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這話,我乾笑兩聲,身上酒勁未褪,藉着酒勁突然轉身將他逼退至桃樹下。在他眼裡,我看到了屬於自己的狼狽,那雙猩紅的眸,就這樣毫無遮掩的,悉數落入他的墨色瞳仁裡。
“這話,不是該由我來問?”我笑,笑得這般凜冽無溫,“堂堂聖君,還有什麼是不能主宰的?我這條命,你不是早就想要了嗎?來啊,有本事只管自取。”
我退後兩步,仰頭望着永遠都不可能再有魚肚白的東方,“我擎蒼絕不會皺一下眉頭。”說起來,浪蕩人間千年,算起來渾渾噩噩了千載,如今也該到了清醒的時候。
幽夜站在那裡,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只是定定的望着我,“我說過,只要你肯點頭,我必保你不死。”
“然後呢?”我問,“然後人間變成煉獄,我愛的,愛我的,都會成爲魔界的奴隸。若是這樣,還不如我死。這些日子我總算明白了一件事,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幽夜,你有沒有愛過?”
幽夜眸色森冷,“重要嗎?”
“對你而言當然不重要,可對我而言,卻已經勝過性命。”我拂袖轉身,“你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我意已決,鬼帝若想殺我,只管來取我性命,我等着!”
身後,桃花雨下的更加熾烈,嗖嗖花瓣雨,零落了前世今生,道不盡的恩怨情仇。
“看樣子,你真的對那個凡人女子動了心。”幽夜冷了言語,突然轉身消失。
心頭陡然一駭,下意識的,我猛然想起了小媳婦。
酒,驟然醒了大半。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剛到洞府門前,好一陣地動山搖,緊接着是師父與幽夜大打出手。小媳婦驚慌失措的跑出來,面色煞白如紙。見着我,便快速撲在我的懷裡,“他要殺我,師父、師父救了我——”
我快速將她摟在懷中,捋着她的脊背,“你找個地方躲起來,我去幫師父!”
小媳婦倒也機警,快速朝着桃林深處跑去。
深吸一口氣,我縱身而上,飛身半空,直逼幽夜。到了這個時候,什麼恩義過往都不再重要。該殺的殺,該死的死,如此——想活的才能繼續活下去。
我與師父聯手,跟幽夜交戰得難捨難分。
不可否認,幽夜的修爲絕對在我之上,而且——我也明白了過來,前幾次是他有心讓着我,否則我不可能與他打成平手。但是這一次,不管是幽夜還是我,都不會再退後半步。
剩下的,只有廝殺。
師父有上萬年的修爲,而我雖然只有千年,但體內卻有一股被極力壓制的東西在沸騰叫囂。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我只知道那是我生來便具有的東西,在我與日俱增的修爲裡,慢慢的摻雜而入。
也許,那便是我與生俱來的殺念。
一種弱肉強食,本能中的劣根性。
三人在半空中,廝殺成魔,桃仙在桃林中幽幽醒轉,乍見此情此景,緊跟着便飛上了天。三對一的戰局,顯然我們的優勝率很高。我雖不知桃仙的本體是個什麼玩意,但他有上萬年的修爲確實是真的。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桃仙動手,上次是爲了救師父,也就是不久之前。
其實說是上萬年,誰知道是有幾萬年。
我總覺得,桃仙的身手應該不止於此。與幽夜交戰的桃仙,似乎有些受制,但我不知道,他到底受制於何處?看上去挺輕靈的,但總覺得哪兒不對勁。
幽夜若是與桃仙交手或是與師父交手倒也罷了,我們合三人之力與之糾纏,他便有些吃不消了。早前的一絲手下留情,如今已經紅了眼,狠了心腸。
我的摺扇就勢擊去,正好擊中幽夜的脊背。
他駭然回眸望我,身子急速下墜,重重砸落在地。他躺在那裡,紅着眼睛望我,如血的眸子,散着難以言喻的恨意,“你果真要殺我?”
我落地,笑得涼薄,“生死攸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重複着我的話,突然笑了。
“殺了他!”桃仙厲喝。
望着幽夜,我只有片刻的猶豫,而片刻之後,我滿腦子都是他要殺小媳婦的情景。幽夜,不得不死!思及此處,我已飛身上前。
幽夜厲笑,笑聲尖銳刺耳,驚得滿樹桃花紛紛落下。席捲而來的桃花雨,形成極爲好看的花瓣漩渦,將幽夜團團包圍,頃刻間送上半空。他在花海之中看我,笑得這般悲愴淒冷。
鬼帝從天而降,幾乎是一瞬間的事,竟與幽夜並肩而立,冷道一句,“身爲蒼梟一族,竟是如此無能,不過是一羣廢物,竟也教你鎩羽而歸。教你當魔界聖君,不是讓你養尊處優的!”
