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昔日景象,如夢似幻,如煙如霧,不甚分明。
七百年前,天象異動,陰陽失衡,被軒轅帝斬首的上古邪魔——蚩尤,受日蝕與陰氣的感召,其頭顱化爲至兇至邪的魔物——饕餮,爲禍人間。饕餮嗜食,不論仙人妖獸,它皆吞食入腹,不放過任何生靈。神將•滄溟,受天庭之命,下界斬殺饕餮。經過一場三天三夜的惡鬥,滄溟終將那上古兇獸斬殺於劍下。饕餮臨死,屍身盡碎,化爲幽冥闇火,紛亂火光自天際砸落神州,引起滔天烈焰。
滄溟乃是斬妖武將,並非行雲施雨的雨神,但眼見漫天火光,羣鳥驚飛,走獸驚逃,無數生靈於火海中悲鳴,他心生不忍,便催動神力,引周遭江河湖泊匯聚於天,降下滂沱大雨。本就因惡戰而消耗大半神力的滄溟,在施這逆天之雨後,亦是受到禁法反噬,神力盡失,墜落凡塵。
重傷的滄溟,墜落於巴蜀的一片竹林當中。那時,饕餮之火仍未盡數熄滅,滄溟身處火海,氣空力盡,只見烈焰蒸騰,吞噬大地,飛禽走獸,倉惶逃竄。就在他望着賁張火舌、自嘲一笑之時,他忽覺得身側略有異動。滄溟偏首一看,竟是一隻黑白相間、毛絨絨的小圓球兒,咬着他的戰甲下襬,費力地將他往外拖拽,想將他拉出火海。
似是察覺到他的視線,小傢伙略有遲滯。它擡起圓滾滾的腦袋,一雙黑眼圈疑惑地望了他一眼。被火舌吞噬的竹葉,化爲了漫天星火,紛紛揚揚的灰燼,又被瓢潑般的大雨砸向地面。那小糰子渾身溼透,絨毛都被灰水染成了灰撲撲的顏色。就在這時,那邪魔闇火,如迴光返照一般,猛地竄起尺高,嚇得那毛團子渾身一哆嗦,它傻愣愣地張大嘴,手腳並用地向外面竄出寸遠。
可最終,它卻沒有像尋常野獸一樣,遵從本能向外逃竄,而是又折返回來。那毛團子一低頭,再度一口咬住了滄溟的衣襬。它用兩隻爪子死死扣住泥地,似是使出了吃奶的勁兒,一寸一寸地將他往外挪,逃離那步步緊逼的火舌。
靈性。滄溟一眼便瞧出,這個山野間的小熊貓,有着超凡脫俗的靈氣。然而,若沒有滄溟先前的行雲施雨、澆滅幽垠闇火,這慈悲的小糰子,卻會爲自己的好心付出代價,最終落得個葬身火海的下場。若他放任不管,總有一天,這小傢伙,定會被自己的濫好心害死。
正當滄溟如此思忖之時,那烈焰火海,終是敵不過傾盆大雨,火勢越來越輕,最終熄滅在暴雨之中。那毛團子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噗通”一聲,兩隻毛絨絨的胳膊往前一撲,整個身子趴倒在了水泊裡,還吐着舌頭“呼哧、呼哧”地喘氣。
身處上天界之時,神祇各司其職,少有會面。而滄溟身爲守天之武將,他終日揹負玄鐵古劍,傲然立於雲端之上,更是鮮少與人交談,默默忍受千年孤寂。然而這一刻,沉默寡言的他,卻莫名地開了口,出言輕喚:“喂,過來。”
那黑白毛團子,似乎意識到對方是在喚它,它傻不愣愣地直起身,用胖乎乎的屁股墩坐在泥地上,歪了歪腦袋,疑惑地望着他。它那憨傻模樣,讓滄溟微微揚起脣角。這位浴血而戰、神力全失的神將,艱難地撐起身子,靠坐在一株綠竹之下,他從腰間取下盛滿烈酒的翠玉葫蘆,昂首灌下一口。
似是見他飲酒的暢快模樣,那毛團子又將腦袋歪向另一邊,好奇地看着他的動作。
