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墨白以縮地之法,將一行四人帶回白河鎮附近的山野之時,林中仍是一片狼藉。赤雲樓弟子的屍身仍雜亂地橫在地上,只聽低啞啼鳴,幾隻烏鴉在空中低低盤旋,卻不敢啄上那些身中劇毒、面呈黑紫的屍體。倒是趙聰,因脊柱斷裂而亡,成爲了鴉雀們競相爭奪的餌食,場面着實駭人。
畢飛心生不忍,忙拖着跛腿上前,揮袖驅走烏鴉。然後,他垂下眼,右手捏起一張符咒,啞聲唸了一句“天雪寒霜”。雪羽紛紛,無聲飄零,雪沫覆在趙聰的面目上,片刻便將那殘缺的軀體覆上了一層冰霜。畢飛蹲下身,緩緩地探出雙手,在泥地上挖掘起來。
歸海鳴冷眼掃過他的動作,冷聲道:“哼,自命正義,卻行卑鄙之舉,這種人有此下場,亦是咎由自取。”
“就是啊,”小竹也跟着點頭,道,“小蛇哥哥說得不錯。畢公子,這些人想要置你於死地,根本就沒有顧念同門情義。這種人,你還管他們幹嘛?”
畢飛手上的動作未停,他仍是堅定而緩慢地扒開泥土。卻聽他垂首輕言,語調中帶着些許無奈的意味:“我自小在赤雲樓中長大,承蒙師尊不棄,與諸位師弟相處二十餘載。莫說今日之事,是我違背師門組訓,有錯在先,就算是諸位師弟當真有負於我,我也斷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暴屍荒野。”
小竹與歸海鳴對望一眼。前者取出腰間短匕,走到畢飛身側蹲下,也跟着他一下連着一下地刨起土來。
“月姑娘,你這是做什麼?”畢飛見狀,驚訝地問。
“我可沒那麼好心,還幫這些要殺我的人收屍,”小竹撇了撇嘴角,轉而望向畢飛,輕笑道,“我纔不是幫他們,我只是想幫你的忙。”
她話音剛落,卻聽歸海鳴冷聲道了一個“破!”字。登時,鳴霄之焰火光驟亮,山石爆裂,煙塵四散,地面上出現一個碩大的坑洞來,約莫一人來長,丈許來寬,可放下十餘人。見此情景,畢飛更是驚異,他擡眼望向歸海鳴,卻見對方持槍而立,面若寒霜,嘴脣抿成了一條堅毅的直線。
畢飛怔然,片刻後,他忽揚起脣角,笑意寫在脣上,也寫進了燦若星河的黑眸裡:“我畢飛何德何能,能結識兩位好友,這輩子總算沒白走一遭!什麼感謝的話,我就不多說了,總之,爲了良朋益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別,誰要你赴湯蹈火啊,”小竹忙搖晃着雙手,笑道,“咱們聚在一起,是爲了求生,可不是爲了求死的。趕緊讓你的師弟們入土爲安,咱們還有正事要忙呢。”
聽得這句,畢飛脣畔的笑容頓時僵硬,他默默地將趙聰等人一一抱至土坑裡,讓他們挨個兒躺好,又爲他們理了理衣角。待到一切處理妥當,畢飛捧起一抔黃土,慢慢地灑在了昔日同門師弟的身上。眼見他低眉垂眼,面露悲慼之色,小竹不忍心再看,便唸誦了一道“馳風訣”。清風徐徐,揚起塵土飛揚,不多時便將屍身掩埋於黃土之下。
畢飛起身,默默地衝那土堆躬身一揖,隨後他抹了一把臉,轉過身來:“月姑娘所言極是,一味緬懷也於事無補,還是正事要緊。仙君,請問化蛇之蹤跡,可有頭緒?”
這一廂,早在畢飛忙於同門遺體的時候,墨白已撿起一片白色蛇鱗,並祭出了禁法“魂引之術”。只見他攤開右掌,掌心中的蛇鱗兀自燃燒起來,幻化成一隻火焰之蝶,扇動着赤紅羽翅,在虛空中沉沉浮浮,似乎在向墨白訴說着什麼一般。
墨白雙眉微蹙,忽訝道:“你說赤雲山?”
“什麼?”畢飛聞言大驚,急道,“赤雲山正是師門所在,難道要妖女上赤雲樓作亂?”
