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曼楨唯一在王家見到的主人只有王容和王老爺子, 這座主宅顯得有些空蕩蕩的,即使又住進了顧曼楨母子和王詵,還是顯得很安靜。
王容每天都早出晚歸, 顧曼楨只能在早餐的餐桌上見到他。聽傭人說他似乎在外面有另外的房子, 至於其他事情都沒聽人提起。顧曼楨沒見到他的妻子或者孩子, 她懷疑王容沒有結婚, 但是又覺得自己的念頭很荒謬, 王容一看就是十分正經自律的人,他絕對是那種不允許自己的人生有任何偏差的人。
但是王家裡的所有人都對這一點熟視無睹、習以爲常,甚至是王詵都沒表示任何疑惑。顧曼楨私下偷偷問了王詵, 得到了一個讓她震驚的答案。
王容年輕時喜歡過一個人,但是王老爺子不同意, 硬生生把他們拆散了, 甚至逼得那個人自殺了。從此後王容的臉上就很少有笑臉了, 他從很早就搬出去獨居了,這次也是因爲王老爺子生病了, 他纔回到老宅住。
甚至連王母都因此事而鬱鬱寡歡,她勸阻不了丈夫,也沒辦法彌閤兒子與丈夫之間的矛盾,於是生生把自己熬病了,纏綿病榻幾年後便去世了。王老爺子追悔莫及, 又拉不下臉來, 父子間的關係便不尷不尬了很多年。後來王容接管了王家的事業, 王詵長大後又遠在帝京市, 老爺子免不了胡思亂想, 總覺得大兒子故意不讓他和王詵見面,認爲大兒子在報復他害死自己的愛人。
王老爺子至今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王容愛上任何人都可以,甚至他可以摒棄門戶之見,只要身家清白的女人,他都可以接受她成爲自己的大兒媳婦。但是他沒辦法接受一個男人做他的大兒媳婦。
這個死結永遠地橫亙在父子倆之間,不死不休。
王詵說完這一切,悠悠嘆口氣,他說這件事情是王母臨終前告訴他的。當時王母拉着王詵的手說,他大哥這一輩子太苦了,讓王詵以後要好好幫助王容,還讓王詵答應以後生的第二個孩子一定要過繼給王容。王母一輩子念念不忘就是王容以後沒有人給他捧香火。
王詵苦笑地說:“我那時候不過是十幾歲的孩子,天天就只會搗亂,我大哥就跟着我屁股後面收拾爛攤子。”可以說,王詵當時雖然答應了王母臨終的請求,但是一直似懂非懂,也沒心沒肺地不放心上。少年人的世界裡,他自己的喜怒哀樂纔是擺在第一位的。
屋外草坪上傳來顧景天的大笑聲。顧曼楨擡起頭,和王詵一起往窗戶外看。顧景天正在和一頭雪白的大白熊犬,歡樂地玩耍。七八十公分高的大白熊簡直比顧景天一整個人都要大,它一身雪白的毛髮,四肢健壯協調,長得儀表不凡。此刻大白熊正在耐心地陪顧景天玩皮球,像一個沉着溫和的長輩,杏仁般溫潤的大眼睛時不時轉頭看不遠處的王老爺子。
王老爺子坐在輪椅上,身後是兢兢業業的王叔。兩個老人笑眯眯地看着在草坪上玩耍的小傢伙。
上午的陽光溫度剛剛好,灑遍了庭院裡的每一個角落,有一種靜謐的美麗。王詵一把拉着顧曼楨跑到屋外和景天一起玩耍。
王詵朝兒子跑過去,猛地抱起他,在草坪上打滾。大白熊只是趴在草坪上不動,發現來人是王詵,它低低叫了一聲,又垂下眼瞼,慢悠悠地晃了一下尾巴。
“王爺爺,你兒子欺負我。”顧景天一邊哇哇大叫,一邊向王老爺子告狀。
王老爺子笑眯眯地回答:“寶寶別怕,我等會狠狠抽他屁股。”
顧曼楨站在王老爺子身旁,接替了王叔的工作,陪他說話。
王老爺子雙眼目不轉睛地看着眼前玩鬧的一大一小,佈滿皺褶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王詵母親如果看到這一幕,一定會特別高興。晚上我得給她燒柱香,親自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顧曼楨笑笑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孩子都這麼大了,你們什麼時候舉辦婚禮?這是我們王家多年來第一樁喜事,一定要辦得熱熱鬧鬧的。”王老爺子一臉精神地計劃道。
顧曼楨很意外一直以來他都對過去的事情隻字未提,他的態度和王容截然相反,讓她有些吃不準。
見他突然提起結婚的話題,顧曼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不忍心戳破一個老人的美好心願。過了幾秒鐘,或許是沒等到顧曼楨的回答,王老爺子終於把視線從景天身上收回來,轉頭認真地打量顧曼楨。
“我的要求是不是讓你很爲難?你要替孩子着想啊,景天都六歲了。”王老爺子語重心長地說,拍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受委屈了,過去都是王詵這臭小子不會辦事。我這幾年身體時好時壞,我那不孝的大兒子什麼事情都瞞着我,不讓我知道。這次要不是我病了,可能我還見不到你們母子倆。別怕,這個家裡有我替你做主。我聽說你父母都過世了,我真遺憾沒能親眼看到親家母、親家公,沒能親自向他們道謝,感謝他們養了一個好女兒。乖孩子,以後就把我當親人,受了委屈告訴我,我替你做主。”
