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咒法前所未聞,妖女,是不是你故意使詐?”
術法失敗,小竹也是心有不甘。此時被玉儀一番指責,她不悅地蹙起姣好的柳葉眉,反脣相譏:“真是好心當作驢肝肺。我和小蛇哥哥雖然與你們天玄門有過節,但後來幾番曲折,也算是化敵爲友,眼下更是真心實意要幫你們的。偏偏只有你這個牛鼻子頑固不化,非但不領情,反而百般指責。你能不能平心靜氣地想一想,若我們當真心存歹念,當日天玄門危機之刻,我們何必對付‘九煌’與‘魂煞’?坐視他們血洗你天玄門,不是一了百了?”
“……”這一席話,令玉儀再度無語,倒是天胤真人接了話茬:
“這位小姑娘說的沒錯,當日若不是他們插手,咱們天玄門或許早已化作焦土,你我也或許早已變爲行屍走肉了。”天胤牽扯了嘴角,在脣邊勾勒出自嘲的弧度,下一刻,他轉頭望向小竹,又爽朗笑道:
“妹子,我師弟這人向來謹慎過頭,疑心病也是忒重。他日日夜夜沒一天不在擔心,擔心妖怪遺族或是什麼應龍尊者上門尋仇,都快成了心病了,你別往心裡去。話說回來,這法術爲什麼沒用,是不是這葫蘆壞了?這都怪我,十幾年也沒當它是個好東西,成天拿它打酒隨手亂拋,保不齊哪裡磕着了。”
這位鬍子拉碴、看似不修邊幅、說話爽快直率的大叔,是天玄門衆長老裡,讓小竹他們最有好感的一位了。見天胤真人露出自責的神色,小竹忙出言解釋:
“真人不必自責,這葫蘆也沒壞,問題的癥結並不是出在這裡。”說到這裡,小竹頓了一頓,她沉吟片刻,又閉上雙眼,感受掌中玄冰葫蘆的靈力,隨後才繼續說下去:“依我看,這葫蘆雖有天地靈氣,但修爲尚淺,靈力尚弱,不足以驅散屍人的魔氣。”
此時的小竹,得墨白與滄溟親傳法術,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無憂無慮、只會粗淺術法的三腳貓了。她屏息凝神,便感受到周遭靈力流轉,所以這玄冰葫蘆的靈力修爲,她能估算出個八九不離十。
“你的意思是,這玄冰葫蘆不是我們要找的那一隻?”天胤真人皺起眉頭。
畢飛微一思索,撫掌道:“這麼說來,也就說得通了。玄冰葫蘆既然聚天地靈氣,又自崑崙玄冰中所生,理應不懼烈火。如果我猜得沒錯,當年崑崙洞府中的玄冰葫蘆,應該有兩隻。大的那個修爲較久、靈力豐盈充沛,被當年的小妖摘走。而小的這隻,被天胤師叔無意中撿到。方纔月姑娘施展術法,先是起效,後又失效,正是因爲這小葫蘆靈力不足,無法吸收魔氣。”
“那可如何是好……這人海茫茫的,要到哪裡去尋那隻大葫蘆啊?”陸靈不由犯了難。
畢飛的眼光閃動了一下,他忽揚起脣角,衝小竹笑道:“月姑娘,能否請將這小葫蘆借我一觀?兩隻玄冰葫蘆既是出自同根,或許能有什麼蛛絲馬跡,有線索指引我們也說不定。”
小竹毫不懷疑地將玄冰葫蘆遞進畢飛的手中,後者將葫蘆握在掌心,忽朗聲唸誦:
“乾坤九轉,天玄地煞,
枯榮無極,萬念歸一。
化生爲靈,氣行兩儀,
祭吾靈法,逆轉丹行。”
伴隨他清朗聲音,畢飛的眉間忽亮起一點金光,那光點如煙如霧,在虛空中嫋嫋輕曳。當最後一句咒法吟唱完畢,那翩翩金蝶掀動光翼,盡數沒入了畢飛手中的玄冰葫蘆。登時,葫蘆表面亮起璀璨光華,流光溢彩,霎時靈氣大增。
畢飛所念誦的,竟是“化生訣”的咒文。這可謂是逆天轉命的術法,施術者將自身的修爲靈力,轉移給他人,爲後者延續生氣,可以說是“以命換命”也不爲過。當日歸海鳴受“千嬰血”的禁制,全身法力盡失,命懸一線之時,小竹也曾想用“化生訣”以命抵命。萬萬沒想到的是,畢飛竟使出這決絕的招數,將自身的修爲靈力轉給了這隻玄冰葫蘆……
“畢大哥,你這又是何苦。”小竹的聲音打了顫兒。
其實,畢飛所思所想,她也能猜出幾分:當日赤雲樓一役,神獸•角端受盡赤雲樓弟子的折磨,臨死之前將怨念化爲腐蝕毒水,繼而爆體而亡,爲的就是報仇雪恨,令赤雲樓萬劫不復。而畢飛雖爲赤雲樓棄徒,對門派的感情卻從未減少半分。千鈞一髮之際,是他以肉身爲皿,將角端毒血盡數引入體內。當時,若不是辨善惡、分是非的神獸•獬豸出手相助,畢飛早已身死魂滅。
“吾之內丹,並不能根除角端之毒,只能暫時壓制毒發,爲汝爭得一月時間。下個月圓之夜,便是你毒發催命之時。”
獬豸之言,猶在耳邊。