“怎麼?你也想喝兩口?”滄溟大笑道,他揚手將翡翠葫蘆拋了過去。
那毛團子擡起兩隻胖乎乎的胳膊,正將葫蘆接入掌中。然後,它學着滄溟的模樣,兩隻爪子捧起酒葫蘆,仰着腦袋吸了一大口。緊接着,小糰子像是嚇到了一樣,伸着舌頭“噗、噗”地往外吐,忙不迭地將葫蘆丟在地上。可須臾之後,它又用爪子抹了抹嘴,然後再度拾起那酒葫蘆,擡起兩爪,又吸了一小口。過了約摸盞茶的工夫,毛團子坐不住了,它飄飄然地爬了起來,在泥地上爬出了一條歪歪扭扭的斜線,然後一頭撞上滄溟的大腿,又一屁股跌坐在他身側,毛絨絨的腦袋正擱在滄溟的腿上。
“哈,你這小傢伙,倒是與我臭味相投,”滄溟大笑道,他伸手揉向小糰子的腦袋,思忖片刻,又笑道,“既然你我有緣,我就助你一助,將來倒是個酒友。”
說罷,滄溟從懷中取出仙家法寶•雲生鏡,又用古劍割破手臂,以自己的神祇之血,凝成一條紅線,將雲生鏡綁在了小熊貓的頸項上。
滄溟傷愈之後,雖回到了天庭覆命,可隔三差五就會下至凡間,找這個酒友共飲,並喚它“小黑白”。而藉由雲生鏡這件天庭寶器,小熊貓吸天地之靈氣,修爲大進。同時,又因滄溟血線之庇佑,別說山野猛獸,就連妖魔也不能近身半分,保它性命無憂。只用了三十年,小黑白就能口吐人言,與滄溟暢談自如。兩百年後,小黑白終於修得人形,化作一黑髮白衣的書生,自稱“墨白”,並正式長居斷雲山,讀天下古籍,修身養性。
數百年前的舊事,仿若一場如煙迷夢。滄溟記得百年初見,那個黑白相間的圓球兒、滿地滾偷酒喝的景象,也記得那個憑藉雲生鏡練出千年道行的俊秀書生,笑着說什麼“好友,跟你我就不客氣了”,硬是將他的翡翠葫蘆拿了過去、拒不歸還的景象。
滄溟更記得,十九年前,那個與自己交往數百年的摯友,抱着酒罈子,對他笑說“飛昇”之承諾,卻自此消失人間,了無蹤跡。
那一夜,斷雲山上,圓月當空,月朗星稀。二人對月暢飲,其間大多是墨白絮絮叨叨地說些山野間的趣事,諸如哪家的狐狸修成了精,哪家的槐樹凝出了妖魄之類的八卦。對於滄溟來說,這些小妖小怪的舊聞,並無半點趣味,但他卻早已習慣友人抱着酒罈、囉囉嗦嗦的聲音——這是他千年孤寂當中,唯一的陪伴。
“……然後那小妖當真就被那個人唬住了,真以爲吐口口水就能要了他的命,還一直把那人揹回了家!哈,妖倒被人算計了,你說好笑不好笑……嗝!”
醉意朦朧的墨白,說着說着忽然打了個酒嗝兒。只見白煙升騰,把酒狂歌的俊秀書生,變回了胖乎乎圓滾滾的熊貓模樣。酒勁上頭的他,還未搞清狀況,只是傻不愣愣地抱着那酒罈子,用那雙大大的黑眼圈望向好友,怔怔地道:“好友,你什麼時候練就出三頭六臂了?”
滄溟冷眼一瞥,將友人蠢萌蠢萌的模樣收進眼底。他一手刀劈過去,一把奪過墨白懷中的酒罈,冷聲道:“千年修行,卻連形態都控制不住,小黑白,我看你的修行,是白修了。”
“哈,好友在側,對月同飲,我又何須去控制什麼形態呢?”墨白大笑道,他非但沒有半分窘迫,反而張開兩隻胖乎乎的胳膊,順勢往地上一躺。柔軟的毛皮蹭在青草上,他用那雙黑眼圈,望向夜空中皎潔的玉盤,笑道:“其實做一隻山中野獸,不也挺好?不用去管什麼修行,不用去管什麼禮教,也不用理會天下分分合合、盛衰興亡,心中無牽無掛,吃飽了就睡,睡飽了就吃,豈不快意?”
