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以南,曜城以北,是連接着夏宸和北堯兩個國家,斜插向沙漠腹地的九觴城。
惡光蒸白骨,苦夜剝人皮,求死不求九觴路,求財不求九觴城。這是近幾年流傳在北堯民間的歌謠,九觴城惡劣的環境,生人勿進。
就是這樣的一座城,也讓那些曾經駐守的官兵,把它當成了心頭的一塊兒肉。北堯曜城守城總將趙廣鳴,就是其中一員。每隔幾日,他就要到九觴城附近待上那麼一會兒。掛上一壺烈酒,牽上他的老馬,遠遠地看着那座城,一看就是一整天。
距離九觴城往南大概走二十里路,便是北堯國的北方邊城,曜城。
這天晌午,烈日當頭,城外的黃沙地上,一層層得像是被日頭蒸的冒了煙。一支大概七八百人的騎兵隊,正一路蜿蜒揚沙地向着曜城靠近。
曜城的守城衛兵李鶩,斜靠在城頭的旗杆上,遠遠地看到一條黑黢黢的什麼東西正朝這邊移動。
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城樓下面值崗的弟兄驚慌失措地嚷起來,“是騎兵!騎兵來了!”
“騎兵?!”
李鶩一驚,心裡頓時撲騰起來,若是北堯的騎兵,他們不會像着了火一樣雞飛狗跳的。
這時,在城樓裡窩着的趙廣鳴急衝上樓,粗着嗓子對着李鶩一陣咆哮,“還愣着幹什麼?集合!”
李鶩整個人一顫,這是要打仗了麼?
他顫顫巍巍地去鳴鼓,屁股就被趙廣鳴狠狠踹了一腳,跟着一頭撞在了鼓面上,直疼得他齜牙咧嘴。
“瞧你這慫樣!動作麻利點!”
鼓聲雷動,上百人的守城衛隊在城樓下集結完畢,就聽一聲令下,隊首兩人一組,四門長號,仰天齊鳴。
李鶩犯了迷糊,忍不住碰了碰身邊的老兵,“喂,這好像不是要打仗啊?”
老兵瞟他一眼,“打什麼仗,你打得過麼?那可是咱皇家禁軍的精騎隊!瞧瞧人家那氣勢,除了他們,還有誰敢打出黑蟒旗!”
黑蟒旗,李鶩還沒當兵的時候就聽人說過。北堯國旗是天蟒旗,黑底白蟒,爲了突顯皇家精銳騎兵的特殊地位,先皇御賜禁軍直屬的精騎隊黑蟒旗,紅底黑蟒,暗喻精騎一出必見血光,戰無不勝攻無不取。只是,從未有人在沙場上見過這面旗。
後來便有傳聞,先皇不惜重金打造精騎隊,只是爲了裝點門面。據說要進這支騎兵隊,身手氣力都是次要的,樣貌體格纔是先決條件。所以,在很多人的心中,這羣被豢養在皇城裡的兵,就是沒用的花瓶。各個年輕俊美,風度翩翩,唯獨上不了沙場。
李鶩鬧不明白了,這樣一支騎兵隊,怎麼就跑到曜城來了?
“黎關回來了,終於可以回老家了!”
黎關由謙都管轄,隸屬騫人郡,是位於北堯東北角的一處重要關卡,沿途由隆探、辛幼、鰥城、薌城等四城重兵把守,易守難攻。
奇怪的是,從十年前開始,黎關就頻頻受到西貢襲擾,北堯次次吃虧,沒過幾年,便遭遇西貢大軍大舉進犯,北堯在騫人郡的幾十萬守軍,在短短几個月內全線潰敗,直接丟了黎關。直至兩年前,北堯皇帝欽點二十萬禁軍援兵黎關,才逐漸扭轉了局勢。
聽着老兵們的感慨,李鶩突然想起城門口貼的告示。黑蟒揚威,黎關大捷,西貢求和,舉國同慶。
“這黎關,不會是這些門面帶兵奪回來的吧?”
“你個新兵崽子,你懂個屁!我兒子就在精騎隊,那平時的操練都是玩了命的,就這,他還進不去他們的鐵騎營。皇上這次派的主鋒就是鐵騎營,一個打一百個你這樣的,都綽綽有餘!”
