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詵一下飛機興沖沖去了工作室,卻被王曉曼兜頭潑了盆冷水。他冷着臉坐在轉椅上一聲不吭。他自認是給足了王曉曼面子,若非看她是老家派來的人、若非看她是老管家的女兒、若非看她從小在充和園長大,此刻他早就將那一疊勞什子東西摔到她臉上了。王詵一連想了好幾個若非,心頭才略微平下了火氣。
王曉曼對着他這張冷臉也不禁心火直竄,氣急敗壞後便是滿心的意興闌珊。她也懶懶地望着眼前的祖宗,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兩人一對冷臉,卻可憐了旁邊的小助理。趙晨戰戰兢兢地將地上一疊黑紙白字收攏起來,收拾整齊了纔敢放回辦公桌上。
趙晨小聲在王曉曼耳旁勸道:“曼姐,您別急啊。慢慢說,慢慢勸。多想想充和園那頭的大少爺。”
屋裡的兩人耳朵一動,顯然都聽到了充和園三個字。王曉曼先緩和了神色,罷了,王詵這狗脾氣連王家人都奈何不得,她不過一個聽命行事的人又能如何。甭管她勞心勞力、掏心掏肺,人家不領情照樣不領情。
王詵此刻的黑臉褪去了一半,趙晨一提起充和園,他便又想起了大哥五年前對他說過的話。當時兩人立下了約定,他執意要進演藝圈,家裡不再反對,並且提供資源幫助他在帝京市站穩腳跟,但是五年內他若還混不出個人樣,就乖乖回到桃花島繼承家族事業。王曉曼與趙晨就是那時被王家派來安排在他身邊的。大哥擺明了車馬告訴他,王家根基在桃花島,沒有實力插手帝京市,能幫他的就只是站穩腳跟而已,再往後便是靠他自己的本事。
王詵年輕時也天真了一把,待自個掙得頭破血流了,王家大哥纔派了人來協助他。他雖覺得如今自己也算帝京市一角,但一聽充和園仍免不了心虛。他不好意思拍着胸脯說今天的這一切都是靠他自個掙來的。
兩人間氣氛便莫名其妙地因“充和園”三個字緩和了下來。王曉曼在他跟前坐下,和顏悅色地勸道:“杜導手上攥的這個劇本,投資方是聶老闆。我也是費盡了心思才爭取到這個機會。沒錯,你現在拍完兩部偶像劇,瞧着人氣確實很火熱,但是人氣這東西最靠不住。你現在不抓住這個機會,趁機轉向大屏幕,以後就只能在偶像劇二流圈子裡摸爬滾打了。你如今都二十八歲了,很快就三十了,還能吃幾年青春飯。過兩年你還能再去演霸道總裁、校園王子?那不成了老黃瓜刷嫩漆,自個哄騙自個嗎?這長江後浪推前浪,你後面擠着一堆嫩黃瓜,個個掙得頭破血流,到時誰還用你呢?”
王詵臉上的最後一半黑氣也慢慢隱去了:“曼姐,我知道這個機會難得,我也知道這幾年你爲了我有多辛苦。但是《蘭陵王》這個劇本的投資方是聶雲良。你知道我五年前得罪過他,如今他怎麼肯讓我進去他的劇組。你現在想要我私底下向他賠禮道歉,你怎知道他肯接受?”
“我私下打聽過了,聶老闆一向作風大氣、行事不拘小節。你以前年輕不懂事得罪了他,現在找個人出面說合一下,大家都有臺階下。”王曉曼見他能聽得進去了,便仔細跟他一一掰開了分析。
“作風大氣?”王詵懷疑地看着王曉曼,“當初我只是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就把我壓了五年不能動彈。”
王曉曼想起這一茬就一肚子火,聶雲良故意和王詵過不去、找他麻煩,還不都是王詵的暴脾氣惹的。這祖宗還把帝京市當做了桃花島呢,在這地界,他能算的了哪根蔥。既然當初執意要趟進娛樂圈,就應該有低頭彎腰、卑躬屈膝的覺悟了。如今她好不容易藉着王家大少爺的名頭,找到了一個願意出面說合的中間人,這位祖宗還如此不配合。
王曉曼知道王詵的脾氣,只能順着毛摸,便繼續勸說道:“杜兆華導演也算圈裡數得上名頭的大導演了,他手上的劇本不知有多少人排着隊哭着喊着要上的。現在有個男四的角色,雖然戲份不多,出場不過幾分鐘,但杜導已經鬆口讓你去試鏡了。只是如今那邊對你當初得罪聶老闆的事情早有耳聞,有些不敢用你。你借這個機會給聶老闆搭個橋,兩人了結了這段恩怨,以後你在圈子裡也能走得更順暢些。”
王詵一臉的似笑非笑:“說到底,我軟下膝蓋賠禮道歉,不過換一個試鏡的機會。”
王曉曼賠笑道:“這試鏡的機會倒不是多難得。真正難得的是請動焦老闆做中間人說合。爲了這件事情,焦老闆去桃花島時,大少爺特地上門邀請他一起喝下午茶,還替他引見桃花島的名流。王家的實力接觸不到帝京市,只能藉助着其他人的幫助,但這幫助也有限,大家不過是看面子情。你不要辜負大少爺的一番苦心,剛好趁這個機會與聶老闆緩和關係,往後能得到的就不僅僅是這個試鏡的機會了。”
王詵沉默不語,他心裡明白王曉曼勸他的話都是對的,但是他只要一想起聶雲良那對不懷好意的狗眼就噁心地想吐。這圈子裡玩什麼的都有,兔爺本就不是新鮮事,從古至今都少不了,但是他從小到大還沒受過這種鳥氣。聶雲良看他的眼神跟兔兒爺似得,他也不自個掂量下他聶雲良算哪根蔥,消受得了這種福氣。
