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 ◎ ◎

翌日,李班主本打算上路西行,誰料一大早便下起了瓢潑似的大雨。這天要留人,誰也擋不住,直過了午後,雨才漸漸停下。到了這時候再上路,未免太過匆忙,雜耍班子裡的大夥兒略一合計,便決定在這銅禮城多留一日,多演一場。

於是,大夥兒齊心協力,各自忙活起來。泠笙與啞巴予璽兩個人六隻手,搭起了條凳鋪上了木板,牟勇用幾根竹竿撐起了油紙,撐出了個簡易的頂棚。淅淅瀝瀝的毛毛雨,順着油紙的邊緣滴落,滴答滴答的,很快便被銅鑼吆喝聲掩蓋了。

“鐺鐺鐺鐺——”

戴花帽子的小猴兒,直起上半身敲起銅鑼,框框噹噹地響,引得對面茶館的賓客們紛紛側目。李班主扯着嗓門吆喝起來,無非是“出門在外討口飯吃”、“有錢捧個錢場,沒錢捧個人場”之類的場面話。緊接着,固定套路的表演,便這麼一樣接着一樣地開場了——

最先出場的,還是泠笙和她的老虎大黃。在少女的引導下,猛獸之王聰明乖巧的表現,令對面觀衆嘖嘖稱奇。當大黃接二連三地跳過火圈時,李班主衝畢飛使了個眼色,後者心領神會,忙放出一張“寒冰符”。頓時雪羽紛紛,無聲飄落,在熄滅了烈火的同時,也引來一片掌聲。

緊接着是刀槍不入的牟勇,他照例赤裸着上身,邁着穩健的步伐走上戲臺,健碩賁張的肌肉上凝着幾滴雨珠,更顯得魁梧有力。他先是表演了一段胸口碎大石,引來觀衆紛紛叫好。然後,他像往常一樣抓起長矛,將鋒利的矛尖對準了自己的喉頭。

“喝!”

隨着一聲吶喊,牟勇沉下雙肩,用喉嚨抵上槍尖,全身的筋肉隨之緊繃起來。眼看那長矛越壓越彎,力度越來越大,觀衆們紛紛倒吸一口冷氣。

就在這一剎,畢飛忽覺背脊一涼,一陣詭異濃重的妖氣,迅速彌散開來。他還沒來得及辨認出這妖氣從何處而來,眼角忽閃過一點銀光,下一刻,便是“鏗”地一響,像是金屬碰撞敲擊之聲。

“啊啊啊啊啊——”

淒厲的慘呼,響徹雲霄。只見牟勇摔倒在地,抱着膝蓋痛苦哀嚎。長矛不知爲何斷成了兩截,尖銳的矛頭扎進了他的大腿,從前方貫穿至膝窩,直扎開一個碩大的破洞,鮮血汩汩地流淌而出,染紅了戲臺。

衆人皆驚,別說觀衆們傻了眼,就連泠笙都愣在了當場。還是李班主率先回過神,老人家高喊着“阿勇!”衝上臺去,畢飛也疾步上前,他伸手點了牟勇大腿的數處穴位,又用繃帶纏住腿根,以免他血流不止。

雖是減緩了鮮血流失,但卻止不住鑽心的疼痛,牟勇疼得在地上翻滾,豆大的汗珠順着面頰滑落。這位壯碩的漢子,此時卻是虛弱哀嚎,面色如紙。畢飛仔細查看他的傷勢,卻見牟勇的膝蓋骨已然被擊碎,今後怕是再也無法站立了。

畢飛迅速掃了一眼周遭,只見一旁的木板裡插着一支銀白色的匕首。顯然方纔就是這短刃劃破虛空,正撞在牟勇所使的長矛上。本就受力彎曲的矛杆,在這一擊之下,硬生生地斷成了兩截,而那尖銳鋒利的一頭,正扎碎了牟勇的膝蓋,甚至穿腿而過。

眼看方纔還好端端的人,突然遭此橫禍,李班主也丟了魂兒似的,嘴裡喃喃地問:“這……這究竟是咋了……怎麼突然就出了亂子了,阿勇你從來沒失手過啊,怎麼就……”

疼得說不出話來的牟勇,顫抖着擡起手,指向站在舞臺另一端的人。衆人隨着他的指示望去,只見予璽面色蒼白,他怔怔地站在那裡,手上還攥着支匕首。察覺到衆人的視線,予璽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他搖了搖頭,張口“啊、啊”了幾聲。

“你你你……”李老頭兒氣得身子直打顫,伸手指着予璽“你”了半天,恨聲道,“還沒到你上場你投什麼刀子!你這不是害人嗎?作死啊!”