老兵斜着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轉而道,“不過這話又說回來了,據說他們的總將出徵時才十七,一個娃娃帶着二十萬大軍打了勝仗,這可能麼?”
這時,只見一行顯貴,乘着轎子搖搖晃晃地向着城樓趕來。
趙廣鳴見狀,癟癟嘴向着腳邊的泥土地狠狠啜了一口唾沫,轉過身皮笑肉不笑地上前簡單地行了個禮。
“衙官大人,一路辛苦,請!”
衙官,北堯國各城父母官,隸屬都郡。北堯九城爲一都,八都爲一郡,郡以上的官吏皆爲王室貴胄,是爲郡王。
曜城,本和九觴城同屬雁都管轄,隸屬赤樂郡,爲盛王夏侯晟管治範圍。自北堯先皇奉王退位,迎王接任,國力漸衰,迎王爲節省國庫開支,下令盛王內收,放棄九觴。於是,沒幾年功夫,九觴就成了一座廢城。
“將軍,是禮號。”
精騎隊副將申章錦看向曜城,“果然今非昔比,一面旗就讓他們把禮號給請出來了。”
領隊的總將沒有應聲,眯縫着眼看向九觴城的方向。
“將軍,看什麼呢?”
“關卡。”
“關卡?在哪裡?”
總將引手一指,申章錦順着看過去,“九觴城?將軍,我們尚未出關之時,九觴城就已被棄多年。”
總將一聲冷哼,不再出聲。
遠遠地看見城門外一堆人,總將皺了眉,遂拉下黑鐵護頰,調轉馬頭,“傳我令,所有人城外駐營,不得入城擾民。”
“是。”
在離城門百十步遠的地方,趙廣鳴聽到騎兵隊裡有人喊了聲“停”,整個隊伍立刻勒馬矗立,再無異動。
李鶩真真看了個明白,清一色的純黑玄鐵盔甲,連戰馬都武裝到了牙齒,這種重甲騎兵的裝扮幾乎沒人見過,難怪方纔城門下的衛兵被嚇成那樣。
“下馬!”
忽聞一聲令下,整齊劃一的三聲響,全體騎兵如鐵樁釘地,動作一致的就像一個人。
老兵拐了下李鶩,得意道,“這就是他們的下馬三聲響,開眼了吧!”
李鶩嚥了口唾沫,心裡頭忽而冒出了個想法,他想和他們一樣。
“兩邊宿營,解散!”
這下,一羣人都傻了眼。曜城是邊關守城,常有軍隊從這裡出入,騎兵向來是直來直往,腳不沾塵,到了城門口不進城的,這還是頭一遭。
“這什麼情況?”李鶩耐不住,用胳膊肘捅了捅老兵。
“到底是皇城的兵,估計是看我們這架勢,怕進了城驚擾百姓。”
老兵說着詭異地笑了,“你等着吧,有好戲看了。”
就見那衙官回過神來,急急忙忙地趕到兩位將軍面前,討好道,“將軍,將軍!下官已在城內爲各位軍爺打點妥當,你們一路風塵僕僕,該進城裡好好休整休整。兩位可能有所不知,這曜城城外夜裡風沙凌厲,所以……”
“呸!什麼東西!”
趙廣鳴在一旁氣得吹鬍子瞪眼。早在前幾日,衙官就借精騎隊要進城的事,徵繳稅銀,剋扣軍餉,弄得軍民共憤,敢怒不敢言。趙廣鳴是有氣沒地兒撒,真要把這狗官得罪了,他手下這羣兵就得去喝西北風了。
就見那總將瞟了眼城門,懶懶道,“你是曜城衙官?”
衙官喜形於色,呲着嘴,連聲道,“是是是!下官正是曜城衙官!”
“狗官。”
“是……什麼?”
衙官臉上的笑一下僵住了,嘴角抽搐了幾下變成了調色盤,一陣紅一陣白的。
“一個小小的曜城,不到三日就能打點妥當,安置我八百精騎。這兒的百姓,怕是恨死我們精騎隊了吧?”
“這……這……”衙官始料未及,一時語塞。
“這什麼這,趕緊滾!”