那炎蝶像是有靈性一般,上下輕輕飛舞,隨即振翅飛往南方天際,不多時便消失於茫茫夜色之中。見狀,先前主張營救嬰孩的小竹,此時卻猶豫起來:“如果鍾無嘉當真找上赤雲樓,咱們反而不用擔心了。赤雲樓自詡名門正派,怎麼也不會坐視鍾無嘉傷及無辜孩童,必會出手營救。不過,我總覺得這件事有點古怪……”
“不錯,此事疑點衆多,”墨白雙眉未展,淡然道,“一來,鍾無嘉雖擅長毒術,並擁有人屠血鎖這樣法寶,但畢竟是孤身一人,她忽然闖入以丹朱鐵筆和符隸術法而聞名天下的赤雲樓,實是不合常理。就算她武功再高,但面對赤雲樓千餘弟子,無異於以卵擊石。二來,出入敵陣,她竟還帶着個嬰孩,難道就不怕孩童啼哭,成了累贅嗎?”
小竹思索片刻,忽驚道:“師父師父,你說鍾無嘉會不會拿那嬰兒作餌,用來暗算赤雲樓的高手?”
墨白還未回答,畢飛卻已是等不及,他上前兩步,衝墨白作了一揖,沉聲道:“鍾無嘉心思歹毒,手段狠辣。眼下她既然敢挑上赤雲山,定是有所圖。雖然我已被逐出師門,但師尊這二十餘載,待我視如己出,我畢飛斷不能坐視師門陷入困境。懇求仙君慈悲,以縮地之術送在下前往師門,畢某感激不盡。”
面對畢飛之揖禮,墨白竟是退後一步,側身避過。畢飛見狀,竟是雙膝一彎,就要向墨白行叩首大禮:“懇請仙君……”
“喂喂,你這人要不要那麼囉嗦,動不動就又跪又拜的,簡直比那個冰山臉還要礙眼!”墨白不耐地道。
畢飛一怔,擡眼望向墨白,卻見那人右手捏了一個法訣:
“攬風神行。”
清風流轉,螢火紛飛。只見墨白、小竹、歸海鳴三人已踏入法陣之中,俊朗仙君、爛漫少女,還有那沉默寡言、持槍而立的武者,身形皆已化爲淺金華光,變得模糊起來。見畢飛怔然呆立,小竹開口催促道:“你若再不來,咱們可不等你啦。”
“可是,你們……我……”滿肚詩賦、善於言辭的書生,此時卻是詞窮了。
“怎麼?”閃爍灼灼華光的法陣之中,女孩衝他輕輕一笑,“方纔口口聲聲說什麼‘赴湯蹈火’,難不成只允許你爲良朋益友付出,卻不容朋友爲你付出了麼?”
畢飛呆愣當場,片刻之後,笑意再現。他毫不猶豫地踏入法陣之中,四人身形化光而去,猶如赤貫星劃破天際,飛落神州東南。
藉以縮地之術,可日行千里。不過短短半個時辰,四人已立於赤雲山之上。只見滿目蒼翠,樹木高大挺拔,樹冠遮天蔽日,樹下繁花燦漫,猶如織錦。再眺望遠方,崇山峻嶺,層層疊疊,山勢險峻,雲霧繚繞。更令人嘖嘖稱奇的是,此處的雲霧並非尋常模樣,而是呈現酡紅之色,猶如姑娘家白皙無暇的面容上,染了淡淡的胭脂一般。
“不愧是赤雲山,名符其實,”墨白極目遠眺,一覽衆山小,不由嘆道,“此山乃是天地靈脈,靈氣逼人。若在此處修行,可得事半功倍之奇效。”
“難怪赤雲樓的符隸法術那麼厲害,原來是仗着天時地利之和。”小竹恍然大悟道,一邊四處張望。
只見山巔之上,坐落着幾座飛檐樓宇,雕樑畫棟,琉璃溢彩,於彤雲中時隱時現,有若天宮。
畢飛拖着跛腿,急匆匆地往那通向山巔的石階走去,可沒走兩步,便見那“魂引之術”的炎蝶,撲扇火焰雙翅,在他眼前左右搖擺了兩下,而後竟是飛往相反方向。四人再不耽擱,跟隨紅蝶穿梭於林間,也不知走了多久,卻見炎蝶飛至一棵老樹前,盤桓飛旋。
那老樟樹約莫有上百年的歷史,需要兩人合抱才能環住。可這赤雲山乃天地靈脈,喬木大都長得又粗又壯,高聳入雲,這棵老樹在鬱鬱蔥蔥的樹海之中,也算不得特別出衆,只是被蟲蟻蛀空了一個樹洞,與周遭樹木略有不同。
只見那焰蝶環繞着老樹,幽幽地盤旋了兩圈,忽火光一閃,竟然是鑽入了樹洞裡。小竹微訝,正待上前查探,忽被歸海鳴伸手攔住。後者默然不語,反手從背上取下蟠龍槍,單臂一沉,幽垠闇火驟然躥升,猶如幽藍蛟龍盤旋於槍上。
“破!”
