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狐騙

狐騙

——《滄海行》系列•番外篇

文/ 賴爾

長江邊,清晨霧靄瀰漫。江面之上,在天與水之間,似是拉開了一道淡白幕簾,看不真切。透過迷濛白霧,只聽見朗朗讀書聲,被蘊着水汽的晨風遠遠送來——

“小人閒居爲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後厭然……”

稚嫩童聲整整齊齊地念着句子。

繼而,便聽得一清朗男聲,隱隱含着笑意。

“小人閒居爲不善,這句便是說小人在獨處的時候,什麼壞事都會做出來,但一旦見到君子,他就會覺察到自己的行爲不好,於是遮遮掩掩……”

日頭稍起,晨光穿透迷霧,在江面上映出點點波光,也映出了岸邊那小小的木屋。暖陽自窗櫺中穿過,灑下一地金色,灑在窗邊孩童的臉上,將胖胖小臉上細微的絨毛,也都映得清清楚楚。

“夫子夫子,我知道!”木屋裡側一個圓臉的小鬼頭,將手臂舉得高高,“這就是夫子你上次說的,自……自慚形歲!”

“笨!是‘穢’,不是‘歲’!”坐在圓臉小鬼邊上的男孩兒,皮膚微黑,只見他不屑地斜了同座一個白眼,伸出小手,想也不想一巴掌拍上對方的後腦勺。

見此情景,在場唯一的大人,不怒反笑。

那是一個身着青衫的青年。即便不看他手中的書卷,也覺此人面目五官甚是書卷氣。只見他眉目清秀,發冠簪得整齊,鬢角一絲不亂。

脣角微揚,黑眸之中盡是笑意。他揚手,以書卷輕釦黑皮小鬼的腦袋,以示懲戒——動作幅度雖大,下手卻極是輕柔。

再然後,他從袖中掏出兩根糖棍兒,先遞給圓臉小傢伙一根,笑道:“獎你活學活用。”又遞給小黑皮一根,笑說:“獎你記得牢靠。”

屋中一共有六個孩童。見了此景,登時“夫子、夫子”地喊成一片,各個都要糖。青年一一應了,暫且停了課堂,逐一將糖棍遞給孩童們。

娃娃舔着糖棍,眉開眼笑,嬉嬉鬧鬧地說話。靠窗的那個胖乎乎的小鬼,先前專注於唸書,這下搖頭晃腦地往窗外去望。

這一望,讓他“啊”了一聲出來:“有隻小狐狸!”

娃娃們一股腦地湊到窗邊望去,青年亦不例外。

江邊水岸,嫩綠的雜草地上,一隻小小的白狐靜靜地停在那兒。江風輕輕拂動它雪白的絨毛,一雙碧綠的眼直直地向木屋這裡望來。

小傢伙們都覺得新鮮,驚歎的“哇哇”聲不斷。小黑皮膽子大,衝着白狐“區區”了兩聲,一邊要翻窗子往外跑——卻給青年伸手摁住肩膀,攔下了。

屋內的動靜驚起草地上的麻雀,飛了又落。可那小狐狸卻仍是不動,依然那般靜靜地望來。

莫名地,青年的視線與之對上了。

被那樣一雙眼凝視着,青年的心中不免有些發憷。對於獸類的眼神,他自然是從來未曾研究過。在那碧眼之中,他瞧不出悲與喜,瞧不出任何情緒,唯一能確定的,只是它仍這麼靜靜地望着自己。

晨霧又起,漸漸彌散,侵了岸邊。那雪白的毛融入霧靄當中,似是隱去了。可青年卻分明覺着,那雙翠綠色的眼,仍是鎖定自己,似是天地間再無二物一般。

青年愈是生奇,愈是生疑。叮囑小鬼待在屋裡之後,他推開門,走了出去。門“吱呀”一聲,驚得樹上鳥振翅飛離,也讓那小小白狐,動了——卻不是驚得逃去,而是緩緩向他走來。

行至青年面前,小白狐停下步子,蹲坐下來,昂首望他。

眼見小狐狸生得可愛,尾巴還不時搖動,青年蹲下身子,探手輕輕撫摸了下那如雪的柔毛。

小狐狸不避,只是靜靜地坐着,凝視着青年,任由他輕撫自己的脊背。半晌之後,它忽然伸出前爪,搭上青年垂下的左手。

“哈。”青年揚起脣角,勾勒出淺淡的笑意。再不覺有異,只知這小狐狸顯是與他有緣。他輕輕反握住那隻小巧的爪子,輕笑。

小傢伙們見小狐狸非但不傷人,還與夫子處得很好,一個個都迫不及待地奔出屋外,圍着小狐狸七嘴八舌。膽子小的只敢伸手摸摸毛茸茸的尾巴,膽子大的揪起小狐狸的耳朵。一開始小狐狸還能忍着不動,到最後顯是怒了,輕輕一躍便跳上青年的肩頭,乾脆把腦袋埋在他的頸邊,再不動彈,似是睡着了一般。

青年無奈地牽動脣角,拍手招呼小傢伙們回屋,又繼續念起“小人閒居爲不善”來。

專注於講解手中書卷的他,不曾看見,頸窩邊的小白狐,偷偷眯起一隻眼,以那雙碧綠的眸子,靜靜地凝視着他的側臉。

已近正午。何子晏將小傢伙們送出屋外,目送着他們邁着小短腿,三三兩兩地跑向漁舟,喊着爹孃嚷着肚餓。他輕笑一聲,轉身回屋收拾起板凳,又將書卷疊疊齊了,端端正正地擺好。

見他手上忙着拾掇,小狐狸忙跳下他的肩膀。晃了晃毛茸茸的尾巴,它仰頭看着他的動作,隨着何子晏的腳步,從小屋的這一頭繞到那一頭,卻始終蹭着他的腳邊打轉。

何子晏見了,不禁好笑。他想也不想,竟像是叮囑娃娃們一般,對着腳邊的小狐狸唸了一句:“乖,那邊坐着去。等一會兒便好。”

滿是白色絨毛的小耳朵動了動,似是聽見了一般。然而,小狐狸仍是仰頭望着他,仍是粘在他的腳邊,偶爾甩甩尾巴,拭過他的布鞋。

揚起脣角,何子晏更覺好笑:他怎的糊塗了,竟跟它講起了道理,以爲它聽得懂一般。想到此處,他笑着輕輕搖首,再也不多說,只是蹲下揉了揉小傢伙的腦袋,便又起身收拾起來。

也不知多久,漸漸便隱了陽光,天色微暗。不多時,灰色天幕便落下雨絲,砸在泥土上,淅淅瀝瀝連成一片。再不久,泥地上匯了水窪,水珠順着檐角滑下,落在水窪裡,急一聲,慢一聲。

何子晏擡眼瞥一眼窗外,天地之間的雨簾,隔了遠處岸邊柳樹,真若青煙似的。他取下木撐子,闔了木窗,拿起門邊的蓑衣穿上,繼而又蹲下望向那雙綠眸,伸出手,笑着詢問:“可隨我來?”

小狐狸毫不遲疑地搭上爪子。何子晏輕笑出聲,將小東西抱在懷裡,攏好蓑衣。

雨聲淅淅,打在斗笠上,又順着沿兒滑下來,在眼前拉開一道珠簾。濛濛煙柳看不真切,何子晏順着小路往自個兒的屋裡走,泥水溼了布鞋。小狐狸被摟緊在蓑衣裡,倒是半滴雨也沒淋着。

待到推門進屋,何子晏先是將小傢伙放到桌上,方纔回身脫下蓑衣抖落雨珠。而小狐狸蹲坐在桌上望他,見他彎下身擦拭起褲管,它忽轉頭跳下了桌,在屋中打量一圈後,徑直奔至木牀下。再回身之時,口裡竟叼了一雙乾淨的布鞋。

眼見小狐狸叼着鞋走到他的面前,何子晏先是一愣,繼而便是輕笑道:“多謝。”

對於這小傢伙的善解人意,何子晏不由地想到“通靈性”這個說法來。於是,他乾脆蹲在小狐狸的面前,笑道:“我姓何,字子晏。既然你願意隨我回家,我便給你起個名兒,可好?”