副將這一句不打緊,身邊的一羣將士都跟着喊了起來。
“你們……你們……”衙官臉色像吃了屎一般難看,瞪着他們,雙脣直哆嗦。
總將忽地站了起來,拔了劍就指向了衙官,“用來打點我們的東西,哪兒來的,還哪兒去。敢把屎盆子往我們身上扣,我看你是活膩了!”
衙官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面色慘敗,半響說不出話來。
“要我叫夏侯晟來請你麼?”
“盛……盛王……”
衙官渾身一個激靈,手腳並用地轉過身,幾乎是連滾帶爬的上了轎子,一溜煙地跑了。
狗官吃了癟,一羣人看了個神清氣爽。
隨着精騎隊將士的齊聲鬨笑,趙廣鳴率先回過了神,這帶兵的將,脾氣實在太對味兒了,他既然敢直呼盛王名諱,來頭定是不小。
想到這裡,趙廣鳴忙兩步走上前,恭敬地行了禮,“曜城守城總將趙廣鳴,見過二位將軍!”
兩人對視了一眼,一齊抱了拳,“叨擾了!”
打過招呼後,趙廣鳴解散了隊伍準備回城樓,卻被總將給叫住了。
“九觴城?!”聽到他想去的地方,趙廣鳴差點沒站穩,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九觴城是當今皇上的大忌,他們這些地方兵去沒什麼大礙,皇家的人就不行了。當年盛王抗旨內收,迎王大怒罷其兵權。盛王不死心,趁着地處黎關南方的延關戰事逆轉,藉手下老將之口重提九觴,結果那老將被冠以私交之罪,撤職查辦。從此,再沒有人敢提九觴。
而且,九觴城附近有沙牢,黃昏一過全都冒了出來,藏於沙下。人一旦踩進去,連根骨頭都找不着,趙廣鳴自己都不敢往近處去。
忽聞一聲馬嘯,趙廣鳴愕然回頭,就見那總將已躍上馬背,疾馳而去。他大驚之下,忙牽了馬,追了過去。
無論是騎術還是馬腳力,趙廣鳴都拼不過這精騎隊出來的人,很快被甩得沒了影子。
火急火燎地趕到九觴城附近,天已近黃昏,他轉了一圈,都沒見着那總將的人,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可千萬別遇上沙牢!
“看這天,是要下大雨了。”
背後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人,趙廣鳴一驚,回過頭就看到那總將騎着馬晃了過來。
“將軍,爲何不聽勸?”
總將掀起護頰,看着近在咫尺的九觴城,眼底漸漸泛起陰鬱,“九觴城,從夏宸進入北堯的必經之地。佔地廣闊,有沙牢天險。孤城傲立,俯視整個西北大漠。盛王苦心經營近二十年,聖上說棄就棄。廢了九觴跟廢了盛王,又有什麼區別......”
趙廣鳴沒留意他的喃喃自語,單是兩眼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現的年輕俊朗的後生,那鼻峰上的眼神,經過沙場血雨腥風的洗禮,像極了曾經的自己。
“我臉上有什麼東西麼?”
趙廣鳴一下回過神來,不免尷尬道,“沒想到將軍真如傳聞中的一般……”
“稚嫩麼?”
沒等趙廣鳴說完,總將搶過了話頭,“十四歲參軍,加入皇家禁軍。十五歲,考入禁軍直屬精騎隊鐵騎營。十六歲任鐵騎營管帶,十七歲任精騎隊副將。同年,聖上出兵西貢擢爲總將。稚嫩也好,幸運也罷,在沙場上,沒人會關心這些問題。他們只關心,修魚壽死了沒有。”
“修魚壽……”趙廣鳴在心裡默唸着這個名字,總覺得在哪裡聽過,一時又想不起來。
“這次黎關大捷,你說,聖上會賞我些什麼?”
總將一句話,打亂了趙廣鳴的思緒,他忽地一個激靈,“將軍莫不是要......?!”
“我若要這九觴城,會不會赴你後塵?”
趙廣鳴愕然,“將軍知道我是……”
當年,因九觴城被撤職查辦的老將,便是前延關將軍趙廣鳴。
總將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真不記得我了?”
