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曜城見到趙廣鳴時,修魚壽才知道這刑房的情形,遠沒有御史官說得那般樂觀。行刑士兵是剛從遵王夏侯嘉的觀濮郡調過來的,未必會買御史官的帳。
果然,御史官和他們一番交涉後,眉眼都掛了霜,看向修魚壽時,更是平添了一份愧疚。
迎王無勢,在地方上更是強龍壓不過地頭蛇,連帶他這個欽派的御史官,都要受這狗仗人勢的小兵的窩囊氣,心裡定是不好受。修魚壽剛想寬慰他幾句,他卻是連連搖頭,一句話也不說,憤然離去,把修魚壽直接撂這兒不管了。
四十大板打在人身上是什麼味兒,趙廣鳴把修魚壽撈出來的時候,真切地體會到了。整個身後一片血肉模糊,衣服粘在傷口上爛得觸目驚心,人也早就沒了意識。
趙廣鳴二話不說,將他撂上馬背,疾馳而去。
修魚壽醒來的時候,已是三天後。
明亮的陽光,正好打在牀頭,晃得他睜不開眼睛。
他恍惚看到陽光下一個玲瓏的人影,幾下跳到窗前,拉下了布簾。
光線暗了下來,人影也變得清晰了。
眼見修魚壽眼睛越瞪越大,那人兒幾下跳到他身邊,小臉幾乎要貼到他鼻子上,“我好看麼?”
修魚壽大窘,下意識地想往後縮,卻扯到了後背的傷,直疼得他倒吸涼氣。
“別動!”
那人兒按住他肩膀,不滿地嘟囔道,“我就知道,他們在騙我。”
她的話沒頭沒腦的,修魚壽搭不上腔。他現在只想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這丫頭是誰。
“你該換藥了,我去叫奶奶來。”
奶奶?修魚壽一下反應過來,這是趙廣鳴軍營外的家。
趙廣鳴的母親趙裕,曾是軍營裡出了名的妙手醫官。趙廣鳴被貶後,她也跟着隱匿了,從此不再替人治病療傷。若不是修魚壽傷勢太重,趙廣鳴也不敢貿然請母親相助。
“醒了?”
一老嫗掀了門簾走了進來,一雙眼睛像是能把人看穿一樣,讓修魚壽不敢與之對視。
“兩年沙場,已見慣了生死之人,居然還怕起我一個老婦人了?”
修魚壽尷尬地看了她一眼,這趙裕雖已年過半百,卻依然神采洋溢,花白的頭髮不顯滄桑,倒是平添了幾分貴氣,舉手投足,盡顯雍容,一點都不像民間的婦人。
趙裕替他拆了紗帶後,手上頓了頓,“跟我說說,你是怎麼拿下黎關的。”
修魚壽點點道來,心神也漸漸放鬆了。就在他毫無準備的時候,後背猛然傳來一陣劇痛,像要把他整個人撕裂一般,讓他差點背過氣去。
“別停,繼續說。”
修魚壽明白了趙裕的苦心,重傷需烈藥,他又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要是沒有其他事情轉移注意力,上藥的過程會很難熬。
修魚壽開始將全部思緒放在了過去的兩年裡,傷藥的痛苦似乎也沒那麼強烈了。不知過了多久,他只感到臉上溼噠噠的,像是粘着什麼,腦袋也變得昏沉沉的,連嘴巴都不想動。
“後來呢?”
聽到趙裕有些擔心的語氣,他扯了扯嘴角,“後來……”
他已經想不起來講到哪裡了,後來又發生了什麼。沙場裹屍的弟兄,血肉橫飛的拼殺,一幕幕染紅了他的眼,紅得讓他沒辦法思考,也漸漸剝離了他殘存的意識。
“孩子?!”
趙裕扶住他漸漸軟倒的身子,重重嘆了一口氣。她沒想到這孩子對沙場的記憶,不是退敵千里的豪情萬丈,而是弟兄手足的情深義重,生離死別的刻骨銘心。到最後,擊潰他意志的,不是身體上的傷痛,而是深埋於心的愴痛。
替他包紮好傷口後,她疼惜地抹去他滿臉汗水,“睡吧,一覺醒來,把該忘的都忘了吧。”
修魚壽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弟兄們一個接一個地倒在他腳下。他握着他們的手,看着他們的魂魄從身體裡飄出,笑着跟他道別。他撕心裂肺地哭着,追趕着,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漸行漸遠,徹底消失在蒼茫天際。
“不要……別走……”
他感到有人緊緊地攥着他的手,輕輕地抹去他的眼淚,那雙手溫軟如玉,如絲綢般劃過眼際。他猛然醒來,通紅的雙眼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兒。爲什麼,她的眼神這麼悲傷?