小狐狸竟當真點了點腦袋。何子晏更覺此狐通靈、與自己有緣。他思忖片刻,輕聲詢問:“見你一身似雪柔毛,便叫你‘小雪’,如何?”

小狐狸瞪他一眼,竟然轉了個身,以屁股衝着他,抗拒之意很是明顯。他更覺得好笑,於是繞到它的正面,笑問:“那就……小白?”

碧綠的眼瞥來,毛絨絨的尾巴高高豎起,掃過何子晏的臉頰。雖是不疼,但這個動作怎麼看都不像是滿意的表現。見那雙碧眼瞥了自己之後,小狐狸便昂首望向別處,再不看他,何子晏突然有種感覺——他被狐狸鄙視了。

這個認知讓他啼笑皆非。沉吟良久,他輕撫小狐狸的脊背,輕聲道:“你的眼睛好似碧玉,白與碧,我便取個諧音,喚作‘白璧’,可好?取白璧無瑕之意,你覺得如何?”

小狐狸的身形一頓,只那般靜靜地蹲坐着,許久也不動彈。正當何子晏以爲它對此仍是不滿、正思量着是否再換一個名的時候,它卻回過神來,伸出小爪子,搭上他的手。

見它不偏不倚地望着自己,何子晏忽然覺得,它好似望了許久一般。自初見那一刻,它站在煙柳之下的草地上望來,便這般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彷彿是有話要說似的。

輕輕搖頭,暗笑自己想得太多。何子晏輕喚一聲:

“白璧。”

小狐狸忽然縱身跳上他的肩頭,將臉深深地埋進他的頸窩裡,良久不曾擡起。

就這般,何子晏多了一位“狐友”。

這位“狐友”的脾氣甚是古怪,比起讀書的娃娃們還要難教。他爲它準備了白飯,拌了些碎肉,一齊放在盆裡。可白璧卻連瞧都不瞧食盆,視而不見地踱步而過,然後徑直跳上他的木桌。

何子晏暗暗好笑,認命地端起食盆擺在桌上,還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可那白璧還是不搭理,卻蹲坐在他的手邊,見他夾菜,它想也不想地咬上一口。

這傢伙,還真是個娃娃脾氣,難不成還要他喂麼?何子晏揣着明白裝糊塗,佯裝不明白,只道小傢伙餓了的時候自然會吃東西。誰知道白璧卻是個不合作的,只要不是他喂來的食物,便半口也不吃。

到了最後還是何子晏心疼,怕小傢伙餓着,只好由着它耍賴,由着它跟自己同吃——若說是小娃娃,那還能說些道理,讓他們明白莫要養成飯來張口的做派。可再怎麼通靈性,白璧也還只是小狐狸,他怎能奢求讓它明白什麼做人的道理?

不過,雖然白璧對吃飯的地點和人挑剔了些,但萬幸的是,它半點不挑食。何子晏吃什麼,它便吃什麼,也從不像一般狐狸那樣會去村裡偷雞。

更神的是,何子晏看書的時候,它還會坐在一邊跟着看。原本他只當白璧是望着書發呆。可當有一次,他看完書卷打算翻頁的時候,白璧忽然伸出狐狸爪子,摁住他的手,直到片刻待它看完了那頁之後,才鬆開爪子示意他可以翻頁了。

那一刻,何子晏全然呆住了。錯愕、驚奇、難以置信:就算是再通靈性的動物,也不可能識字啊!除非……

他呆望了白璧半晌,最終忍無可忍咳嗽一聲,闔上書卷,正色道:“白璧,你……你是不是……妖怪?”

誰知道小傢伙斜了他一眼,乾脆甩着尾巴瀟灑一轉身,拿屁股對着他,埋下頭睡覺,再不搭理他。

面對如此直白的拒絕,何子晏登時無語。

想了好半天,他勉勉強強將方纔的事情歸結爲巧合——然而,其實在他心中,早就隱隱約約地有了別的答案。更令他不曾料到並大爲驚訝的是:就算方纔認爲白璧是妖異,他竟是驚訝大過驚恐,並沒有覺得畏懼。

望着那雪白的毛絨絨的尾巴,何子晏在脣邊揚起苦笑的弧度:巧合也好,妖異也罷,白璧已然成爲他的小友,只能以“緣”字做解。

然而,讓何子晏不曾料到的是,這位似是有緣的小友,竟會向他下了殺手……

那一夜,細細雨聲自窗中傳來。雖說春雨潤物細無聲,然而檐角水珠逐一凝聚,淅瀝而落,在地上水窪裡,時緩時急地奏出一支淺淺和歌。

這無月的暗夜,也讓屋中一片黑沉。何子晏本是睡得香甜,可漸漸便覺胸口越來越沉,像是壓了一塊大石,壓得他動彈不得,就連呼氣都困難起來。而與此同時,他也覺着脖子愈發生疼,並且是不多時便變本加厲地疼得越來越厲害。

自熟睡中轉醒,何子晏動了動眼皮,想要直起身子。可就是這麼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卻讓他耗費了十足的力氣。頸項上的痛感越發難以忍受,他忍不住“嘶”地抽了一口氣,努力想睜開眼——朦朦朧朧之中,只在那一片漆黑裡,看見一雙綠瑩瑩的眼。

任是還算膽大的何子晏,在夜半十分,於黑暗中看見這樣一雙充盈妖異之色的綠眼,也難免心頭一顫。脊背爬上莫名的寒意,他下意識地倒吸一口冷氣,此時方真正覺着什麼叫那一個“怕”字。

然而,不消片刻,他便回過神來:必是自家白璧爬上牀來,壓着他了。正想輕笑一聲,將它搬至一邊,可他又覺得不對勁——

脖子上疼得厲害,他伸手一摸,痛得鑽心的同時,竟然摸了一手的粘稠溫熱。

何子晏忙起身掌燈。可起身下牀的那一刻,一陣眩暈讓他頭重腳輕,差點一頭栽倒下去,幸好及時扶住牀沿,強撐住了。忍着難以言喻的虛浮恍惚之感,他探手於桌上摸索,終於燃起了燈燭。

眼前的景象令他驚得呆了:只見自個兒的掌中一片鮮紅。愣了半晌放才明白過來的何子晏,忙低頭去看:卻見中衣的領口盡被染紅。探手去摸,脖上的傷口仍未止血,溫熱液體頓時紅了指腹。

他慌忙拿了布巾摁住傷口。忍痛直起身,他剛想去櫃中尋些傷藥,就在轉頭之間,卻見牀鋪之上,白璧正蹲坐在那裡,以綠眸鎖定着他。

它的嘴邊滿是鮮血,染紅了白毛。

妖異的碧綠狐眼,雪白的毛皮之上斑斑點點的血跡,這景象是說不出的詭異。更讓何子晏驚懼的是,白璧的狐臉上,竟分明拉出了一抹似笑的神情……

眼見這一幕,何子晏又驚又怒,嚇得他打了一個寒戰。也不顧屋外雨夜,他開門衝了出去,拔足狂奔。

白璧卻仍是那般,靜靜地蹲坐在那裡,望着他的動作。直到搖晃的門被風關上,直到青年的身影消逝於暗夜之中,再也望不見了,它才終是移了視線,轉而望向窗外細密的雨絲織一道茫茫雨簾。