“……”面對李班主的指責,予璽默不作聲,只是用那雙深邃的黑眸望向對方。

演出因意外而中斷,觀衆們議論紛紛,漸漸散去了。對於他們來說,學藝不精的雜耍人搞斷了自個兒的腿,這倒也是個有趣的談資。可對於戲班子裡的每個人來說,心裡就跟着灰濛濛的落雨天一樣,昏暗而壓抑。

李老頭兒請了大夫,爲牟勇看了傷。大夫清理了創口,取出了斷裂的矛頭,用夾板固定住牟勇的腿腳,之後又開了鎮痛的藥劑,終於將這位壯漢拉出了鬼門關。但大夫也坦言,他雖然能保住這條腿,卻無法治癒傷勢,牟勇的腿已然跛了,此後終身無法離開柺棍。

這個消息,讓所有人的心頭都覆上了一層陰霾。而牟勇,那個本是像小山一樣壯碩有力的漢子,聽了這句話之後,當場紅了眼。他擡起雙手遮住了面容,卻掩不住微顫的肩頭,以及指縫中溢出的水珠。

李班主從裝盤纏的包袱裡掏了好半天,好容易才湊齊了診金和藥費。當大夫離開的時候,天又落起了雨,淅淅瀝瀝的,在天地之間拉開一道珠簾。一時間,只聽雨聲泠泠,誰也沒有開口,打破這壓抑的沉默。

“瘸了……瘸了……”好半天之後,才聽牟勇極是嘶啞的聲音,從悲痛到憤怒,他猛地擡起頭,通紅的雙眼狠狠地瞪向站在最遠處的予璽,衝對方咆哮嘶吼:“爲什麼!我究竟哪裡得罪你了,你爲什麼要這麼害我!”

此時的牟勇,如一隻困鬥之獸,若不是無法站立,他定要衝上前逮住予璽,狠狠地揍上幾巴掌。瞧見他憤恨的神色,予璽不由倒退一步,一張臉煞白煞白的,他張了張口,卻只能發出“啊、啊”的聲音。

旁邊的泠笙看不下去了,她輕聲地勸慰道:“牟大哥,我知道你心裡難受,但是我相信予璽不是故意的。我們大家一起走南闖北,也有好幾個年頭了,予璽雖然不會說話不會辯解,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們都最清楚了,不是嗎?他怎麼會故意害你,這……這是個意外啊。”

“意外?!那我打折他的腿,也說是意外!”牟勇怒到極致,衝泠笙大聲咆哮。

“唬!”原本蹲在泠笙腳邊的老虎大黃,看見牟勇惱怒的動作,立刻攔在少女的身前,它弓起了脊背,喉管裡發出低沉的聲音,一雙金色眼眸鎖定了牟勇,像是在確定對方會不會傷害自己的朋友。

“好啊,連這畜生也欺到我頭上……”牟勇氣得渾身顫抖,慘聲道,“我現在成了殘廢,你們滿意了?這啞巴怪胎把我害成這樣,你們還替他辯護,現在連這畜生都來了勁,是不是想吃了我?!”

“牟大哥,你別這麼說,大黃不是這個意思……”泠笙小聲辯解,但她知道牟勇才聽聞噩耗,正在氣頭上,怕是勸不住的。思來想去,她只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予璽,輕聲道:

“予璽,你先避一避好不好?牟大哥眼下正難受着,我看你還是暫時不要出現在他面前,等他冷靜下來,咱們再好好向他道歉。”

被點到名的啞巴青年,無聲地點了點頭。他神色複雜地望向牟勇,衝對方拱手一禮,似是在道歉一般。下一刻,予璽轉身離開,孤身走進了濛濛細雨之中。

見此情景,畢飛和陸靈交換了一個眼色。他們原就懷疑牟勇和予璽兩人,現在牟勇重傷,又是予璽毫無緣由下的黑手。莫非他就是帝奴假扮,故意要攪得這雜耍班子分崩離析,才覺得開心快意?想到這裡,二人循着予璽離去的方向,快步追了過去。

風悽悽,雨泠泠。當畢飛和陸靈追上的時候,只見予璽正孤身一人,躲在一條暗巷之中。他抱着雙膝躲在牆角,垂頭喪氣地望着腳下的水窪。雨珠落下,濺起一圈圈漣漪,他便這樣癡癡傻傻地望着,好似天地之間,只剩下面前這方寸之地。