月盈滿,月弦缺。這些日子奔波勞碌,從那赤雲樓到十方殿,從平城小鎮再到冰魄寒潭,扳指一算,畢飛所剩的日子,竟是隻有十來天了。而此時此刻,眼見天玄門弟子仍被魔氣所苦,畢飛自知命不長久,於是將自身修爲灌入那玄冰葫蘆裡,令其靈力大增,以驅散屍人魔氣。
畢飛的身形踉蹌了一下,歸海鳴立刻跨前一步,一把扶住了友人的雙肩,撐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畢師兄!”陸靈亦是心急如焚,趕忙湊到畢飛身側。
此時的畢飛,面色青白,嘴脣更失血色,冷汗順着鬢角滑下,令碎髮粘在他的面龐上。他虛弱地牽扯了脣角,勉強一笑,將手裡的玄冰葫蘆遞向小竹,輕聲道:“月姑娘,接下來,便煩勞你了。”
“……”小竹接過這靈力充盈的法寶,卻是久久不能言。她雙目低垂,睫羽輕顫。
當日畢飛在赤雲樓的處境,在場衆人當中,唯有小竹和歸海鳴知曉,就連陸靈都被畢飛騙過。此時的他們,只知畢飛大損修爲,將靈力轉給玄冰葫蘆。對術者而言,靈力是根基,是本源。畢飛的獻祭,令衆人大爲動容,而那天胤真人更是大步上前,他將右掌抵在畢飛背心,急道:
“畢師侄,你這是何必。這本是天玄門的劫難,就算要使化生訣,也該是咱們天玄門的人來使,怎能讓你損失修爲?乾坤九轉,天玄地煞……”
說着,天胤便再度唸誦“化生訣”的咒文,顯是想將自身的修爲轉給畢飛。而畢飛卻擡手打斷了他,緩聲道:
“天胤師叔,我無妨。我曾受神獸獬豸所助,因此修爲大進。此時不過是將這些本不屬於我的靈力,送給有需之人,你們無須太過在意。我只是剛剛施展化生之法,略覺疲憊罷了,並無大礙。”
畢飛爲人向來真誠,此時卻是面不改色地扯起了謊話。可他的謊言,偏偏又是九真一假,令人難以察覺。尤其是陸靈,聽了畢飛的解釋,她登時舒了一口氣,滿面的憂色轉而晴朗,笑道:“太好了。那天獬豸的義舉,不但幫了畢師兄,還幫到了天玄門的諸位師兄弟呢,真是冥冥中自有註定。”
天胤、元虛、紫術等一衆長老,聽了畢飛的解釋,也稍稍放下心來。天胤真人取下腰間佩劍,忽重重將之往地上一丟,懊惱道:“咱們總是說什麼‘大仁大義’,要‘守神州太平,保百姓安寧’。當日剿殺妖靈奪取內丹,鑄造東海封印禁錮應龍,掛的也是這仁義的名頭。可眼下天玄門遭遇劫數,卻是這鳴蛇小哥出手解圍,是神獸獬豸幫了大忙,我們還有什麼顏面自稱‘仁義’?”
天胤的話,令衆長老面色複雜,一時慨嘆不已。在場衆人當中,唯有小竹與歸海鳴知曉真相,二人對望一眼,又望向同行許久的友人畢飛。卻見畢飛衝他倆搖了搖頭,面露懇求之色,顯是請二人莫要說出實情。
“我心意已決,月姑娘,有勞了。”畢飛緩聲道,雖是懇求之語,但更蘊含着不容置疑的堅定。
縱是心中有百般不捨,縱然並不贊成他的做法,但小竹唯有尊重友人的決意。她輕輕地捧起那隻玄冰葫蘆,再度唸誦出先前的法訣。清風揚起,幽蝶翩舞,玄冰葫蘆的周身漾起幽藍光華,而屍人體內的魔氣亦被吸出。只見廣場之上,黑煙繚繞,猶如一隻漆黑鬼爪,遮蔽了天幕。
“收!”
小竹朗聲道。霎時間,那遮天蔽月的黑色煙霧,被清風迅速捲起,聚成一道黑色旋風,猶如羊角一般,盡數被吸入玄冰葫蘆之中。
被冰壁囚禁的屍人,恢復了常人面色。在這些天玄門弟子中,有許多人早已在當日的戰役中喪失了性命,此時魔氣被驅散,便頹然倒下,再無聲息,從此長眠。但還有一些人,當日被魔物重傷,眼下魔氣離身,傷勢立刻顯露,發出了痛苦的哼吟。
“鏗!”
劍匣轟然開啓,寶劍長吟不絕。元虛、紫術、天胤等長老,一齊揮動衣袖,數道劍光劃破虛空,有若雷霆降世,又如游龍騰空,瞬時擊破冰壁。衆弟子忙衝上前,一時之間,啜泣之聲、呼喚之聲,以及吟唱氣愈術法之聲,連成一片。
“師兄,你醒醒啊師兄……嗚嗚……”
“六師弟……小陸,你睜睜眼……他還有氣!來人,快來人,他還有救!他還有救!”
廣場上忙作一團,天玄門上下所有弟子,都在確認同門的性命,救治傷者,祭奠死者。散落在地的冰晶殘片,映出那一張張或悲或喜的面容:有人愴然淚下,有人喜極而泣,有人慘聲哭號,有人悲慟不語……
夜幕沉沉,一彎弦月正當空。銀白月光,灑在這冰封雪境之上,映出那些忙碌的身影。不僅是天玄門長老,就連小竹陸靈也加入其中,爲傷者施展氣愈之術。唯有一人身形不動,呆立場上。他神色平靜,無悲無喜,只是默然垂首,凝望左腕鐵索。銀月如霜,碎雪紛揚,背影孤孑,宛若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