桌上的燈燭仍是亮着,搖曳的火光將小狐狸的影子投映在牆壁之上,晃出陰晴不定的詭異陰影。一眼望上去,竟再不似原先那隻短腿兒的小狐狸,而是一道頎長的黑影……

對於何子晏來說,“白璧是狐妖”這個認知,還不及“白璧要殺他”這個認知來得驚悚。然而,當他半夜三更敲開大夫家的門,面對老伯大驚失色的追問,何子晏忽又遲疑起來——若據實相告,村人們必定是要聚集除妖的……

一想到那個圓滾滾的小毛球,乖乖地蹲坐在他的手邊看書,又或者是撐着木桌子與他搶菜,有時它什麼也不做,只是倚在他的腳邊,靜靜地以翡翠一般的眼睛凝望着他。

從驚懼之中冷靜下來的何子晏,越是思量,越是覺得,白璧並非兇殘妖異。而那個會在自己腳邊埋頭睡覺的那個白毛的小狐狸,不至有心害他。

想到這裡,何子晏打定了主意。面對大夫的詢問,實是不擅長說謊的他,支支吾吾想了半晌,最終扯出了一個連娃娃都騙不過的藉口:被狗咬了。

再不給大夫質疑“狗怎會咬到脖子上”的工夫,何子晏一待傷口被裹好,便作揖告辭。行出屋外,之間東方已泛了魚肚白,細雨卻還未停。大夫借來油紙傘,何子晏忙連聲謝過,接了油傘,踏上回家的土路。

雖是心意已決,可一想到要與一隻狐妖談道理,何子晏心裡難免還是嘀咕。一路上,他便這麼一直思忖着說辭。可還未等他想好,就已行至家門前。

望着再熟悉不過的柴門,他卻直直地愣住。

一時之間,萬籟俱寂,只聽見細雨羅在傘面油紙上,那微微的“沙沙”聲響。

天越來越亮了,煙雨之中,柳枝隨風輕曳。天地間,那一道細密的珠簾,將遠處的物事朦朦朧朧地隱去了。檐角水滴匯聚而落,竟似晶瑩寶珠,墜落地面,良久,便聽一聲“叮咚”作響。

仍是未相處什麼合適的說辭,何子晏不禁在脣邊勾勒出一抹苦笑來:常言道,書到用時方恨少。可憐他寒窗苦讀數年,可現下搜腸刮肚卻也想不出什麼良策。半晌之後,他終是合上紙傘,輕輕甩落水珠,再然後,曲了手指,輕聲扣上柴門:“白璧?”

回答他的,自然只有漫天落雨之聲。喚了兩句,他不由覺得好笑:明明是回自家屋子,怎的客氣起來。再說,就算白璧是狐妖,也不代表它會應門啊。

想到此處,何子晏伸手推門——可就在他觸及木門的那一瞬,門竟自行開啓了。伴隨着“吱呀”的聲響,映入眼簾的,還是那雙碧眼。

他打了個寒戰,卻並不覺得太過意外。而當他看見,原本一直蹲坐在正對門扉的木桌上、直直望着門口的白璧,在見到他的那一刻,眼光閃了閃,隨即轉過頭去趴在桌上,以屁股對着他。見到這一幕,何子晏覺得:這一趟,他是來對了。

“白璧。”他輕聲喚道,繞到小狐狸的面前,“我們談一談,好麼?”

白毛狐狸一甩尾巴,將腦袋埋進前肢裡,好似聽不見一般。

思忖到白璧的異能,何子晏原先還存着些許的畏懼之心,可現下,見到它這樣幾近孩子氣的處事方式,他是連個“怕”字也都忘卻了。眼見小狐狸這般不合作的態度,他伸手拽了小傢伙毛絨絨的尾巴,示意它過來。誰知小鬼既不用異能抵抗,也不曾如他所願地聽話回身。扯着扯着,一人一狐竟然較起真來。

何子晏微微加重了手勁,白璧則乾脆將爪子摳進木桌裡,任他如何拽如何拉,就是不動如山。見好好的木桌給狐狸爪子掏出幾個窟窿來,何子晏哭笑不得,忽覺這白璧就跟尋常孩童似的,鬧起彆扭來,勸又勸不得,打又打不得……

忽然之間靈光一閃。何子晏鬆開手,直起身子,大步向門口走去,再也不看白璧一眼。行至門外,他還好心地將門關上了。

屋外,春雨悽悽,江面上似是飄起青煙。何子晏默默在心中數了三聲,突然轉過身去,“咚”地推開屋門——地上的小狐狸顯是始料未及,被這動靜驚得向後退縮了一步,然後立即明白過來,於是用那雙翡翠似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何子晏。

他卻不怕,反倒淺笑出聲:“怎麼?捨得不睡了?終於肯看我了?”

面對他的笑容,白璧忽僵了身子,不躲也不動,只是那般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青年——不過在幾個時辰前,差點被他咬斷了喉嚨的青年。

“唉……”

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讓何子晏幾乎以爲自己聽錯。然而下一刻,面前忽然起了一陣青煙,迷得他睜不開眼。

再望,卻只見一個身穿白衣的高瘦青年。

“白璧?”他下意識地喚了一聲,算是確認。

白衣的青年不曾答他,只是以那雙翡翠似的的綠眼,靜靜地望着他。波瀾不驚的面容之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覺陌生的冷漠。

“想不到……”何子晏輕咳一聲,笑道,“原來你都長這麼大了。那怎麼還盡是撒嬌,非要人喂不可?”

白衣青年冷漠的表情瞬間龜裂,一記凌厲白眼掃來,卻在瞥見那人脣邊清淺弧度之後,終是垂下眼去,只將身側拳頭捏得緊緊。

雖說是何子晏提出“好好談談”的要求,然而他所預期的對象,不過是那個雪白的毛絨絨的小狐妖,不曾想到剎那之間,那個曾經蹭在他的腳邊爲他叼來布鞋的小傢伙,竟然頃刻之間拔了個頭。不但不是個孩子,反而還是個青年。

民間傳說之中常有這樣的說法:妖異要修煉成人形,怎麼也得幾百年的時間。面對眼前這個明顯比自己年長的狐妖,何子晏一時間竟不知再用怎樣的語氣與之談話:早就習慣將白璧比作是“小鬼頭”,可眼前的青年,再不若小狐狸時的可愛,劍眉綠眸,嘴脣緊抿半句話也不說,看上去真不似是個好脾氣的。

正在何子晏用“相由心生”的原理揣摩着青年的個性之時,一直未開口的白璧,緩緩冷聲道:“我是來取你性命的。”

這個答案倒不至於太意外,畢竟白璧有半夜三更想要啃斷他脖子的前科在。何子晏挑了挑眉,疑道:“我可曾與你結怨?”

“無。”青年冷淡地道,彷彿是一個字都不願意多說似的。

“那……”何子晏思忖片刻,只能大膽猜測,“前世有仇?”