“我看你這輩子投錯了胎,”滄溟冷眼瞥他,道,“我看你不該是熊貓,是豬纔對。”
“哈哈,其實究竟是做人快活,做仙快活,還是做豬快活,還真是個難題哪。”墨白大笑出聲,他一骨碌直起身,又變回了盤腿而坐的青年。只見他望向友人,揚起脣角,輕輕笑道:“不過嘛,像我這麼守信用的熊貓,一定會修仙飛昇,去天庭向好友蹭酒嘛。有云生鏡之助力,依我看,再有半月,我便能修行圓滿。好友,到時候你別忘了去南天門迎接我啊。”
滄溟知道,墨白向來守信。然而,半月之後,當他依照約定,於南天門等待友人,卻始終不見好友身影。心覺有異的滄溟,立刻下界直奔斷雲山,卻感受不到友人的半分靈氣。
墨白忽然消失,無影無蹤。滄溟遍尋三界,搜尋十餘年,仍是找不到友人的下落。他甚至開始懷疑,友人是不是惹了什麼事端,被人打得魂飛魄散了。正當滄溟四處查探、拼湊友人消亡之真相、想找出真兇爲其報仇之時,就在半年前的一日,他忽然察覺到靈氣波動,竟是墨白再現人間。
於是,白河鎮中,滄溟化身爲賣食鐵獸玩偶的書生,再遇故人。那時的墨白,中了誅妖盟四派縛甲封神的術法,法力被盡數封印,化爲了一隻不能言語的小熊貓,趴在一位少女的肩頭。滄溟一眼就瞧見,當年贈予對方的翡翠葫蘆,被少女系在腰間。原來,這十九年來,墨白是用那隻翡翠葫蘆,設下結界,令神力遍尋不得。直到墨白的法力被封,那結界才露出些許破綻,滄溟也由此察覺到友人的氣息。
故友重逢,墨白見了他,竟是轉身就跑。但法力全無的他,怎能跑得過上天界神祇的滄溟?白河鎮郊,垂頭喪氣的小熊貓,將真相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原來,就在墨白即將修行圓滿、飛昇登仙的前一夜,他在月下竹林中,撿到了一名剛出生的女嬰……
滄溟默然不語,一雙冰眸,冷冷地望着面前的少女。因緣際會,世事無常,本該進入天界、再無塵世牽掛的墨白,偏偏遇上了不能捨棄的羈絆,自此步入命定的深淵。他將半子半徒的小竹撫養成人,又因雲生鏡捲入了人界紛爭,受誅妖盟四派步步緊逼,直至應龍重臨天下,最終殞命於焚天荒火之中……
應龍臨世,神州罹難,是天道既定的劫難。身爲上天界神將,滄溟不能逆天而行,無法迎戰應龍,出手救下友人,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在那滔天巨浪之上,在那熾熱烈火之中,友人神形俱散,灰飛煙滅。
天上地下,他滄溟唯一的朋友——墨白,遵從心之所念,行逆天轉命之事,哪怕生死魂滅,亦不曾後悔半分。就如同初見之刻,那個憨傻緩慢的熊貓,明知烈焰滔天、危難當前,卻仍是傻乎乎地湊上來,不曾退縮半分。
而他滄溟,唯一能爲朋友做的,就是祭出半生神力,護住墨白飛散的靈魄,並將之送入翡翠葫蘆中。
無聲嘆息,溢出脣外。滄溟望着好友唯一的徒兒,緩緩開口:“你可想再見你師父?”
小竹驚愕地瞪大眼,先前強忍着的淚水再度盈滿眼眶,水靈靈的大眼睛裡流光閃動,她忍不住探出手抓住滄溟的衣襬,急切地道:“您、您有辦法救師父?”
滄溟微微頷首,淡然道:“我與你師父是至交好友,當年他還是一隻山野熊貓,是我借他雲生鏡,助他修行成仙。這翡翠葫蘆,原本是我的酒壺,後來被他誆去。應龍一戰,我不便出手,只能暗中將他的靈魄打入葫蘆中……”
聽他之言,小竹慌忙解下腰間的翠玉葫蘆,遞至滄溟手中,啞聲祈求道:“多謝仙君出手相助,求您救救師父!”
說着,她雙膝一跪,叩首拜謝。滄溟側身避過,他以拇指輕撫掌中的翡翠葫蘆,冷聲道:“且慢。墨白神魂雖在,但要使其重聚凝結,並非一件易事,還需四件法寶相助。否則,就算我爲他重塑肉身,神魂不入,亦只是具行屍走肉罷了。”
一聽師父有救,小竹大喜過望,她拉住滄溟戰甲下襬,懇求道:“究竟是哪四件法寶,但請仙君明示。只要能救師父回來,小竹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絕無怨言!”
“好!算他沒白疼你,”滄溟沉聲道,“這四件法寶,正是誅妖盟四派的鎮派之寶。渡罪谷的‘定魂珠’,你已經見識過了,此外,還有天玄門的‘紫宵劍’,赤雲樓的‘乾坤鼎’,十方殿的‘窺天幡’。人間爭端,我不便插手,更不能恃強凌弱,以神力仙法強取豪奪。所以,這法寶能否集齊,就看你的本事了。”
“你放心,”小竹握緊了拳頭,雙眸中閃爍着堅定的光芒,“我就算拼了這條命,也要收齊這四件法寶,救師父回來!”