隨着歸海鳴沉聲唸誦,那幽龍如離弦之箭,直撞老樹。只聽“轟”地一聲,那老樹周遭數丈,皆被燒成焦炭,露出一個地下的空洞來。洞壁上貼着數張符咒,張開一道星陣,隱隱閃現紫光。
“封魂符?”畢飛一眼就認出了那符咒,面色更是訝異,“這符咒貼在這裡,顯是防止魂魄逃出洞外的。可是我在赤雲樓二十多年,從未聽師尊說過,本派有什麼封印魂魄的密道啊。”
“多說無益,一探便知。”歸海鳴冷聲道。
“小蛇哥哥,小心有埋……”一個“伏”字還未說出口,就見歸海鳴已縱身躍入洞內。小竹一手扶額,無奈地搖了搖頭,只得跟上。
看着小輩們魚貫跳下洞窟,墨白右手摸了摸下巴,苦笑道:“一個是冷臉少言重情重義,做事倒是夠爽快,可惜仗着一身功夫,妄自尊大。一個是多嘴多禮,重情念舊,書是沒少讀,可惜濫好心了些……還真是麻煩的選擇啊。”
一邊嘀咕着,墨白一邊唸了個“馳風訣”,由清風所託,衣不沾塵,落至洞底。
只見洞窟內狹窄異常,只容一人通過,地上碎石雜亂,石筍豎立,石壁上粗糙斑駁,石塊凹凸不平,好似這洞穴是天然形成。然而,當四人行了數丈之遠,地面卻漸漸平整起來,而那石壁也越來越光滑。又走了數尺,四壁竟是用青石鋪得規規整整,好似一個墓道般。
在這陰森幽暗的甬道中,萬籟俱寂,四人只能聽見彼此呼吸的聲音。洞窟蜿蜒向下,彷彿是隔離了明世與幽界一般,越是向前,便越覺得周身陰冷。歸海鳴手持銀槍走在最前,以自己高瘦的身軀擋下一切妖魔鬼影。之後便是小竹,她緊跟在歸海鳴身後,掌心向上,在掌中蘊出低級的離火之法,照亮了暗道中的通路。再次是畢飛,墨白則負責殿後。
火光輕曳,將四人的身影投映在牆壁上,拉出斜長的暗影,看上去說不出的詭異。更令衆人驚異的是,那石壁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畢飛凝神去看,越看越覺驚奇:“這咒文前所未聞,並非是我赤雲樓所傳授的符咒。”
“此乃‘煉魂滅咒’。”
四字一出,衆人皆停下步子。小竹睜大了眼,駭然道:“師父師父,你所說的‘煉魂滅咒’,難不成就是那上古邪法?”
墨白無聲頷首。畢飛卻是不明就裡,疑道:“什麼上古邪法,我從未聽說過。”
“我從師父的藏書中曾經看見過,”小竹解釋道,“所謂‘煉魂滅咒’,是取十萬生靈之魂魄,將之困於血陣之中,經過九九八十一天,煉成天下最爲可怖的武器‘煉魂玉’,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傳說上古時期,炎黃二帝與蚩尤大戰,蚩尤曾試圖煉製煉魂玉,以此擊殺黃帝。可由於此法太過複雜,蚩尤終究功虧一簣。否則,這神州歷史,或許便將改寫了。”
“世上竟有此等兇惡的邪法?”畢飛大驚。
“不錯。你該領教過千嬰血的厲害罷,那千嬰血的煉製,不過是這‘煉魂滅咒’邪法中的毛皮,已具有毀靈封神的效用,”墨白輕嘆一聲,道:“未想到在這赤雲山內,竟有人在炮製此等上古邪法。”
“這……這不可能……”畢飛惶然道,“赤雲樓一貫講的是正氣義理,斷不會炮製這等邪物!煉魂滅咒出現在此,一定另有緣由!”
說罷,畢飛搶出一步,越過歸海鳴,同時他招出一張熾火符,點燃於指尖,一路快步疾行,探究暗道內幕。忽然,他身子一怔,竟是愣在那裡。
歸海鳴順着他的視線望去,也是頓住了腳步。他身後的小竹腳步未停,一下子撞在他堅硬的後背上,忙一手揉着鼻樑,一邊探頭去看:
“小蛇哥哥,怎麼了?”
“別看。”
歸海鳴沉聲道,同時伸出大掌,遮住了小竹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