青年沉默良久,只是用那雙碧綠的眼眸凝視着眼前的書生,半晌之後方纔再度淡淡開口:“無。”

眼見面前的書生微微斂起眉頭、頗有疑惑之色,白狐幻化而成的青年久久不再開口,只是垂下眼,緩緩地再度捏緊了拳頭。

一聲帶着些許不解的輕喚,一句“白璧”,似是自亙古傳來,劃破記憶的迷霧,讓許久許久之前那淺笑的面容,又漸漸浮現在他的面前……

“白璧,勾手蓋印,大哥不會黃牛。等你回來。”

百年前,初春。

在那時,還沒有一個名叫“何子晏”的書生,只有一個喜歡蹲在書坊裡偷偷看書的少年。

少年的名字很簡單,姓楊,單名一個“蘇”字。當鎮裡別家的娃娃都還在滿大街跑着吼着玩“騎大馬”的時候,楊蘇卻不得不將兩手浸泡在初春冰寒的河水當中,清洗着油膩的碗碟。

身邊的小夥伴叫“板凳”,一邊洗一邊凍得打哆嗦,一張嘴就是罵罵咧咧:從可惡的掌櫃罵到刻薄的老闆娘,從老拿他們當馬騎的少東家罵到腸肥腦滿的食客,再罵到狠心的爹孃竟然五十個銅板就把自己家的孩子賣給了無良的飯鋪老闆。

楊蘇聽了只是笑。他不過只是個年方十三的少年,本該仍是想跳就跳想跑就跑沒心沒肺哈哈大笑的年紀,可是他的脣角微揚,笑容卻是苦澀。

沁着初春涼意的河水,望上去甚是清澈。陽光一照,就連那些惱人的菜油,也呈現出五彩斑斕的光亮色澤,一漾一漾地浮在水面上。

身後的小路上,幾個孩童三三兩兩地結伴經過,大聲地抱怨着“夫子管得嚴”,抱怨着“什麼文章讀也讀不懂”,抱怨着再也不要去學堂了——背對着他們洗碗的楊蘇,方纔聽着板凳罵天罵地都還能苦笑出來的楊蘇,卻在此時僵硬了笑容。

然而,不過片刻的工夫,楊蘇終是斂去了笑容,垂下頭去,大力地搓揉着瓷碗的邊緣。伴着“嘩嘩”的水聲,身後那些孩童們的談笑之聲也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鎮中土路上。

收拾好碗筷,提起裝滿飯碗的厚重籮筐,楊蘇深一腳淺一腳地踏上了被春雨潤得泥濘的小路。身後的板凳“噯噯”了兩聲,急急吼了一句:“等等我!”

楊蘇扭頭一看,板凳手裡還有一半的活兒沒幹完。本想幫着拾掇的他,忽又望了望那邊並不算太遠的學堂。思忖了片刻,他輕聲詢問:“抱歉,我在那邊等你,好麼?”

板凳一句“還在發你的讀書夢啊”,讓楊蘇尷尬地笑了笑。然而,面對板凳甩了甩手做出“知道了”的動作,楊蘇還是提着籮筐,吃力地走到學堂邊上,偷偷蹲在了窗臺之下。

夫子一句一句地念,屋裡的孩子跟着搖頭晃腦。楊蘇將籮筐敦在一邊,縮起身子蜷在窗下,也不敢出聲,只是無聲地動了動嘴皮子,對對口型也好。

就在他聚精會神地揹着夫子所說的句子之時,忽聽身邊“哐當”一聲響。他下意識地低頭一望——一個約莫八九歲大的娃娃,正拿着他筐裡的飯碗,往地上砸着玩。

楊蘇嚇了一跳,剛伸了手想制止,可這娃娃的動作極快,不但又砸了一個,還蹲下來撿着碎片玩。不料他細皮嫩肉的,手上立馬就給破瓷片劃了一道口子。

娃娃瞪大了眼睛望着自己的手指,呆呆地看着血珠子滾了出來,呆了好半天才意識到痛似的,突然撇了撇嘴,“哇——”地哭了出來。

這下子,楊蘇來不及害怕打碎了碗會有怎樣的懲罰,只是趕緊將小鬼拉進懷裡安撫。一邊輕輕拍了他的背哄了句“不哭了不哭了”,一邊從衣角上撕下一小條布料,將小傢伙流血的指頭給包紮好。

一番動靜引得學堂內鬧哄哄起來,孩童們探頭探腦地從窗口望來,夫子也奔了出來看情況。無處可藏又無可辯解的楊蘇,只有直起身垂下了腦袋。

可令他料想不到的是,夫子非但沒有責難他,反而衝他微一頷首。面對夫子這般默許的動作,楊蘇欣喜若狂,忙躬身道謝。夫子捻了捻鬍子,“嗯”了一聲轉身回屋,招呼起一屋的娃娃繼續讀書。

眼見夫子進屋的背影,楊蘇望了半晌。直到人都邁進屋中關上了門,他還是站在那裡呆呆地望,不自覺間,就將嘴角咧到了耳後根。良久,好容易纔回過神來的他,忙扭頭去看那娃娃的狀況,可奇怪的是,哪裡還望得見他的影子?

楊蘇四下找了半天,卻怎麼也尋不着那娃娃的身影,只留下那一地碎瓷片。眼見摔壞了四個碗,楊蘇蹙緊了眉頭。然而,比起對於將要受到懲罰的畏懼,眼下他心中更急,急的卻是剛剛那不過一面之緣的娃娃——看那娃兒粉妝玉砌的,怎麼都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可若是大戶人家的娃娃,又怎麼會獨自一人來這裡?莫不是走丟了的吧?

這麼一想,心中就愈急。楊蘇又繞着學堂找了一圈,可別說人影了,連個足印也沒瞧見。眼見這溼潤的土路上只有半大的腳印,卻瞧不着小娃娃的足跡,楊蘇心裡忽然“咯噔”一下:莫不是……給老柺子拐走了?!

就在楊蘇心中忐忑之時,河岸邊的板凳也拾掇好了碗碟一邊吆喝着:“走嘍!”楊蘇應了一聲,可腳步卻未動,仍是站在那裡四處張望,想要找出那娃娃。直到板凳不耐煩地前來拖人,見着破碗咂舌道:“完了!你非得被打死不可!”

楊蘇無奈苦笑,只有彎身撿起碎片,包好。然後,他再度背起籮筐,與板凳一起,踏上這算不上平坦的土路。

初春的暖陽映着清澈的河水,在如洗碧空之下,仿若一副極清淡又細緻的畫作。然而,比起這一片清朗和煦,楊蘇心中卻是愁雲慘霧:既爲將要面對的老闆娘的冷臉,又爲那不知所蹤的娃娃。莫要被拐賣了纔好——他只能如此在心中祈願。

月明星稀。深藍的天幕之上,月已中天。初春的晚風,還未退去“九九”的寒意,吹拂在身上力道雖是輕柔,但寒氣卻是足以逼入骨子裡。楊蘇暫且停下剝毛豆的動作,用手搓了搓凍得起了雞皮疙瘩的雙臂。然而,這個動作並未能給他帶來多少溫暖,只惹得他揚了脣角,夠了出一抹苦笑來。

不出所料,打破了碗自然沒有什麼好果子吃。好在老闆娘今兒個心情還算不錯,只餓了他一頓抽了他兩巴掌,再加上只要他能連夜撥好這整筐的毛豆,也就算是過了關。楊蘇苦笑着搖了搖頭,又低下頭去,蹲在牆角邊上繼續忙起來。冷不丁一陣涼風,讓他“阿嚏”了一聲。

“你冷麼?”

