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堂到地獄其實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遠。至少赤風已經體會到,那僅僅是一個呼吸的距離。
她面容呆板地佇立在原地,絕望地放棄了掙扎。
她不是沒有抵抗過。在發現巨魔衝陣的時候,她就向空中的戰艦發出指令,要留守艦中的部下立刻用符石和魔弩轟擊敵陣。
然而號令發出石沉大海,魔艦中毫無反應。
赤風的心一下涼透,意識到魔艦也完了。彷彿一場突如其來的噩夢,只是這場夢永遠也不會有醒來的時候。
她麻木的眼神看着麾下戰士一排排在嘶吼在掙扎在流血在倒下,心中萬念俱焚。
就算殺了楚天和羅獄,如願晉升虎賁軍新都統又能如何?在一羣黑色惡魔前面,很多人和事都會變得渺小而可笑。
黑色的洪濤從她的身旁呼嘯而過,留下了退潮後的滿地狼藉。
殘肢斷臂流血漂櫓,赤風獨身站在一百二十七具虎賁軍魔武士的屍體當中,口中猛然發出癲狂的銳嘯。
此時此刻沒有人譏笑她,包括羅獄在內的所有人全都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
一百二十七比三,這就是巨魔衝陣最終的戰果。僅僅第一波的絞殺,便讓戰鬥徹底失去了懸念。
衝陣的速度漸漸放緩,從陣列中走出一名雄偉如山的巨魔族戰士,闊步來到楚天面前摘下頭盔躬身施禮,微微喘息道:“斬天奉命率部趕到,聽大人號令!”
這兩百十九人,是他從巨魔族人中精心挑選出的曾有軍營經歷的精銳戰士,但畢竟是倉促成軍,在戰場上展現出來的威力遠遠沒有達到斬天預想中的要求,還需要更多更殘酷的訓練與磨礪。
楚天也曾經見過北冥山前萬人血戰的大陣仗,如果純以人數比較,斬天所率的兩百餘人當然不算多。然而從他們身上爆發出的氣勢,就算魔教八旗全部加在一起也難以匹敵。
幽魔界,還真是一個絕妙之處啊。
楚天看了看正從自己身旁降速通過的巨魔族戰士,沉聲下令道:“原地整備,保持警惕。”
“遵命!”斬天站直身軀重新戴上頭盔,向麾下的部衆喝令道:“原地整備,保持警惕!”
巨魔衝陣開始慢慢散開,卻依然保持着整齊的隊列,由慢跑而快走,由快走而踱步,最後緩緩停下。
經過劇烈的搏殺和消耗,每一名巨魔族戰士的盔甲裡都在冒出騰騰的熱氣。他們的身軀微微起伏,短促的呼吸聲清晰可聞。但沒有一個人脫下沉重的盔甲,更沒有誰坐倒在地。
他們就像一支支標槍佇立在那裡,抓緊時間恢復功力。
羅獄驚歎地望向斬天和他的戰士,心裡面不由自主地冒起一股寒意。
他無法想象,假如自己率領的虎賁軍左營精銳和巨魔族戰士在沙場之上狹路相逢,一個呼吸之後還能有幾個人倖存?
他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的沙場戰將,但和所有人一樣今天也是第一次親眼目睹了巨魔衝陣的威力。
如果從巨魔族戰士裡隨意挑選出一個來,跟自己的部下進行一對一的決鬥,斬天相信能下來的一定是後者。
但如果讓兩百名巨魔族戰士組成衝陣,和自己率領的兩百名——不,是所有的左營魔武士面對面的衝殺,結局卻會完全相反。
這就是陣法的威力,裝備的效用。
羅獄若有所悟,開始認真思考虎賁軍今後的出路。
“慕大人,這些巨魔族戰士也是你的部下?”南月薰深深慶幸,對方不是敵人而是戰友,否則狼魔族人就只能永遠龜縮在度朔山裡不能踏上荒原半步。
“他們是我的朋友。”楚天糾正道,舉步走向呆如木雞的赤風。
赤風心死如灰,看着楚天、夕雅等人向自己走近,突然咯咯地一笑道:“慕大人,你準備怎麼處置我,殺了我麼?”
楚天搖了搖頭道:“你該慶幸自己是個女人,我不殺你。”
赤風的神情驀然變得淒厲而兇狠,咬牙切齒道:“慕成雪,你不要後悔!”
楚天仰起頭,冷笑一聲譏誚道:“你……?還不值得我後悔。”邁步走過赤風,向她頭頂上方的戰艦行去。
羅獄一急,叫道:“慕大人,這個賤人可放不得!”
夕雅在旁悄聲道:“羅統領,慕大人只說他不殺女人,可沒說不準別人殺她。”
羅獄恍然大悟,獰笑着逼近赤風道:“賤人,還記得我剛纔說過的話麼?”
赤風的眼中現出驚惶之色,厲聲叫道:“慕成雪你等着,會有人爲我報仇的!”