那個飛揚跋扈、囂張肆意、以拆散他人爲樂的帝奴,當真會是面前這個不能言語、四手畸形、孤孑一身的青年?畢飛心中閃過一絲疑慮,還不等他細細剖析,只聽身側的陸靈已是朗聲發問:

“喂,予璽,你爲什麼要廢了牟勇的腿?別跟我說意外那一套,你那一刀可叫一個精準,就是衝長矛去的,故意將矛擊斷成兩截。幸好牟勇命大,那矛頭插進了腿,沒插在他胸上肚上,否則他怕是已經見了閻王了。”

陸靈身爲武者,耳聰目明,予璽這蓄意一擊,當然瞞不過她。而聽了她的質問,那予璽猛然擡起頭,臉上露出了一絲驚慌的神色,他登時直起身,似乎轉身想逃,可陸靈哪裡會讓他如願,她當下一個箭步衝上前,將予璽堵在了巷子裡。爲了探明對方的底細,陸靈隨手抄起一截破舊的曬衣竿,挽了一個槍花,急速向對手攻去。

“啊!”予璽發出短促的聲音,他似乎是想閃躲,但這巷子窄小,三面是牆,根本無法騰挪閃躲。眼看那竹竿就要擊在他頭上,予璽的神色格外複雜,而他背後的兩隻手已率先動作,它們猛地探向虛空,快速捏出一個法訣。頓時,一道紫光閃過,氣勁爆裂,正將那兜頭劈下的竹竿炸了個稀爛。

濃烈的妖氣彌散開來,只見予璽立於渺渺雨幕之中,他的眼神一變,雙眼閃耀着奪人心魄的妖異紫光。

“好啊!果然是你這個害人精,”陸靈恨聲道,“你倒是真會演,找了這麼個角色,帝奴,今日我要你血債血償,給居塵師弟賠命!”

說罷,陸靈橫起半月戟,衝予璽直擊而去。而見予璽妖氣暴露、戰局已起,畢飛也立刻祭出“寒冰符”,一招“天雪寒霜”將悽悽細雨幻化成紛紛雪羽,寒風捲起雪片,像是鋒利的刀片向對手周身襲去——

予璽眼神一黯,他四手同時結印,頓時妖氣流轉,腳下的水窪急速涌動,水花飛旋,竟是憑空而起,像是一道水龍飛騰,徑直擊向寒風雪羽。

只聽“轟”地一聲,水龍與雪刃相撞,登時水花四散,冰片零落,一時阻隔了畢飛與陸靈的視線。而當冰雪散盡,只見暗巷裡空空如也,哪裡還有予璽的影子?

陸靈縱身一躍,雙足輕點牆壁,如飛燕一般掠起。而當她立於屋檐之上,放眼望去,只見細雨濛濛,那予璽的動向是半分也尋不着了。她憤憤地一跺腳,急道:“可惡,讓他給跑了!畢師兄,咱們已經打草驚蛇出了手,眼下該怎麼辦?”

“師妹少安毋躁。一來,夔骨之笛還在李班主手裡,帝奴的使命尚未完成,必定還會回來,”畢飛沉吟片刻,又道,“再者,帝奴並不知我二人身份來意,此人飛揚跋扈自命不凡,即便發現我二人是除妖的術者,也不會將區區兩個凡人放在眼裡。咱們不妨守株待兔,回戲班等候,他必會出現。”

陸靈頷首贊同。兩人又折回了戲班裡,只見每個人都是愁容滿面:牟勇靠坐在牀邊,耷拉着腦袋不說話。李班主抓着包袱,正盤算着剩下的銅板,數着數着,不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泠笙坐在戲臺邊,擡眼望着灰濛濛的天幕,眼神空茫茫的,不知在想些什麼。那老虎大黃便悄無聲息地伏在她的腳邊,它像是明白她心中的惆悵一樣,不發出一點聲響打擾了她,溫馴得像是一隻乖巧的貓兒。就連那小猴兒都失了往日的活潑與聒噪,縮手縮腳安安靜靜地蹲在角落裡。

聽見雨路足音,泠笙眼睛一亮,忙轉頭望向小路這方。當她看清是畢飛和陸靈之後,她眼中那期待的神采瞬間黯淡下去,滿眼是毫不遮掩的失望,卻仍是起身招呼:“斐大哥,斐姐姐,你們有看到予璽嗎?”