趙廣鳴直張大嘴,瞪着他半響沒出聲。
“盛王府。”
一聽到盛王府,趙廣鳴差點掉下馬背。他想起來了,修魚壽就是當年被盛王帶回府的那個小承王,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
早在奉王退位的前幾年,修魚族已漸沒落。前王獨子修魚壽除了掛個虛位,無半點實權。若不是盛王,他恐會碌碌一生。如今,他執着這九觴城,是想報恩。
趙廣鳴嘆了口氣,“小王爺,聽我一句勸,此事關係皇族權勢之爭,沒您想得那麼簡單。今日您來這九觴城,若是聖上知道了,也是可大可小。”
“你意思是,聖上想借九觴打擊盛王?”
此話一出,趙廣鳴慌忙翻身下馬,跪地俯首道,“聖意難測,卑職不敢妄言!”
修魚壽大笑出聲,“走着瞧!這九觴城,本王遲早收了它!”
趙廣鳴直冒冷汗,心裡不禁替這位年輕的將軍擔心。初生牛犢不怕虎,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盛王乃當今皇上最器重的臣子,尚且無能爲力,他修魚壽又憑什麼要回九觴城?
回到曜城,夜已深。
趙廣鳴回想起往年舊事,輾轉反側無法入睡,迷糊着醒來,天已大亮。
他一邊罵着李鶩不叫醒他,一邊着急忙慌地下了樓。精騎隊今日要過城關,需要他的簽印,這會兒肯定等着急了。
一到城門口,趙廣鳴傻了眼。
黃沙飛揚,衆多黑色的影子,急停、高躍、刺殺、奔跑。斜跨攔截,仰騎秒射,橫空閃避等等高難度的騎術戰術讓人眼花繚亂,所有在他看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於這支騎兵來說就如探囊取物。
小小的邊關守城城門外的黃沙地,彷彿成了金戈鐵馬的沙場,廝殺聲此起彼伏。
“精騎隊!”
“殺!殺!殺!”
三聲吼殺,氣吞山河,引得周圍看熱鬧的百姓,喝彩聲聲,不絕於耳。
趙廣鳴恭敬地送上籤印,一邊目送他們離去,一邊遵循慣例,點起了軍隊過城的人頭。
數着數着,趙廣鳴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這支精騎隊沒有八百人。他狐疑地看向留在隊尾的修魚壽,對方正意味深長地看着他,輕輕地搖頭。
趙廣鳴倒吸一口涼氣,軍中謊報罪同欺君。他若是幫了修魚壽,一旦事發同罪論處,後果不堪設想,若是當場拿人,就等於把修魚壽送上斷頭臺,夏侯晟那邊沒法交代不說,他也下不去這個手。
趙廣鳴正兩相爲難時,無意間瞟到了人羣裡衙官手下的人。他當下心裡一緊,精騎隊開罪了那狗官,狗官肯定不會放過這個報復的機會。他很快拿定了主意,寧願同罪論處,也不能讓狗官如意。
趙廣鳴衝修魚壽點了下頭,毅然放行。
待他們走後,趙廣鳴轉身喚來了幾個老兵,“想個辦法,給那狗官來個畏罪自盡,明白麼?”
幾個老兵心領神會,悄然圍上了那名衙官的手下,卻被告知,衙官早已攜家眷潛逃,此時已出曜城。
趙廣鳴得知後,頓時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他現在唯一能想到的求助對象,便是赤樂郡郡王——盛王夏侯晟。他當下騎了馬,直奔雁都盛王府而去。
“這個渾小子!他們走了幾天了?”
“三天。”
夏侯晟一屁股跌回椅子上,“來不及了,周知途是嘉嘉的人,報信的估計已經到了觀濮了。哎!他得罪誰不好,要去得罪這小人!”
“王妃?!”
周知途是曜城衙官的本名,趙廣鳴萬萬沒想到,他竟是盛王妃——遵王夏侯嘉的人,這就難怪夏侯晟會對他的所作所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只是,夏侯嘉既是盛王妃,又掌管觀濮郡,按理應該不會理會周知途的告密,爲何夏侯晟會是一副大勢已去的樣子?
夏侯晟來不及解釋,急道,“本王馬上手書一封,你快馬加鞭,親自送到觀濮麋都遵王府。你是本王的心腹大將,嘉嘉不會不見你。”
“是,王爺。”
趙廣鳴走後,夏侯晟爲防萬一,又寫了一封信,派人連夜送往了北堯皇城所在地——天堯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