王老爺子飽經滄桑的臉上硬生生擠出一個和善的微笑,這與他一貫威嚴的作風十分不符,也因此他的笑意有幾分生硬。但這個笑臉卻一下子戳中顧曼楨的心,她眼前一片模糊,低下頭眼淚緊跟着他的話音就往下掉,啪嗒砸在地上開出一朵朵小花。王老爺子在口袋裡摸索了一下,掏出一條灰藍色的手帕,遞給顧曼楨:“乖孩子,不哭,以後都是好日子。”
顧曼楨紅着眼睛笑着點頭:“恩,以後都是好日子。您也會長命百歲,我們都陪着您。”王老爺子此刻還不知道,醫生告訴王容,王老爺子即使保養得好,也不過只剩下兩三年的時間了。
顧曼楨心裡酸痠麻麻的,長久以來在心裡築起的堅硬的城牆一瞬間無聲地消失了。在這樣一個有陽光的日子裡,她靜靜地陪在老人身邊,看着草坪上歡笑的父子倆還有一條雪白的大白熊犬。這一幕像一幀照片一樣,永遠定格在她的記憶裡,顧曼楨想,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顧曼楨在這一刻突然明白,她的人生並不是被命運推着走,也不是被其他人所決定,一直以來做出的每個選擇都是她自己。選擇權其實一直掌握在她自己手中,而過去她並沒有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她應該坦然接受現在的自己,明白自己真正的內心,她不需要人云亦云、不需要去跟別人比較、不需要去滿足世俗定義裡的幸福條件。過去的每一天,她都有在好好做自己的事情,努力工作、認真生活,因此她不需要迷茫也不需要慌張,因爲她活得踏實而堅定。
顧曼楨擡頭望着碧藍碧藍的天空,爸爸媽媽,我會好好地生活下去,不後悔不回頭,一直堅定地往前走。我會一直好好的。
一個月後她帶着景天離開了桃花島,隨行的還有王詵。王老爺子抱着景天,一老一小哭成兩個淚人。顧曼楨有點不知道怎麼勸他們,王詵沒辦法上前硬是把顧景天從王老爺子身上扯下來。結果王老爺子哭得比顧景天更大聲了。
顧曼楨瞪了兒子好幾眼,示意他見好就收。顧景天這才擦擦眼淚,又用小手摸着王老爺子乾癟的臉龐,安慰他:“乖,別哭,我很快就會來看你。你在家要乖乖吃飯,不準挑食,要多吃青菜。爺爺,你記住了嗎?”
王老爺子含着老淚點頭。
顧曼楨見兒子煞有介事地囑咐王老爺子,王老爺子也一副謹遵聖旨的模樣點頭如搗蒜,她不禁想扶額,這孩子說的那些話,不就是她平常教訓他的話。景天從小就不喜歡吃青菜,每次都要別人哄。沒想到他今天還拿這番話來哄王老爺子。顧曼楨真是哭笑不得。
王詵倒是一臉得意,一副我兒子多聰明機智的得意樣,看得顧曼楨恨得牙癢癢的。
時間不等人,該分離的時候就必須要分離。回到帝京市後,顧曼楨銷假上班,王詵也忙着送孩子上課,他自己還得忙劇場的事情。一家人紛紛忙碌起來,日子過得有條不紊。
有天王詵突然扭扭捏捏地告訴顧曼楨他把修理廠的工作辭掉了,譚教授推薦他去了另外一個大劇場。說完這些話,他一臉期待地看着顧曼楨,眼神裡閃着光芒,像一隻亟待表揚的大型犬科動物。顧曼楨嘆口氣,示意他把他頭低下,然後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頂:“乖,好棒,以後也要繼續這麼萌萌噠。”
王詵擡頭一臉驚悚地看着顧曼楨。顧曼楨戲弄了他一番,笑呵呵地離開了。
王詵表情發怔地看着顧曼楨離開的背影,慢慢眯起眼睛,臉上露出一個傻傻的笑。他發現從桃花島回來後,顧曼楨整個人的狀態都不一樣了,她變得放鬆了很多,對他的態度也自然了起來。他不知道爲什麼顧曼楨有這種轉變,但是他十分愉悅於現在這種生活狀態。
離開桃花島的前一個晚上,王老爺子把特意爲王詵和顧景天成立的基金會交到顧曼楨手上,語重心長地對顧曼楨說:“我的時間不多了,以後這兩個人都交到你手上了。這一點身外之物我雖不看在眼裡,但是有些事情總是需要用錢來解決。你收下它,我就是馬上閉眼也能安心。”
顧曼楨心驚膽戰地聽完他的話,懷疑王老爺子已經知道自己的病情。因爲心裡有鬼,她之後一晚上都心不在焉,反應過來才發現,在王老爺子忽悠下,她簽了一大堆文件。書房裡還有一個律師逐一確定,然後把她簽過的所有文件都鎖進一個保險箱。王老爺子說以後這個律師會定期和她聯繫,顧曼楨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他。
顧曼楨一直回到了帝京市,還覺得自己踩不着地面。她到底是簽了一堆什麼了不得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