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一切能摔的東西都碎了,空氣中充斥着戰火硝煙過後的凝重,一男一女站在狼藉的臥室裡四目相對。彼此間距離不到一米,顧曼楨甚至可以清楚看見那個男人眼中的紅血絲。對面的男人有雙狹長的桃花眼,飛眉入鬢,眉目如畫,卻硬生生被眼眸中的一抹暗沉破壞殆盡。
顧曼楨低垂着頭,疲憊地翻了下眼瞼:“我們離婚吧。”
對面的男人震驚地看着她,卻好似解脫般地鬆弛下緊繃的神情,半晌沙啞着嗓子說:“好。”
他收拾行李,只帶着一個簡單的行李箱就離開了。顧曼楨耷拉着肩膀,面無表情地開始將屋子裡另一個男人留下的痕跡一一掃除。
等到累得再無法動彈的時候,她環顧着乾淨得發亮的屋子,突然覺得到處都空蕩蕩的,她心裡空得發慌。
領完離婚證的兩個月裡顧曼楨一直精神恍惚,直到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她覺得自己被命運詛咒了。
當公務員的雙親一輩子兢兢業業卻在她大三那年飛機失事。她接着失戀又失身,前男友出國了,而她和自己好朋友奉子成婚。沒想到結婚後才發現是個烏龍,她根本沒懷孕。
顧曼楨覺得她就是因爲和張愛玲的悲傷小說女主角同名同姓,纔會像被詛咒一樣陷入悲慘的境地。
五年後……
“你這個樣子,真的很像動畫片裡的幹物女耶!”一個年約五歲的小男孩鼓着肉嘟嘟的臉頰,扁着嘴不滿地朝對面席地而坐的女人嚷道。
“額,哦!”剛下班回家便累趴在客廳地板上的顧曼楨隨口應和着,然後慢吞吞地爬起身,擰開門把走進了臥室。
小男孩趕緊邁着小胖腿蹬蹬地跟在她屁股後面,顧曼楨卻瞪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關上了臥室的房門。小男孩泄憤般地用小腳踢了幾下房門板。
房間裡的顧曼楨聽到動靜,嘴邊輕笑,這孩子,這一點倒是挺像那個男人的,一模一樣的暴脾氣。她放下緊緊盤在頭上黑鴉鴉的長髮,用梳子通了通頭髮,緊接着將頭髮攏成一束在頭頂扭了幾圈盤成丸子頭。她在凌亂的化妝臺上巡視了一圈,發現一支灰色鉛筆,便一把抓起刷地插過髮髻將頭髮固定住。隨後她手腳利落地換下工作套裙,從衣架上隨手拿起寬大的藍色運動服套到身上,汲上拖鞋啪嗒啪嗒地開門走了出去。她左右扭了扭脖子,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真是感覺輕鬆多了。
小男孩不死心地跟在她腳邊,圍着她轉。不滿的眼神充滿了對她的指責:“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幹物女。”
顧曼楨用餘光瞥了他一眼,無動於衷地走進廚房打開冰箱,一股寒氣帶着薄薄的白霧撲面而來,她肩膀縮了一下,感覺一股涼氣從腳底倏地直通頭頂。她上下打量了兩眼冰箱,頂層放着一整排的易拉罐啤酒,下面的部分只放着一盒孤零零的壽司。顧曼楨不禁頭皮一緊,又沒儲備糧食了,看來今晚需要去趟超市進行大采購。
她乾脆拿出一罐啤酒和僅剩的一盒壽司,然後砰地關緊了冰箱,拖着鞋啪嗒啪嗒地走到後院,在草蓆上坐了下來。小男孩還氣鼓鼓地站在屋子裡不肯出來,顧曼楨啪地拉開啤酒罐的拉環,高聲朝屋裡喊了一句:“顧小豬,快來跟幹物女麻麻一起吃壽司。”
顧小豬氣得臉都紅了,蹬蹬從屋裡跑出來,大聲嚷道:“麻麻,你能不能不要叫我顧小豬,我有名字,我是顧景天。景天是螢火蟲的小名,我會像螢火蟲一樣閃閃發光。”
這孩子記性還挺好的,她就無意中一次哄他睡覺的時候,提起過景天是螢火蟲的別名,沒想到他一直記在心裡。從此以後他便認定自己是螢火蟲變來的。他要是螢火蟲變得,那她顧曼楨成什麼啦,總不成她也是螢火蟲,那真是一家子都是妖怪了!
顧曼楨不置可否地瞟了兒子一眼:“螢火蟲啊。那幹物女是什麼?你哪聽來的,你是不是又捧着IPAD看島國動畫片!”