驟然自身後傳來的聲音,讓楊蘇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面上。夜涼如水,青石的磚地被浸得冰涼,又硬又冷。這一跌,差點沒讓楊蘇的屁股給摔成了兩半。可他還顧不上疼,趕緊扭頭去望,正是今早的那個娃娃。

眼見小鬼沒被拐了,楊蘇大喜,伸手就去揉小傢伙的腦袋。而那娃娃也不認生,不但由着楊蘇揉着他的腦袋,還往這邊蹭了蹭,眼睛笑眯眯的,眯成了一條縫兒。

可是摸着摸着,楊蘇又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對勁兒。他愣了愣,輕輕撥開掌下覺得異樣的柔軟髮絲——只見在頭髮裡,隱隱約約地藏着兩隻毛絨絨的白耳朵。

楊蘇腿腳一軟,再度跌坐在地上。他只能瞪大了眼,怔怔地望着那孩童,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小娃娃皮膚白皙,圓圓的臉蛋,笑眯眯的,就好似手藝人捏製的胖乎乎的白麪娃娃。可是,在那被揉亂的頭髮之中,露出的兩隻滿是白毛的尖耳,怎麼看都不像是尋常的小孩子。

小傢伙原本眯着眼睛笑,但當他見到楊蘇跌坐在地上不說話,於是便斂了笑容,睜開大眼,伸出小指頭在臉頰上颳了刮,以軟軟的童音道:“羞,羞!好笨!摔了兩次了!”

楊蘇更說不出話了,因爲那娃兒瞪圓了的眼睛,分明是翠綠翠綠的顏色。

小娃兒看楊蘇好半晌呆呆地不吱聲,於是邁着小短腿走過來,衝他伸出了圓滾滾的小手:“喏,我拉你。”

本是該害怕的,楊蘇聽過大人們說那些山精水怪的故事,自然明白這毛耳朵綠眼睛的小娃娃,非妖即怪。然而,那點驚訝,那點畏懼,在面對那笑眯眯的圓臉蛋之時,在面對那伸向自己的藕節般的小手指之時,卻比不上心頭的一陣暖。

楊蘇也不知自己是不是鬼迷了心竅。那一剎那,他只是不想辜負一個可愛小娃娃的關心,他只是不想那笑眯眯的圓臉蛋上,透露出失望的神色。

他未曾多想,只是自然而然地伸手迴應,握上那白皙的小手。

雖然娃娃說的是“我拉你”,可是,無論從體形還是力道,他都只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用力拽了兩把,沒能拽起楊蘇,小傢伙撇了撇嘴,一臉的不滿。然而,未等楊蘇想到對策,娃娃忽然轉了轉綠色的眼珠子,乾脆蹬腿一蹦,直接撲到楊蘇的身上。

楊蘇哪裡想到他有此一招,根本沒個準備,突然遭這“泰山壓頂”之苦,撞得他“噝”地悶悶抽了一口冷氣。小傢伙卻不管不顧,還用力往他懷裡拱了拱。

就在楊蘇不禁苦笑、打算將小鬼拉起來的時候,突然手邊蹭過一個又絨又軟的東西。緊接着,一條白色的大尾巴掃過他的臉頰,蓋到他的身上。

“這樣就不冷了。”小鬼把頭從他懷裡擡起來,笑眯眯地望着他。

心頭一熱,楊蘇只覺得從心口裡涌出一股暖流來,連眼眶都暖了。再也顧不得什麼懼什麼怕,他伸手地拍了拍胸前小傢伙的腦袋,揚起脣角,輕輕地笑道:“謝謝。”

小傢伙也不答他,只是迷迷糊糊地“嗯”了兩聲,再然後,不過片刻的工夫,他竟然就這麼輕輕地打起呼嚕來。

楊蘇不禁好笑,忍不住輕輕撓了撓小傢伙的耳朵。似乎是覺得癢癢,毛絨絨的白耳朵微微動了動,大尾巴翹了起來,好似趕蒼蠅似地在空中晃了晃,然後又乖乖地垂下,蓋在了他的手臂上。柔軟的白毛掃過楊蘇的臉,讓他更覺好笑。

明月當空,在青石板上鋪下一層銀霜。就着皎潔的月光,楊蘇低頭望向懷裡的小鬼:圓滾滾的小臉蛋上掛了大大的微笑,耳朵上細細的絨毛隨着夜風有着輕微的擺動。小手緊緊地扣着他的衣領,將半邊臉頰側埋進他的衣襟上的小傢伙,嘴邊還掛着一條水印子,直接淌到了他的衣服上。

楊蘇哭笑不得。怕吵着了小鬼頭,他也不去擦,就這麼任着小傢伙口水哈啦地繼續睡。待到小傢伙似是睡得很沉了,他才輕手輕腳地將他抱在懷裡,換了一個姿勢,讓他躺在膝蓋上睡好,自己則輕手輕腳地繼續剝起了豆子。

然而,即使楊蘇已經小心翼翼地放輕了手腳,可這個小小的震動,小傢伙還是察覺到了。迷迷糊糊地直起身子,小傢伙擡手擦了擦惺忪的睡眼,以軟軟的童音問道:“天亮了?”

“還沒。”楊蘇充滿歉意地笑了笑,“抱歉,吵醒你了。”

小傢伙用力甩了甩頭,想讓自己清醒一點。好容易回過神來,當他看見楊蘇正在剝豆子的時候,也伸出小手去抓豆角。

“別!”楊蘇伸手製止他。

娃娃的手白白淨淨的,別被這些粗活弄糙了。

小傢伙撇了撇嘴,似乎是有點賭氣。楊蘇知道,若不給他找點事情做,他八成還是要吵着剝豆子的。於是,他信口道:“幫我個忙,好麼?”

“什麼?”翠綠的眼在月光下水亮水亮的。

“呃……”楊蘇微一思忖,“幫我數數,我剝了多少顆豆子,可好?”

“好!”小傢伙用力點了點頭。一屁股坐在楊蘇的腳邊,目不轉睛地盯着他手上的動作。

見他認真勁兒,楊蘇不禁好笑。淺淺地揚起了脣角,他輕聲問道:“娃娃,你是……什麼?”

“二十一、二十二……什麼是什麼?……二十三、二十四……”小傢伙連頭也不擡。

“呃……”總不好直接問“你是什麼妖怪”吧。楊蘇支支吾吾地想了片刻,換了一個問法:“那你叫什麼名字?”

“小狐狸……三十二、三十三……”

楊蘇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可是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就算是狐妖,也該是有名有姓的,哪裡有名字就叫“小狐狸”的?

“娃娃,沒有人給你起名字麼?”

小傢伙歪了腦袋,以那雙翡翠一般的眼眸望着他:“名字是要起的麼?可是大家看到我,就只叫我‘小狐狸’啊。”

莫名地有點心疼。楊蘇剛想伸手去揉揉小傢伙的腦袋,又想到自己剝豆子難免沾上了泥,只有將手硬生生地轉了方向:“那……我給你起個名字,好不好?”

小鬼仍是不明白:“爲什麼要起新名字?”

楊蘇用力地將手在褲子上擦了擦,這才伸手去拍小傢伙的腦袋:“有了名字,你就和別的小狐狸不一樣了。”

“那我要名字!”小傢伙興奮地蹦躂起來,連帶着連尾巴都開始搖晃。

“那就……”楊蘇沉思片刻,“呃……白毛?白玉?呃,好像俗氣了些……啊,就‘白璧’好了!白璧無瑕!”

小傢伙仰起脖子望他:“白璧是什麼?可以吃的麼?”

楊蘇一把抱起小鬼,讓他坐在自己的膝蓋上:“白璧是一種美玉,就跟你的尾巴一樣,雪白乾淨的,是非常非常難得的寶物。”

“那我也是寶物了?”小傢伙以短短的小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嗯!”楊蘇重重地點了點頭。

開心地從他的膝蓋上蹦下來,白璧在院子裡蹦了兩圈,蹦完了又是一個“泰山壓頂”,一跳撲上楊蘇的脖子:“那我也要給你起名字!”

“啊?”楊蘇愣了愣,“可是我已經有名字了啊。”

白璧緊緊摟着他的肩膀不鬆手:“可是那是別人喊的啊。我也要個不一樣的!”

