷,神色哀傷的朝陽公主。她一面安慰着母親,一面恨恨地瞪着太子,見到衛逸二人,目含驚懼,但轉瞬即逝。
更令衛悠滿心驚訝的卻是梨園坊主寧秀玉居然在此。他身着一襲飄逸的白衣,長髮披散,本來溫潤如玉的臉頰由於極度悲傷而失去了靈氣,嘴脣微微顫動,目含關切地望着太子衛賢。
而太子則無動於衷地專注於自己的情緒中,似乎掀起的風浪與他無關,冷漠令他內心失望並徹底冰冷。
“父皇呢?”衛逸挑眉問道。
衛賢不答。
“父皇……父皇已經不行了。”衛琳忽然大膽地插言,啜泣着緩緩指向後室。
衛悠怔了怔,繼而不管不顧地直闖紗幕重重的後室,寧秀玉便一把抓住她,冷言:“公主還要硬闖麼?此一時,彼一時,你……啊!”
話未說完,一聲慘呼,眼前斗然寒光閃動,只覺觸及她衣袖的手腕一陣劇痛,原來在這一瞬之間,他手腕上已中趙王一劍,腕骨半斷,當即鮮血淋漓。
衛逸這一下出手奇快,衆人驚愕然之下,不覺掩面,不忍再睹此慘狀。他卻目不斜視,氣定神閒,彷彿什麼都未發生過,漂亮的脣角微向上揚,迎着太子驚痛交織的目光,持劍的手臂輕輕一抖,血珠陡然驚落。
“永寧公主也是你一個奴才能碰的?”
衛賢驀地半跪於地,撫着寧秀玉的斷腕,驚魂未定,正欲喚人進來,卻見寧秀玉躺着側首看她,雙目竟泛着淚光,悲傷之極,不覺心下大慟,哽咽道:“終究是我害了你。”
衛悠無瑕辯析太子那驚世駭俗的異樣的感情,只快步走入後室,只見滿室霧氣氤氳,大大小小的妃嬪姬妾密佈其間,衣襟上或深或淺的留有斑斑血色,另有幾名未成年的小皇子,亦身首分離,其狀慘不忍睹。
侍女們已神思恍惚,一個個跪在地上,低首哭泣,坐在祿公公屍身旁的福公公亦哆嗦着不時拭淚,而前方幔帳低垂,裡面靜無聲息。
她只覺心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狠狠作痛,幾欲昏倒。那不可一世、鐵血專斷、冷酷的君王影象悄然淡去,躺在那裡的是她的父親,一個失去衆多子息、姬妾的悲哀的平凡男人。
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揭開了紗幕,近距離俯視父皇,透過重重淚光,她依稀辨出父皇的眉目,如蠟的膚色因氣急漲成了赤色,雙目暴睜,似乎爲憤怒和絕望撕扯得連氣都喘不出。
“父皇。”她身體彷彿不堪重負,彷彿承載着無法擺脫的悽然與悲傷,徐徐下滑至榻前,撫上父親冰涼的手臂,慟哭着連連搖晃,“永寧來了,永寧來了。”
衛恆瞳孔在她的注視下忽地放大,看她的眼神是她從未見過的欣喜與急切。
驀地,他用盡所有殘餘的力量猛地緊緊握着她的手,渾濁的雙眼竟泛着淚光,看上去那麼悲傷。
“逸……除逆子……燕國百年基業,絕對,絕對不能毀在他手裡!”言罷,劇烈喘息之後,自己亦崩潰地攤倒在榻上。
“父皇,父皇,我是永寧啊,您的話,永寧記下了。”她移步,靠近他,想再看聽清父皇微弱的呢喃,但卻模糊不清,只能聽見他無意識地重複:“離開,永寧,離開。”
福公公過來扶她,衛悠無力擺脫他,只得退後,怔忡片刻,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父皇,你是要永寧離開麼?”
衛恆閉目,手無力地垂下來:“永寧,過來!”
她推開福公公,再次上前,衛恆用手撫摸她的面頰,聲音極爲微弱:“好久沒見你了,總想你!父皇剛纔的話……你不要管,燕國,燕國,始終須要一個英明的君王。”他脣邊又有了稀薄的笑意,但那笑意僅存片刻,最終隱入了周圍的寂靜,“父皇要去見你母親了……”
她想再看清父親,而他的瞳孔卻在她的注視下漸漸散開。
忽又有人入內,見衛悠此狀即快步過來扶住:“皇姐,父皇怎樣了?”
衛悠恍惚中認出是衛逸,空茫的目光掠過他,落到跟着入內的太子臉上,悽然道:“父皇……已經晏駕了。”
衛逸雙目潮溼,驀地跪下叩首:“父皇!”
衛賢愕然,問:“你說什麼?”她凝視着他的眼睛,咬牙道:“父皇遺旨,除逆子。”
衛賢一怔之下,哈哈大笑,一擡首,目有淚光,笑聲中略含一絲幸災樂禍的慘然,拍手笑道:“這便是他的遺旨?晚了,晚了。自古無情帝王家,我好恨吶。永寧,我從來都不想比誰更優秀,與其做個太子,我寧願自己只是個平凡的男人,那樣的話,至少我可以和所有普通的男人一樣擁有平凡的幸福。”
“不要再爲自己的可悲找藉口!”溫熱的水滴劃過她面上冰涼的肌膚,生平第一次,她有了與至親決裂的狠意。
“夠了!你以爲只有你纔在乎親情,我也在乎!”衛賢厲聲喝道:“父皇寵你,那是因爲他心有愧,他欠你的,他欠你母親的,他親手毀了自己最愛的女人。”
衛逸忽然攔在她身身前,暴喝:“皇兄,你太殘忍了。”
衛悠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胸間似被一柄冰涼的利刃刺入,劇痛難忍,幾欲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