羅獄立刻猜到赤風是要焚丹爆元玉石俱焚,卻哪裡容許她這樣做?搶在對方焚燒金丹之前,魔刀脫手飛出貫腦而過。
這時候空中的戰艦緩緩降落在楚天身前,從艙門裡走出一名陌生的伏魔族男子,向他躬身行禮道:“慕大人,在下碎羅,奉命奪取戰艦接應大人。”
楚天怔了怔,本以爲是熾影到了,結果這次來的是他的師弟,同爲伏魔族三大魔老之一的碎羅。
碎羅看出楚天的心中詫異,說道:“我是接到師兄的命令,帶領五百名本族精銳戰士趕來巨麓莊園聽命。”
兩人交談的時候南月薰和東陽耀也已跟到楚天的身後。看到伏魔族的頂尖秘魔師碎羅在恭恭敬敬和楚天說話,兩人心中的驚詫委實無以復加,這才真正相信了大薩滿和夕雅所說的話。
羅獄收住魔刀,看了看楚天又望了望碎羅和斬天,最終將視線移轉到夕雅的臉上,猶疑低問道:“丫頭,你真的是慕大人的私人護衛?”
要知道像慕成雪這樣大有來頭的世家弟子,家族爲其配備上一兩個修爲精湛的貼身護衛並不稀奇,因而羅獄起初對夕雅的身份並未產生懷疑。
夕雅徐徐道:“羅統領,謝謝你手刃赤風,爲我們狼魔族人又了結了一筆血債。”
她褪下皮絨大帽,接着說道:“我是北夕部落狼主——北夕驁的女兒北夕雅。”
“北夕雅?”羅獄目瞪口呆,脫口問道:“那慕大人他——”
楚天回過頭望向羅獄,微笑道:“我是他們的朋友。”
這簡直是羅獄一生中所聽到過的最不可思議的事,但很快他就相信了。
他看着含笑望着自己的楚天,明白對方是在等待自己的表態。沒有什麼可猶豫的,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在一天之內救了自己兩次,現在和未來也同樣能夠決定他的命運。他單膝跪地鄭重地舉起左掌向紅月立誓道:“卑職誓死效忠大人!”
在羅獄的身後,他的三名麾下也一齊向楚天下跪立誓。
羅獄很清楚,這個誓言意味着什麼。楚天的身邊雲集了狼魔族、伏魔族和巨魔族的首腦與精銳,這樣的陣仗接下來要做的事已經昭然若揭。
他不僅不感到畏懼,反而有種久違的興奮,體內的熱血不由自主沸騰了起來。
五百里外的寂然城,一間靜謐素雅的茶室裡,兩個男子席地而坐。
靠門邊的是一位紅衣青年,瘦削的臉龐俊挺而冷傲,修長的身軀宛若雕塑般盤腿坐地,一雙細長的鳳目半睜半閉,纖薄的嘴脣緊緊抿成一道剛硬的線條,彷彿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多少事物能夠引發他的興趣。
在紅衣青年的對面坐着的是一位中年秘魔師,他一身苦修者的裝束樸素簡潔,赤裸的雙足深藏在臀部底下,被灰色的袍服遮掩。他靜靜看着正汩汩冒出蒸汽的水壺,目光如同幽潭一樣深邃平靜,讓人無從猜想揣摩。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寂靜之中,從秘魔師的胸膛裡不斷傳出詭異的微響。
他的左手輕按在胸口,袍服下的胸肌時不時會像波浪般微微蠕動。五根乾癟蒼白的手指慢慢地來回划動,似乎是在導引那團波浪的律動。
紅衣青年好像對此早已司空見慣,他知道在秘魔師的胸腔裡,一隻嬰兒拳頭大小的灰黑色渴獗鼠正津津有味地品嚐着後者鮮嫩的內臟器官。
秘魔師的五臟六腑一邊在被渴獗鼠不停地蠶食,另一邊又在頑強地重生。劇烈的痛苦瘋狂折磨着他的神經,卻無法從木然的表情中看出絲毫的端倪。
這是一種苦修者獨有的神秘修煉方式,卻極少有人敢於嘗試。
“赤風死了。”秘魔師忽然緩緩開口道:“就在剛纔,我和種在她靈臺上的觀心花突然失去了聯繫。”
“赤風帶了將近兩百名虎賁軍的魔武士,還有一艘戰艦。”紅衣青年漠然說道:“慕成雪一個人不可能辦到。”
秘魔師道:“很顯然,慕家一直有人在暗中支持他。烈鋒,在慕家的人出現前,紅月會還來得及收手。”
“不可能。”烈鋒冷然道:“父王對巨麓莊園志在必得,何況慕家未必是鐵板一塊。”
秘魔師默默無語地注視着水壺,隔了許久才說道:“水開了就會化成汽,最後什麼也不剩。”
烈鋒擡手拎起水壺,回答道:“我會親手澆滅這團火。”
水壺慢慢傾斜,從壺嘴裡瀉落的滾水澆落到爐火上。
“哧——”的微響火苗驟然熄滅,化爲嫋嫋的青煙在茶室裡無聲無息地瀰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