楊蘇一時無言,不知是該贊娃娃聰明到舉一反三的好,還是笑他不明道理的好。然而,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輕輕說了一個字:“好。”

雖然發出了“我也要給你起名字”這樣的豪言壯語,但是小傢伙畢竟還是小傢伙,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什麼好詞,倒是“大石頭”一類的詞讓楊蘇頭疼萬分。最後,忍無可忍的他,只有苦笑着提出建議:“如果你不介意,那就喊我一聲‘大哥’吧。”

“可是,那不是名字啊。”

看來,小鬼還挺不好糊弄。

楊蘇笑了笑:“對,不是名字。不過你若願意,我是你的大哥,你便是我的小弟。這世間再無他人,獨一無二。”

白璧畢竟是小孩子心性,一聽獨一無二便舉雙手雙腳贊同,直把尾巴搖得“吧嗒、吧嗒”地響。可樂完了,他又忽然垮下臉來:“啊!都怪大哥!我忘了數豆子了!”

鬱悶的小狐妖,張大了嘴巴露出兩顆小虎牙,“啊嗚”一口衝着楊蘇的手臂啃下去——架勢雖狠,下嘴卻是極輕。

楊蘇任由小傢伙在身邊打打鬧鬧,掄起爪子拽他的褲腳,他也不制止,只是忙着手裡的豆子。

銀白的月光映上小狐狸的白尾巴,也映上楊蘇的黑眸子,水亮水亮的,滿是笑意。

自從多了白璧這個親人,似乎連日子也不那麼難熬了。每天洗碗做事的時候,小白璧總愛跟着楊蘇身後轉。楊蘇怕小傢伙被東家看見拉了做活,又怕小傢伙得意忘形露了尾巴,所以早與白璧拉鉤蓋印約法三章:不許在有別人在的時候出現。

勾也拉了印也蓋了,可小狐狸卻是個食言而肥的,只要趁着楊蘇不注意,就偷偷留出來搭手幫忙。楊蘇黑了臉,氣白璧不聽話,可又因小傢伙要幫忙做事而感動得要命,到最後只能揉着小傢伙的頭髮,嘆一口氣:“噯,你啊……”

似乎是瞅準了楊蘇打又捨不得打、罵也捨不得罵,到最後只能唸叨兩句,小傢伙也越發肆無忌憚起來,後來甚至跟着楊蘇去河邊洗碗。看他將白嫩嫩的小手伸到冰涼的河水裡,楊蘇心疼要要命,旁邊的板凳是羨慕得要命,連聲直叫喚:“這弟弟好,我也要撿一個!”

白璧聽了就衝那人做鬼臉,以軟軟的童音回嘴:“白璧纔不是撿的!你要我還不跟你呢,我只做大哥的弟弟!”

楊蘇聽了心裡暖和和的。他偷偷地攢下了好幾頓的饅頭,拿去跟乞丐換銅板——東家從來不會給他現錢,外面鋪子也絕對不會收他攢下來的饅頭,倒是沿街乞討的乞丐還能與他換換。只不過外面賣一文錢一個的饅頭,這麼一換,便成了五個饅頭換一文錢了。

攢了十來天,好容易存到三文,楊蘇鑽到裁縫鋪子裡和老闆商量,買點裁縫做剩下來的碎布頭。沒想到這個老闆倒是個好人家,見楊蘇可憐,便將店裡用剩下的邊角料,白送給了他不少。

楊蘇千恩萬謝,謝完了還是將三個銅板偷偷擺在了桌角上。回去之後,他挑了些顏色鮮豔些的碎布頭,拼拼湊湊,做了一個花花綠綠的布包,又做了一條頭巾——他知道小傢伙平時沒事喜歡出來溜達,可是每次看見白璧出來滿大街晃悠,他就懸着一顆心:生怕小鬼興奮過頭露了馬腳。

當楊蘇把兩樣東西送給白璧的時候,小傢伙眨巴眨巴綠眼睛。白璧再怎麼小也還是隻狐狸精,總有點小聰明,所以他馬上明白這頭巾是給他包耳朵用的。可至於這布包是幹嘛用的,他想了半天,還沒琢磨出來。

見小傢伙把布包擡了好高,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怎麼使,楊蘇不由笑了起來。伸手將小傢伙拽進懷裡,從衣襬下面扯出那條毛絨絨的尾巴,他將尾巴塞進了布包裡。

“噯?”白璧瞪大了眼,甩甩尾巴——花布包在半空中晃啊晃的,說不出的奇怪。

“傻瓜,不是這麼用的。”

楊蘇笑着摁住白璧的尾巴,將布包的繩子扣好,給小傢伙挎上,再以衣襬蓋住——這麼一來,就好像是個揹着包的普通孩童。

小傢伙來了精神,揹着包向前蹦躂了好幾步,雖然尾巴不像平時那麼自由自在,但是他別過頭努力向後望,就可以看見花揹包,這讓他樂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兒。

見白璧喜笑顏開的樣子,楊蘇也笑了。

有了布包和頭巾,白璧更加光明正大地跟着楊蘇到處轉悠。每天楊蘇在河邊洗碗,小傢伙就蹲在邊上幫忙,任憑楊蘇怎麼勸他也不聽。

眼見一籮筐的碗很快就給洗得乾乾淨淨,時間卻還早,楊蘇就帶着白璧到學堂那裡,繼續蹲牆角聽夫子講課。

楊蘇聽得認真,白璧卻聽不進去,兩隻眼睛到處亂瞄。瞄着瞄着就看見楊蘇的手凍得紅彤彤的,白璧眼珠子一轉,拽着大哥的手,就往身後的布包裡一揣。

楊蘇先是一愣。然而,當觸及到布包裡軟和的柔毛,他望着笑眯眯的小傢伙,忽然覺得,鼻頭有點酸。

有了白璧的幫忙,楊蘇的活兒總是早早完成。板凳看在眼裡,羨慕在心裡。可是羨慕歸羨慕,他也是個講義氣的,愣是從沒在老闆娘面前吭過半個字。

楊蘇感激他的仗義,平日裡也將飯菜省下一些,往朋友碗裡撥。每到這個時候,板凳就會晃着膀子說“別介”。

“別介別介!你還有個小的要養呢!從你牙縫裡摳食吃,我還是不是人啊?”

一句話堵得楊蘇停了動作,只能紅着鼻子連聲說“謝謝”。

見板凳對楊蘇好,白璧閒得無聊的時候,也會幫着板凳做活兒。每到這個時候,板凳就做起了甩手大爺,一邊感嘆自個兒也得找個能幹活的娃娃撿來養。

一聽他說這句,白璧就不樂意了,立馬停手不幹,任憑板凳“小祖宗”地喊,就是不搭理他。

楊蘇在一邊看着只是笑,笑容投映在清可見底的河水上,襯着陽光與漣漪,一漾一漾的。

春去春又來,轉眼已是過了一年。

楊蘇的個頭拔高了不少,可白璧還是那樣矮墩墩的娃娃。白璧踮着腳仰着脖子看楊蘇,看着看着生起悶氣起來。

見他撅嘴,楊蘇自然是明白小傢伙是在氣什麼。但這時候,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問出“小鬼你怎麼不長個頭啊?”這種話來惹他白眼,於是,楊蘇委婉地旁敲側擊:“白璧?”

平時話挺多的小鬼,這次卻不吭聲。

“白璧。”楊蘇體貼地蹲下來,不讓小傢伙仰着脖子看人,“我聽說書師傅說過狐妖,但大多數都是化成人形的樣子,從來沒聽說過,還有小小的狐妖要慢慢成長的。你們那兒都是這樣的?”