聶雲良知道王詵的背景,王詵不給他好臉色看,他不好明面上打壓他,私底下的小動作卻不少。因此王詵靠着家裡的幫扶,也熬了五年才堪堪站穩腳跟。王詵知道,如果能和聶雲良了結了這一樁事,以後大家保持個面子情,對自己的事業是大有益處。他張了張嘴,想要反駁王曉曼的安排,但是一想到大哥已經替他出面請來了焦老,他便再也張不開嘴說出不要兩個字。
王詵終於點頭同意,王曉曼這才鬆了口氣,把試鏡的劇本交到他手上,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好好準備,自己便去安排說合的茶會。
王曉曼帶着趙晨離開辦公室,留下王詵獨自一人。他難得安靜地坐了一會,神情有些怔鬆。這一路來,王詵其實並不是沒有後悔過,偶爾也會生出一絲悔意。他知道自己就是仗着家人對他的愛護,肆無忌憚地任意妄爲。只是他總也低不下這個頭,必須得闖出一番人樣才能坦坦蕩蕩地站在家人面前。到時他們要打要罵,悉聽尊便。爲着這個宏願,他忍了五年都不曾和家人見面通話,只能偶爾從王曉曼處得知家裡一些零星的消息。他不敢去探聽,怕自己泄了這口心氣。
王家世代紮根桃花島偏安一隅,隔了個海灣,便距離國家的政治中心十分遙遠,是個只一心專注實業的殷實家族。王詵一生下來作爲王家幺子便是一輩子的衣食無憂。他從小生得好看、又天資聰穎,王家人都寵着他。他也一路長大,到了年紀便順從家人的意見考進了金燕大學的金融系,爲以後參與家族事業做準備。不想上了大學,他卻生出了反骨。他一上大學就像迫不及待飛出牢籠的小鳥,四年遠離桃花島、遠離家人的生活更讓他樂不思蜀,他覺得自己應當爲自己的人生做回主。他突然找到了人生理想,一下子再也不喜歡金融學,也不準備參與家族事業。
大學剛開學一個月,他就打電話告訴家人,要退學去考戲劇學院。王家大驚失色,家族裡從沒一個人從事娛樂行業,在老一輩人的思想裡,總覺得這些上不得檯面,家族的傳承最終靠的是實業。連王詵認爲最開明最會支持他的大哥都倒戈相向了,王詵頓時和家裡鬧得不可開交。王家自然不同意他退學,他便偷偷跑到隔壁學校蹭人家表演系的課。王詵這一去更回不了頭,從此一頭扎進表演行業,認定此生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爲一名偉大的表演藝術家。
他勉強堅持完成了四年大學課程,順利獲得學位,自覺對得起父母的養育之恩,便頭也不回地想方設法要混進演藝圈。王家氣得斷了他一切經濟來源,王大哥王容親自來帝京市接他回去,王詵都不爲所動。等王容來了帝京市,這才知道自家弟弟先斬後奏竟然跟一個大學女同學領了結婚證。這下猶如往王家投了顆原子炸.彈,王容氣得扔下王詵再也不管了,連他的婚姻都不理會了,自然也不管他要不要進娛樂圈。
王詵這才感覺慼慼惶惶起來,猶如沒有根的浮萍,卻還沒自覺自己有錯,越發想要靠自己的能力出人頭地,在家人面前證明一番。只是他太過自信,每年戲劇學院、影視專業大批科班出身的尖子生都削尖了腦袋還鑽不進去娛樂圈,他一個野路子沒人幫扶憑什麼混得進去。王詵不得不放下身段,擠在電影城門口,和一班羣演搶飯吃。即便如此,又哪裡有出頭之日,每日連一盒盒飯錢都掙不到。
那時王詵與顧曼楨剛結婚,顧曼楨也是忙得昏頭轉向。王詵沒有收入,顧曼楨不僅要養活自己還得養活丈夫,實習生的工資本就不高,她整日裡花心思找機會出去兼職,回到家裡往往都是三更半夜。兩人一星期說不到十句話。王詵覺得自己在外面拼得累死累活,回家還得面對黑燈瞎火、冷鍋冷竈,便憋着一肚子火。他本不是好脾性的人,戰爭不可避免地爆發了。兩人從冷戰到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到最後僅有的一點微薄情分都被生活磨沒了。兩人大學時本是同專業的同學,意外性情相投,結爲好友,不想最後卻落得如此心灰意冷的結局。王詵提出離婚,顧曼楨便順勢答應了,趁着年輕,兩人好聚好散。
這本是皆大歡喜的結果,不想老天收尾沒收好,還給顧曼楨留下了個包袱。王詵拍拍屁股瀟灑地走人了,顧曼楨離婚後卻發現自己懷孕。她糾結了許久,始終下不定決心拿掉孩子,想着自己父母早逝,獨自活着總免不了生出無依無靠的淒涼感,最終還是生下這個孩子。從此便一心將孩子養大。
這世上說不清誰救贖誰,不過顧曼楨卻覺得自己被這孩子救贖了。這個孩子讓她慢慢從父母去世的打擊中恢復過來,漸漸擺脫婚姻失敗的陰影,重新獲得了生活的樂趣。她開始喜歡在家喝啤酒、宅在家裡陪孩子長大,不出門不逛街、不化妝不打扮也不追求愛情。她是一個女人,卻不再僅僅是一個女人。陳娜娜覺得她的生活沒有任何生機、像乾癟的魚乾片,但是她樂在其中。她不僅是一個幹物女,她還是一個勇敢的幹物女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