幽夜落在鬼帝腳下,眸色無溫的落在我身上,那種眼神只讓我覺得心頭陡然一顫,好像有冰冷刺骨的東西從脊背處竄起,頃刻間入了骨髓深處。
下意識的,我攥緊了袖中雙拳。
下意識的,我回眸望着師父與桃仙。
我們三個是沒有把握打贏鬼帝的,絕對贏不了。可有些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面對鬼帝,退是死,不退也是死。既然如此,只能拼了。
幾乎是抱定了殊死一搏之心,誰都沒有打算回頭。
“今日,我只問最後一句。”鬼帝佇立雲端,大有睥睨三界之勢,“你們到底是降還是死?”
“誰生誰死,還不知道呢!”桃仙冷笑兩聲,“鬼帝,你的口氣未免太大了一些。你別忘了,三界之中能與你匹敵的,大有人在。當年的洪荒四獸尚且敗北,輸給了女媧,而你憑什麼以爲自己能一統三界?就憑你這副鬼臉,也妄圖染指嗎?”
鬼帝冷眸眯起,“洪荒四獸之所以敗北,那是因爲內中反水。而在我這裡,不管是誰,敢背叛我,都得死。”他眸光狠戾的盯着一旁的幽夜。
幽夜深吸一口氣,“宗主放心,幽夜絕不敢背叛蒼梟一族。”
嗤鼻冷笑,鬼帝眸光利利,“諒你也不敢!”俄而掃着底下的我,“擎蒼,你真的要與我爲敵?你要知道,這世上已經不可能再有洪荒四獸。沒了那四個老東西,誰都不可能打敗我!”
四方諸神已死,三界之中誰能與之匹敵。
“戰神雖死,但魂骨不滅。蒼梟妖孽,實乃該死!”一聲高昂冷喝,伴隨着一道黑煙劃過,孤孑從黑霧中走出來,眸色如血,脣瓣漆黑如墨,越發襯得那張臉,慘白如紙,陰森恐怖,“殺我族人,血海深仇,我一定要報!”
不過是數日未見,這孤孑已然成了這副模樣。身材消瘦,面如枯槁。人不人鬼不鬼,只一眼就足以教人心驚膽戰。這副容臉,若是出現在夜裡會比鬼更嚇人。
她笑靨邪肆的望着我,“我幫你一起殺了鬼帝,你幫我殺了幽夜。”
“你有那本事再說!”我倒是不信了,她的無邪劍尚且無法開封,發什麼大話,說什麼滑稽之談。
修長的手對着眼前的空氣慢慢撫過,黑色的指甲直教人心裡瘮的慌。卻見撫摸過處,微光閃爍,漸漸的陡然凝成了一道金光,剎那間穿破蒼穹。
“無邪劍?”桃仙陡然瞪大了眸子,“是戰骨!”
沒錯,是戰骨!
孤孑笑得涼涼的,仰頭望着快速飄落在地的鬼帝,漆黑的脣瓣一張一合,低吐着如咒一般的誓言,“戰神之骨,無邪現世。誅殺妖魔,斬盡妖孽。”
她眸色都凝,“鬼帝,今日就是你們的死期!”
我心頭一窒,這丫頭成魔了!
鬼帝大笑着,笑聲尖銳,“你已成魔,還想着除魔衛道,驅魔一族怎麼還有你這樣的蠢貨?你看看你自己,如今與妖孽奸邪有什麼區別?”
“廢話少說!”孤孑握緊手中的無邪劍,斜挑的眉眼,妖冶而詭譎,“殺了你們,天下就太平了!”
“一起上!”師父拂袖,飛身而起。
桃仙亦緊緊跟隨。
我瞧了一眼桃林深處,握緊了拳頭,握緊了摺扇。
下一刻,飛身而起,直撲鬼帝而去。
縱然是必輸之戰,爲了她,我也得打出一條血路,哪怕只是一個縫隙。我要叫她看到希望的曙光,叫她知道所有的等待和堅守,都是有意義的。
我最怕看到的,是瑜兒失望的眼神,還有枯等白髮的淒涼。
“縱你們有了戰骨又如何,白虎已逝,白骨成灰!這三界,終究是我的!”磅礴之音,傳遍三界,“誰都得死!”
暗無天日,玄冥黑洞,若漩渦若深淵,能吞噬一切,讓天與地再沒有日升日落,日新月異。從此以後,天地萬物都將籠罩在黑夜裡,與妖魔爲伍,與鬼神爲伴,不見天日。
墜入黑暗之前,我嘆了一聲,到底——負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