陸靈搖了搖頭。看見她的動作,泠笙垂下眼,小聲地嘀咕道:“他會去哪兒了呢……我讓他暫避一下,只是讓他一時半會兒不要出現在牟大哥面前,並不是趕他走啊。這天都快黑了,他怎麼還不回來呢……”

正如泠笙先前對牟勇所說,予璽加入雜耍班子也有好幾個年頭了,這些年他們一齊走過大江南北,彼此間親如家人兄弟。看得出來,泠笙是真心在爲予璽擔憂的,這讓陸靈心間一沉:她要如何告訴面前這個單純善良的小姑娘,與她一齊走南闖北的那個予璽,大約早已被殺了,如今只剩下一個妖孽假扮的冒牌貨。

“笙丫頭,”李班主輕聲喚道,他本就瘦削乾枯的面容,此時帶上一抹倦容,讓他更顯蒼老,“咱們拾掇一下,明日再演一場罷。你和大黃多演幾個節目,唉……”

說着,老人家又是一聲嘆。泠笙忙出言勸慰:“爺爺,你也別太操心了。當初開演的時候也就我們兩個,再艱難的日子,咱們也熬過來了對不對?錢不夠了,咱們再賺便是。”

聽了泠笙的話,李班主點了點頭:“也只能如此了,咱們留在銅禮城多演幾場,攢點盤纏藥費,先讓牟小子把傷養好了再說。對了,斐小子,眼下咱們缺人手,明兒個你也上臺施幾個法術。”

“班主請放心,在下自當盡力。”畢飛應道。

第六十三章第二十七章第九十七章第二十九章第八十五章 長夜第四十二章第八十五章 長夜第八章第六十六章第一百零三章 狂浪第五章第四十章第二十九章第八十五章 長夜第三十四章 殺意第五十八章第四十五章第七十三章第三十四章 殺意第一百章 魔噬第七章 鬼鎮第九十二章第一章 因緣第一百零五章第五十六章第一百零三章 狂浪第六十八章 心魔第十四章第九章第五十五章 善緣番外一 白鳥第八十一章第二十八章 尊者第九十七章第五十六章第一百零七章番外二 狐騙第九十章第八十九章 骨笛第四十五章第九章第八十三章第八十三章第十八章第十一章第一章 因緣第一章 因緣第五十九章 故鄉第一百零九章第六十六章第一百零九章第二十二章 正邪第一百零四章第七十七章 離塵第二十章 故人第六十九章第九章第十章第二章第一百零九章第八十四章第四章第三十二章第七十五章第六十七章 窺心第七十七章 離塵第一百零四章第一百零一章第十二章第六十九章第七十七章 離塵番外二 狐騙第五十三章第三十二章第二十二章 正邪第七十九章第六章第八十五章 長夜番外二 狐騙第四十五章第一百零八章 滄海第十五章第五章第一百章 魔噬第七十一章 心明番外二 狐騙第七十二章 雲生第十九章第三十五章第二十五章第九十三章第九十章第一百零五章第六十六章第四十七章 賭約第四十九章第七十九章第二十三章第七章 鬼鎮
第六十三章第二十七章第九十七章第二十九章第八十五章 長夜第四十二章第八十五章 長夜第八章第六十六章第一百零三章 狂浪第五章第四十章第二十九章第八十五章 長夜第三十四章 殺意第五十八章第四十五章第七十三章第三十四章 殺意第一百章 魔噬第七章 鬼鎮第九十二章第一章 因緣第一百零五章第五十六章第一百零三章 狂浪第六十八章 心魔第十四章第九章第五十五章 善緣番外一 白鳥第八十一章第二十八章 尊者第九十七章第五十六章第一百零七章番外二 狐騙第九十章第八十九章 骨笛第四十五章第九章第八十三章第八十三章第十八章第十一章第一章 因緣第一章 因緣第五十九章 故鄉第一百零九章第六十六章第一百零九章第二十二章 正邪第一百零四章第七十七章 離塵第二十章 故人第六十九章第九章第十章第二章第一百零九章第八十四章第四章第三十二章第七十五章第六十七章 窺心第七十七章 離塵第一百零四章第一百零一章第十二章第六十九章第七十七章 離塵番外二 狐騙第五十三章第三十二章第二十二章 正邪第七十九章第六章第八十五章 長夜番外二 狐騙第四十五章第一百零八章 滄海第十五章第五章第一百章 魔噬第七十一章 心明番外二 狐騙第七十二章 雲生第十九章第三十五章第二十五章第九十三章第九十章第一百零五章第六十六章第四十七章 賭約第四十九章第七十九章第二十三章第七章 鬼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