白璧搖搖頭:“我不一樣。大家都是小狐狸,要靠修行夠了好幾百年,纔可以變成人的樣子。”

楊蘇“啊?”了一聲:“那你怎麼……”

白璧踢了踢腳底的泥地:“榆樹爺爺說,因爲我娘是人才會這樣。我只有好好修行,才能變成真正的狐妖。”

修行?楊蘇斂起了眉頭:這一年來,小鬼跟着他跑跑鬧鬧,洗碗唸書倒是有了,可就從沒見過他修什麼行。

着實爲小鬼操心,楊蘇伸手揉他的腦袋:“那你還不趕緊修行?小懶蛋包兒。”

“白璧纔不是懶蛋包兒!”小傢伙立馬氣鼓鼓地辯解,說着又垂下腦袋,“可是,修行要回山裡……”

說到這裡,楊蘇聽得明白。微怔了片刻,他還是輕輕撫上小鬼的腦袋:“傻狐狸,修行正事要緊,什麼時候想回來,大哥都在這裡等着你。”

白璧還是垂着腦袋不吭聲,直到楊蘇添了一句:“難道你想一輩子都做個小矮子?”

這句話無疑是一擊必殺、正中靶心。白璧氣憤憤地跺了跺腳,轉身奔了出去。可奔着奔着,眼看要消失在路的盡頭,又突然一個轉彎奔了回來——氣喘吁吁的小鬼擡起頭,狠狠地瞪着他,伸出了手指。

明白他的意思,楊蘇伸出小指,勾上白璧的:“白璧,勾手蓋印,大哥不會黃牛。等你回來。”

小鬼重重地將手拉了三下。然後,彷彿是怕多一刻便會反悔似的,又狂奔着跑了出去。

只留下楊蘇望着小鬼離去的背影,苦笑。

山中的日子枯燥,等到白璧好容易有了些建樹,終於抽了個子、長成了高壯的青年,也再不用爲耳朵和尾巴所苦的時候,他想也不想地衝下了山。

當他踏上熟悉的河邊土道之時,卻並沒有看見那個蹲在河邊洗碗的身影。正當他打算回飯鋪那裡再去找人之時,卻聽得那邊學堂裡,傳來孩童的琅琅讀書聲:“信盡於義,言可復也……”

繼而便是一個清朗男聲:“恭近於禮,遠恥辱也。”

這聲音,有些熟悉,又似是陌生。白璧心中一動,疾走數步,向那邊學堂木屋走去。

透過窗,只見一個清瘦的男子手執書卷,一句一句地念着。

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五官,卻怎麼看也不似當年的模樣。明明可以說是陌生的面孔,可是五官神色,卻又一如當年那個人……

白璧不曾料到:他這一修行,就是十年。

山中洞府修行的日子,與世隔絕。在白璧的心裡,沒有“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的理解。對於他來說,不過是回了趟山上、住了一段時間的洞府、再下了山——就這麼簡單的事情而已。

然而對於楊蘇來說,卻已是十個寒暑。

白璧挺直了脊背,怔怔地望着窗內的那個人。從沒理解過“時間”兩個字的他,在那人的面上,看出了流逝的時光。

有個孩子聽得不專心,亂瞄之時瞧見了白璧,立刻大聲地“夫子、夫子”地喊:“外面有個人!”

楊蘇循聲望去——對上的,是一雙深邃的眼。不偏,不移,不躲,不閃,正凝望着自己。

再也沒有當年圓滾滾的臉蛋,沒有那蘋果般的笑靨,沒有毛絨絨的耳朵,沒有暖和和的尾巴。明明太多的不同,楊蘇卻是笑了。

放下書,他向學生們叮嚀了一句“你們先自己念着”。然後,他便推開門,衝他走了過去:“你回來了。”

春日的暖陽映在那算不上“熟悉”的臉上,可那脣邊的弧度、那笑容卻又似是一如既往,從未改變過。

白璧怔了半晌,呆了半晌,望了半晌,良久良久,才輕輕地“嗯”了一聲。

“我回來了。”

十一

白璧覺着自個兒整個人都有點發懵,不知道怎麼面對這個不一樣的楊蘇,只能隨着他走到鎮裡,來到那個早已換了東家的飯鋪。

楊蘇要了一隻雞、兩個素菜、一壺茶。邊爲白璧斟滿,一邊向他笑說陣子裡的變化。

老闆娘用過了時候的食材做菜,吃壞了客人的肚子,被人告到官府;飯鋪易了主;夫子讓他跟着唸書,見他好學上進,又思及自個兒年紀大了,便讓他試着教書;板凳去南邊的城裡做了點生意,如今似是賺了不少銀子,前年娶了媳婦去年生了兒子……

白璧越聽越覺得懵:太多的變化讓他應接不暇。在他的腦中,小鎮還是那個小鎮,還該是那個他跟着楊蘇和板凳去河邊洗碗的小鎮。

腦袋裡亂成一團,白璧只覺得,這個大哥,不像是曾經的大哥……

“我回去了!”

忍無可忍的白璧拍桌而起,帶着椅子“哐當”一聲響。

楊蘇愣了愣,隨即笑了笑,再也沒說什麼話,只是往白璧碗裡夾菜。過了好半晌,才說了一句:“吃完再走罷。”

白璧搖頭,見那熟悉又陌生的笑容,心頭更亂,直接大步走出飯鋪,再未回頭。

楊蘇坐在那裡,仍是笑。望着桌上油光蹭亮的燒雞,他不由地好笑:曾經惦記着小鬼跟他一年,卻只是吃些冷饅頭。當時總想着,等有朝一日,他定要讓小傢伙吃一頓燒雞……

未想到,是多此一舉了……

十二

白璧只是想回山裡靜一靜,等他想明白了,想通了,便下山再來找楊蘇。

山中一日,世上已是許久。白璧這次想得倒不是很耗時,不過當他想明白,也已過了三年。

再次回到鎮上,白璧直接去學堂尋,卻只聽說那人考取了功名,進城當官去了。

白璧便又尋去了城裡,只聽人說,那小官不長眼色,給貶去了北邊的邊塞小鎮。

尋去了邊鎮,便聽說:那人受不住苦寒,剛到不久便染了病,一年前就病死了。

十三

已進了三月天,可這邊塞苦寒之地,仍是積雪未融。

雖無日頭,可天地之間,卻是異常得明亮。

雪羽靜靜飄落,鋪就一地白霜,將枝頭也染上冬雪。

古道被覆上了半寸厚的雪,每走一步,都是沉重的邁不動步。

在古道旁,是一片杉林。此時已剩下光禿禿的褐色樹枝,被雪覆了,倒也顯得清爽。

於是,那青石的墓碑,也就被落雪映得格外醒目。

風捲起雪沫彌散開來,扭曲了視線,雪地難行,每走一步,都似拴着沉重腳鐐,苦苦相拖。

白璧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掙脫這桎梏、並走至碑前的。等到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坐在了青石的墓碑旁。

“黃牛……”

他扯了扯嘴角,將腦袋埋進手掌之中。

那個會笑着揉他腦袋的大哥,那個爲他縫製布包的大哥,那個常常念他頑皮卻從來捨不得打他只能苦笑的大哥。

直到這個時候,白璧才明白,他們是不一樣的。

生,老,病,死——人的一生何其短暫,不過片刻的工夫,他的大哥便再也不似當年,他的大哥便埋入了深深黃土。

可他還卻記得那句話:“白璧,勾手蓋印,大哥不會黃牛。等你回來。”

什麼會等,騙人,黃牛!