“還疼麼?”
他搖搖頭,只覺得心裡堵得難受。
她欣慰地笑了,“奶奶說,打你的兵是老手,只傷皮肉,不傷筋骨,應該個把月就能養好。”
他明白了,夏侯嘉是要讓他長個記性,沒想真傷着他。如此,她也不會難爲申章彥他們。一切,總算是有驚無險。
“你終於笑了!”
修魚壽一愣,不禁細細地打量起這丫頭。皇城裡好看的女子多不勝舉,卻沒有一個像她這般美得不沾風塵,清潤可人的笑容如空谷幽蘭,寧神望去,只覺萬籟俱靜,獨有一抹芬芳縈繞心頭。
“你......”
“我叫趙月嫵,你叫我小五就好。”
她露出兩排小白牙,酒窩愈發可愛,“你長得真好看,就像畫兒裡的人。”
這本來是修魚壽想說的,卻被趙月嫵搶了先,他反倒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大哥哥,你傷好了以後,教我騎馬好不好?”
“好。”
這趙月嫵年方十四,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聽得修魚壽答應得如此乾脆,頓時高興地手舞足蹈,話閘子更是收不住了。她也不管男女授受不親,光了腳丫子就跳上了牀,趴在修魚壽身邊,天南地北地聊了起來。
聊着聊着,趙月嫵開始犯起困來,腦袋漸漸歪在修魚壽身上,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趙裕端着晚飯進來的時候,被眼前的情形嚇了一跳。
趙月嫵的小腦袋瓜枕在修魚壽手臂上,哈喇子順着嘴角流了他一胳膊。光是這樣就算了,她還一隻手抓着人耳朵,一隻光着的腳丫子蹬在人小腹上,搞得修魚壽想動又不好動,手腳都麻了。
“小五!”
趙裕一聲大喝,把睡夢正酣地趙月嫵嚇得渾身一個激靈,腳丫子一動,就蹬到了不該蹬的地方。
修魚壽難受地直皺眉頭,尷尬地看着趙月嫵一臉的惺忪樣兒,哭笑不得。
趙裕放下晚飯,一把將趙月嫵從牀上拖了下來,照着她屁股就是一巴掌。趙月嫵就被這一巴掌徹底打清醒了,她瞪着凶神惡煞的奶奶,小嘴一撇,淚珠子就下來了。
“還知道哭!你都多大的人了,這麼不知羞!”
“什麼嘛……”
趙月嫵撇了一眼修魚壽,“人家又沒幹什麼……”
眼見趙裕的巴掌又要落下來,趙月嫵條件反射地向後一縮,忽而一隻手擋在她了面前。
“大哥哥?”
修魚壽撐起半個身子,護住了趙月嫵。
“小五生性純善,不加約束,反得自在。這世間,規矩的女子那麼多,有幾個能像她這般快樂?”
趙裕聞言一窒,手上的動作也收了回去。修魚壽這話就像一把刀,深深地刺進了她心裡。
年少時,她也是這般無邪天真。一場不期而至的相識,讓她不惜丟掉最爲看重的一切,陪伴在那個人身邊。如今千方百計地尋找,卻再也尋不回初心。
她暗暗看了修魚壽一眼,這王族的人怕是見多瞭如她這般失意落魄的女子,纔會說出這番話來。
“罷了,是我忘了當初的自個兒。”
趙裕搖搖頭,擺好碗筷便出去了。
趙月嫵眨巴着眼睛,高興地轉過身一把抱住修魚壽,“大哥哥,你真厲害,兩句話就把奶奶打發走了。”
“疼,疼……”
“對不起,我忘了。”
趙月嫵忙鬆了手,輕手輕腳地扶他躺下,
修魚壽看着門外清冷的月光,總覺得自己剛剛說錯了話。這老婦人,怕也有一段難與人言的心傷,被他不經意地撩動了。
趙月嫵端着飯碗坐到牀邊,修魚壽忽而低了聲,一番囑咐,讓她啞然失笑。
“好嘛,我去就是了,你記得吃飯啊!”
清涼的月色,打在一老一小兩個人的身影上,折射出柔和的暖意。
祖孫倆歡樂的笑聲,伴着間或的蟲鳴響在庭院裡,安了修魚壽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