聽她肺腑之言,滄溟竟是一聲冷笑,笑容中頗有譏諷之意:“他救你,你救他,這人情債救來救去,還來還去,又有什麼意思?紅塵紛擾,人情世故,他終究是看不透……”
“請恕小竹多言,”小竹仰頭望向滄溟,琥珀一般溫潤的雙眸裡,仿若星辰閃動,只聽她輕聲道,“人情冷暖,並非全是債啊。師父救我,絕非還什麼人情債,我要救師父,也並不是爲了報答,只因我們是親人啊。爲了親人,爲了朋友,哪怕豁出命來也心甘情願,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嗎?”
滄溟聞言一怔。他默默地望着面前的少女,從那清秀的面容上,看見了友人的神采。他忽想起當日警告墨白,讓對方不要插手應龍之事。那個時候,那傢伙笑着望他,眼眸中的光華,亦是如此熠熠,仿若星河:
“畜道之命,不過短短數十載,墨白能活到今天,已是佔了莫大的便宜了。所謂生裡來,死裡去,不怕無常,只怕遺憾。這亂世紅塵,我還未曾看夠啊……”
友人的笑語,似是就在耳邊。滄溟沉默片刻,忽伸手將跪倒拜謝的小竹扶了起來,輕聲喚道:“丫頭。”
這一聲“丫頭”,正如墨白師父平日的笑語呼喚,小竹心絃一顫,強忍酸澀,悶聲應道:“是。”
她顫抖的聲調,含淚的目光,滄溟又怎會聽不出、看不出?這位守望於天、看淡凡塵的神將,忽覺心中悵然。他突然能明白,爲何墨白寧可放下飛昇成仙的機遇,也放不下這個凡人少女。正如他當日初見墨白,明知違反天規,也放不下那個毛絨絨的黑白團子,將天界寶器雲生鏡偷偷贈予了它,助它修行得道。
“緣”之一字,千言難訴。
“丫頭,”滄溟緩聲道,“你修行尚淺,需小心謹慎。”
說着,滄溟於指尖凝起金色光華,只見他輕點小竹額中,流光立即沒入。小竹只覺得頂心一暖,腦海中忽閃過許多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符咒。一時之間,她神智恍惚,只覺得眼前閃過一個模糊身影,手持雙劍,使起一套精妙無雙之劍法,騰挪縱身,矯若遊龍。約過了半柱香的工夫,小竹才覺眼前迷霧散盡,神智重回清明,而自己體內充斥着暖暖真氣,在四肢百骸中緩緩遊走。直到這時,她才明白過來,原來滄溟暗中授以神力,教她劍技與術法。
“多謝滄溟師父!”小竹跪拜叩首,卻被滄溟側身避過。只見他勾起脣角,譏誚一笑:
“莫拜我,我可不是你師父。此行兇險,若你有個三長兩短,你師父就算活了,也少不得找我拼命。”
聽他這句,小竹不由在腦中描繪出熊貓師父氣急敗壞、找摯友算賬的模樣,思及此處,先前一直心緒沉重傷悲的她,首次露出些許笑意來。這一笑,在她那淚痕未乾的清秀面容上,如雲開雨霽,綻放出明媚燦漫的神采來,琥珀色的雙瞳裡,亦閃爍着希冀之光:“滄溟師父你放心,我一定會集齊四件法器,讓師父活回來找你拌嘴的!”
滄溟淡淡一笑。他再度出手,指尖蘊出炫金光華,治癒了昏厥之中的歸海鳴。小竹跪坐在小蛇哥哥身側,扶住他的身形,見他面色稍緩,氣息逐漸平穩,這才鬆了一口氣。她仰起頭,正要再度拜謝,卻聽滄溟沉聲道:
“墨白是我此生摯友,我並非懼怕違背天規,才坐視他被應龍擊殺,我實是不能出手。若我對戰應龍,逆天而行,必受刑謫仙,天庭少不得要追究雲生鏡一事,屆時牽連甚廣,墨白亦難逃其咎……”
說到此處,滄溟頓了一頓,他神色複雜,瞥了小竹一眼,復又沉聲道:“搜尋誅妖盟四法器之事,就交由你了。待你集齊四法器,便去冰魄寒潭找我,我會在那裡爲墨白重鑄肉身。”
說罷,滄溟將翡翠葫蘆收入袖中,轉身便要離去。而小竹忽覺心中異樣,忙出言詢問:“等等,滄溟師父,當初誅妖盟四派逼上青川山,讓師父交出雲生鏡,用來加固東海封印,禁錮應龍。那時候,師父明明白白地說了,他沒有云生鏡啊!”
滄溟身形一滯,默然不語。下一刻,他一振衣袖,霎時化爲一道炫金劍光,直插雲霄。轉瞬之間,便再也望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