顧·嘮叨的包子·小豬心虛地縮了下脖子,小嘴還不甘心地嘀咕着:“動畫片裡說天天喝啤酒的女人就是幹物女。”
顧曼楨拿起一個小熊貓飯糰,塞到兒子喋喋不休的小嘴裡:“小鬼,懂得還挺多。趕緊吃飯,吃完了我們去超市大采購。”
顧小豬也學着顧曼楨坐在草蓆上,肉乎乎的小手不情不願地捧着飯糰小口小口地啃了起來,一鼓一鼓的面頰上兩個小酒窩若隱若現,像只水面上吐氣的青蛙,又像一隻正在進食的小倉鼠,特別惹人疼愛。顧曼楨喝着冰啤鬆了口氣,這小鬼只有吃飯的時候才能安靜下來,讓人省點心。
然而顧小豬此刻的心理活動卻充滿了怨念:媽咪真討厭,老是隨便席地而坐,一點都沒有儀態。幼兒園裡琳琳的媽咪就特別的溫柔,他好想跟琳琳交換一下媽咪。恩,等明天上課,就問問琳琳,她肯定會同意的。要是她不同意,我就用小熊貓飯糰跟她交換。顧小豬暗暗在心中下定決心,不知不覺一個飯糰被他消滅了。
顧曼楨喝了口啤酒,望着顧小豬:“小豬,你要喝啤酒嗎?”沒等他回答,她就撇着嘴角不屑道,“我纔不會給你呢,我要獨享神仙般的生活。”
“哼,我纔不喜歡啤酒呢,苦的要死。”似乎暴露了什麼,顧小豬倏地用肉嘟嘟的小短手緊緊捂住嘴巴。
顧曼楨狠狠瞪了他一眼:“趁我不在偷喝啤酒!老規矩,知道怎麼做了吧。”
顧小豬極力辯解證明自己的清白:“我就只喝了一小口,好苦好苦的,我不喜歡,像吃藥一樣。我以後再也不喝了。”
顧曼楨不說話,板着臉靜靜看着他。顧小豬耷拉下腦門,撅着小嘴:“好了啦,我知道了,不就是面壁半小時。我是螢火蟲,我纔不怕呢。”他氣哼哼地仰着頭,走到了角落裡,面對着牆壁乖乖站着。
顧曼楨兩口喝完啤酒,又吃了幾個壽司,暫時撫平了喧鬧不休的五臟廟。她用餘光瞥了眼顧小豬孤零零站在牆角的背影,心下暗歎:這個小鬼,不知道怎麼長的,整天跟她鬥智鬥勇,還是小時候像粉糰子時最可愛。顧曼楨嘴角一挑,眼中流露出溫柔的笑意,平淡無奇的臉龐瞬間變得光彩奪目起來。顧曼楨的五官生得十分平淡,勝在皮膚滑膩白皙,身材也算得上高挑苗條,咋一看倒也能唬人。不過她近一米七的身高,配上飛機場般的平胸,簡直成了一塊乾癟的搓衣板。顧曼楨只好自我安慰,名模都是飛機場。
二十八歲的顧曼楨在一傢俬人銀行上班。她結過一次婚,只維持了一年,她的戶口簿表明她是一個單身離異的女人。戶口簿上還有一個人,她五歲的兒子——顧景天。至於她的父母,那是已經被註銷的兩頁單薄的紙片。他們唯一留存的痕跡就是顧曼楨這個名字,還有這座老房子。
顧曼楨大學畢業後就進了一傢俬人銀行實習,轉正後一直待到現在。金融行業是沒有男女差別,男人當牲口使,女人當男人用。上班時間跟打了激素似地忙成陀螺,恨不得自己變成三頭六臂,像孫悟空一樣拔根毫毛一吹就化出千萬個孫行者,一到下班時間就化出原形,癱成一灘爛泥。累成狗的顧曼楨,最喜歡在下班回家的那一刻喝上一罐冰啤酒。
如果幹物女就是指像她這樣一下班就喝啤酒、休息時間恨不得二十四小時都用來睡覺、不修邊幅不喜歡化妝、每天日子都湊活着過、從來沒想過談戀愛的單身女人,那她承認,她確實是幹物女。好吧,顧曼楨從張愛玲小說的悲情女主角變成了日漫裡不出門不化妝不結婚、喜歡一個人看漫畫和電視的奇怪女人。
簡單地安慰了下五臟六腑後,母子倆很快轉戰超市。
顧小豬蹲在零食區,眼神熱切地盯着薯片邁不動腳步。顧曼楨回過頭走到兒子身邊,將他牢牢抱在懷裡的一袋薯片用力抽出來,放回貨架上。
“麻麻……”痛失薯片的顧小豬用控訴的眼光盯着顧曼楨,“麻麻你在虐待兒童!”
“我要是讓你一天三頓都吃零食,那纔是虐待兒童。”顧曼楨毫不留情地反駁。
顧曼楨拉着不情不願的兒子快步走出零食區,走過拐角,卻瞬間看見掛在牆壁上的一整排液晶電視。每個電視上都在播放同一個畫面。顧曼楨腳下一頓,出神地凝視着屏幕上的畫面,神情略微怔鬆。
她一眼就認出了電視畫面裡的男人,不管他怎麼改變,顧曼楨總能在人羣中第一個看見他,因爲他們曾經同牀共枕了整整一年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