白璧從懷中掏出了一片花花綠綠的布片,攥在手心裡,呆呆地望着。繼而,他蜷起了腿,雙手抱住了膝蓋,一如當年年幼的自己,總是跟隨着楊蘇縮在學堂的窗沿下,偷偷地聽課。

物是,人已非。

呆坐在那裡,白璧想了很久纔想明白:

不能讓他老,不能讓他死,要留下他永遠陪着自己,那便只有一條路——親手殺了他,留下他的魂魄來。

十四

面對何子晏的一句“前世有仇”的疑問,過往一一浮現在白璧的眼前。

自尋着他的那一刻起,白璧一眼便認了出來:雖然模樣大不相同,可那神態,那笑容,卻仍是一如既往,與百年前別無二致。

他暗自捏緊了拳頭,垂下了眼,久久不曾開口。直到何子晏又輕喚一聲“白璧”,他方纔緩緩擡起眼,以翡翠色的眼眸,緊緊凝視那人。

意識到他的目光,何子晏再無驚懼,只是笑了笑:“既無冤仇,那你又爲何要殺我呢?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罷。”

合理的解釋,哼。

白璧輕哼一聲,別過頭去。明知應該就這麼收了他纔對,可是,眼看着面前的傢伙,差點被他啃斷了脖子,卻還仍是回到了屋中,喚他一聲白璧……

他,下不去手。

胸中氣悶,紛雜思緒於腦海中錯綜。不知多少年前的回憶,漸與這長江邊上零落春雨連成了一片。星夜,他與楊蘇坐在飯鋪後面的空地上。草叢中傳來陣陣蟲鳴,春日的夜風輕柔拂過,楊蘇輕輕揉着他的尾巴,向他解釋夫子說的課。

雨夜,燃一盞燭燈,化作小小白狐的他,蹲坐在書桌上,半眯着眼,看何子晏垂首讀書的樣子,看燭光將他的身影映在牆壁之上。

落雪蒼茫,青石的墓碑上,被浸成了灰暗的顏色。明明那“楊”字與“蘇”字,他都是認得,可他卻固執地認爲,黃土之下躺的那個,並非他獨一無二的大哥。

長江邊,清晨霧靄瀰漫。在天與水之間,似是拉開了一道淡白幕簾,看不真切。晨光穿透迷霧,映過窗櫺,也映上了那手執書卷、身着青衫的青年。

尋了幾十年,上百年,然而,當他真正看見他的時候,卻覺這許多年來的追尋,再度成爲那五味陳雜的迷惑。

不同的面貌,相似的笑容,再也不復存在的回憶,幾乎讓白璧再度落荒而逃,逃回山中洞府。

然而,他知不能。錯失過的他,深深地明白:這一次,不可放手。

所以,他只能靜靜地停在那兒,停在江邊水岸嫩綠的雜草地上,靜靜地望着屋中的人影。直到何子晏注意到他的存在,直到他行出屋外,蹲下身子,探手輕輕撫摸了下那如雪的柔毛。

熟悉的輕柔動作,讓白璧避也不避,只是靜靜地坐着,凝視着青年,任由他輕撫自己的脊背。雖是再不相同的面目,可聽他一聲滿是笑意的“哈”,見他揚起脣角,勾勒出淺淡的笑意,見他握住小巧的爪子,輕笑。

那一刻,莫名的酸楚充溢在胸臆之中,讓他只能逃避。

卻不是逃去那個山間洞府,而是跳上青年的肩頭,乾脆把腦袋埋在他的頸邊,再不動彈,只是偷偷眯起一隻眼,以那雙碧綠的眸子,靜靜地凝視着他的側臉。

這些天來,白璧看得明白:這輩子的何子晏,或許比之楊蘇來得幸運。他再不必偷偷摸摸地躲在學堂的窗沿下,再不必省吃儉用偷偷存下饅頭換幾文銅錢,再不必看東家的臉色挨老闆娘的打。在這裡,他有乖乖聽話跟他念書的娃娃,有關照他的漁夫村名,有擔心他的大夫老人家。這樣的他,可願舍下一切?若他當真害死了他,他是否會懷恨於他?

更重要的是,這輩子的何子晏,再不會記得那個跟在他身後轉悠的白璧,不會記得曾經答應成爲他獨一無二的大哥,不會記得曾經用碎布頭連夜縫製出那個花花綠綠的小布包,不會記得曾與他勾手蓋印,承諾等他回來……

無聲的嘆息溢出脣外,白璧緩緩鬆開了拳頭,再不言語,只是轉身跨出柴門,跨出一場不可追的浮夢。

只餘下何子晏仍是不明就裡,只能望着白衣青年的背影,漸漸消逝於春雨的幕簾之中……

十五

夜晚的風清清涼涼的,在深藍的天幕下,星宿整齊地排列着,淡雅的流光照耀着整片大地。伴隨着一陣微風,四處揚起泥土的氣息。竹葉兒隨風輕曳,樹影班駁。

在這片人煙罕至的竹林之內,卻有點點零星的火焰。一個白色的身影靜靜地蹲在那裡,將一疊疊紙錢塞進火盆之中,動作緩慢而虔誠。

黑色的灰燼帶着些許零星的火光隨着熱氣升上天幕,在微風中忽明忽亮,似乎是竹林間飛舞的螢火。

身後傳來細微的動靜。伴着輕微的腳步聲,耳邊傳來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白璧。”

白璧沒有回頭,只是靜靜地望着盆中,漸漸被火舌捲了的紙錢。

何子晏走了過來,蹲在白璧的身邊,與他一同看着火色明瞭又滅,滅了又明,終於漸漸重新散發出了燦爛的光華。

火光映在白璧的臉上,新生的火色流螢在他身邊飛舞,縈繞着他,放出淡淡的光華,再逐漸散去。

良久,何子晏輕聲問道:“這位是……你的朋友?”

心頭一緊,白璧靜默了片刻,方纔淡淡答道:“一個故人。”

其實,他何嘗不明白,這紙錢再也送不到楊蘇的手中,只因他早已投胎轉世。而此時此刻,正伴在他的身邊。

將最後一張紙錢送入火中,白璧直起身子,冷眼望向身側的人:“你來做什麼?不怕死麼?”

何子晏卻只是笑:“非也。並非找死,是來找人。”

白璧不言,只是冷眼瞥他。

只聽何子晏自顧自地說下去:“我來找人,也是一個故人。”

春夜的風將灰燼捲上半空之中,忽明忽滅的零星火光,在暗夜之中,好似墜落人間的星塵一般。

那星星點點的光華,映在白璧翠色的眼中,也映入何子晏黑亮的眸子裡。

見白璧身側的拳頭不自覺地握緊,何子晏看在眼裡,記在心裡。許久,他輕笑一聲,不知怎的,下意識地就摸上白璧的頭——可白璧生得比他高,這個動作對何子晏來說,實是困難了些。

白璧撇了撇嘴,嘀嘀咕咕似乎是說了什麼,何子晏聽不明白。只見高瘦的青年,一臉的彆彆扭扭,忽然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

一坐一站,這下子,高度順手多了。何子晏順手拍上白璧的腦袋,揉亂了那柔軟的髮絲:“喂。”

“幹嘛?”

“我說啊,那個,難道我上輩子是你孃親?”

“……”

憤怒的白衣青年猛地蹦躂起來,宛如當年那個圓滾滾的狐狸娃娃,直撲到何子晏的身上,張大嘴巴兩顆虎牙,“啊嗚”一口衝着他的手臂啃下去——架勢雖狠,下嘴卻是極輕。

何子晏任由身邊的青年露出與年齡不符的孩子氣,任由他緊緊攥住他的手,任由他咬着咬着忽然一把抱住他,將頭垂得低低。

銀白的月光映上漫天的螢火,映上死死抓住親人不放手的白衣青年,也映上何子晏黑眸子,水亮水亮的,滿是笑意。

【番外《狐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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