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彼岸,是籠罩在一面祥和中的九觴城。
城垣之下,鶯歌燕舞兮月樓,陳釀過霓虹。
明兮兒碎步如鴛,來到閣臺竹榻邊。竹榻上的男人,斜臥一側,單手執盞,似是半醒不醉地沾着暖酒。
明兮兒微微俯首,在男人耳側一番細語。
男人臉色有了些微異樣,卻是稍縱即逝。
“本是爲遵王備下的禮,被承王截了去,倒也省了一番工夫。只是,夜近子時,他在那裡做什麼?”
明兮兒眼神有些飄忽不定,故作漫不經心道,“應是夜深難眠,去散心了吧。”
男人雙眸一縮,不緊不慢道,“這話,你信麼?”
明兮兒暗暗攥了雙手,“我信。”
男人收回目光,拿過暖壺斟了酒,待送到嘴邊時,忽而笑出了聲。
“爺?”
“老夫爲裕兒負了蒼生,老天爺便讓她的孫女去還債,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丫頭和承王的緣分,怕是斷不了了。”
男人認命般的口吻,直把明兮兒的一廂情願傷得體無完膚,無情地奪去了她最後的希望。趙氏女眷,醫術昭然,安眠之法,不下於她,縱使沙場喧囂,也得睡夢酣然。他會在那裡,只因有心儀之人花前月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兮兒,現在退出,還來得及。一旦入了朝堂,便是退無可退了。”
明兮兒身子一晃,軟軟地伏倒在男人腳邊,淚眼朦朧,笑顏如殤。
“自第一眼看到他,兮兒便知,君臣千萬世,琴瑟是殊途。縱使只有一層薄紗相隔,兮兒窮盡一生,也奈何不得。若是退出,兮兒於他,便只有陌路了。”
男人有些欣慰地笑了笑,單手攙起明兮兒,“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承王無意爲流水,兮兒倒也負了落花十年情。”
明兮兒心底一窒,頃刻涌上無限酸楚。延王夏侯軒,不過是她爲天命正主備下的一顆棋,清高孤傲如他,一朝專情,竟至十年不娶。若是有朝一日,他得知棋局真相,又將如何自處?
“這一步,終歸是要走的。在這之前,去提點下修魚非。現在還不是遵王讓位的時候,她身邊的那位郡主也不會答應。只怕,瀚皇契約會成一紙冤案,有人難逃一劫。”
明兮兒倒吸一口涼氣,心裡抑鬱莫名,“爺早就知道,遵王不會貪念帝位?”
男人眼底心痛一閃即逝,嘴角掛上了些無奈的笑容,“只怕老夫此生虧欠最多的,便是她了。”
明兮兒窒了窒,終是狠心揭了他的傷疤,“那奉裕皇后呢?”
她未敢擡頭去看男人,她能想象,此時出現在他眼中的,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神色。她不明白,一個人的心需要硬到什麼地步,才能忍下思而不得見的痛苦,又需要多少力量,才能壓制下近在尺咫的得償所願。
“她爲老夫,誤了一世年華,老夫爲她,負了天下蒼生,終是求而不得。老夫錯了半輩子,已經沒有機會再錯下去了。”
“兮兒只怕,她會因愛生恨。”
“她夢未醒,又何來夢醒時分的恨。兮兒,你今日可有些越矩了。”
明兮兒惶然擡頭,觸到男人雙眸時,心裡狠狠地揪了一下。她忽而發覺,這是他第一次願意與她談及奉裕,沒有斥責,只有淡淡地阻止,也是第一次,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那些深埋於心的傷痛,遠不是求而不得可以擔負的。
明兮兒不忍再看,低了頭細弱蚊聲,“爺,對不起。”
男人輕輕地笑了,“老夫知道,兮兒有怨,才提起奉裕。老夫也知道,會疼惜兮兒的,只有延王。”
明兮兒愕然間,再次看向男人。她原以爲,她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他籌謀多年,終要葬送她的一生,卻沒有想到,他早已爲她尋了歸宿,看似棋,卻藏了情。
明眸微垂,雙袖環身,明兮兒面向男人,深深跪伏在地,三行叩拜大禮。
男人微微擡了手,“時候不早了,早些啓程吧。見了修魚非,點到即可,瀚皇契約是假,精騎遇伏是真,他知道該怎麼做。”
明兮兒稍作思量後,有些奇怪道,“爺的意思,是要引修魚非去對付夏侯芊?”
男人不由笑道,“兮兒聰穎,一點就透。這修魚非是延王夏侯軒的得意弟子,就是年紀尚輕,且須打磨,夏侯芊自是不二人選。若老夫沒有猜錯,南衍國君不久之後便會出使北堯,屆時,少不得一些腥風血雨。兮兒需多費些心思,早作準備。”
“兮兒遵命。”
天堯皇城,車水馬龍,人聲鼎沸。
蟒壽宮,人流如梭,窸窣聲微。
夏侯嘉回宮沒兩日,便召集了各司要職人員,商議戰後事宜。
精騎隊遇伏後,幾乎所有的王公大臣見了夏侯嘉,皆謹言慎行,畏首畏尾,非十拿九穩之薦,斷不敢貿然進言。一番冠冕堂皇的舉茶共議,讓他們各個戰戰兢兢,幾乎所有事宜,都順了夏侯嘉的意。
夏侯嘉一邊深深地笑着,一邊細細地打量着這裡的每一個人,這就是夏侯芊用精騎隊爲她換來的,帝王的絕對尊嚴。她將用這血染的尊嚴,祭奠精騎隊每一位亡魂。
一幅細緻的盔甲架構圖,傳過每一位大臣,最後到了禁軍都統夏侯酌手裡。
夏侯酌錯愕地看向夏侯嘉,這副盔甲堪稱完美,造價卻讓人不敢恭維。
“孤打算給精騎隊換身盔甲,無奈國庫空虛,也就只能勞煩諸位,想想辦法了。”
諸臣諾諾稱是間,夏侯嘉滿是笑意的目光,落在了夏侯酌身上。她納了連晉的諫,他也該放下對她的怨了。
“酌將軍,此事由你全權負責。兩個月後,孤想看到承王穿着它,參加衆王朝議。”
夏侯酌的一臉錯愕,漸漸化爲欣喜,他清楚地意識到,夏侯嘉是要讓精騎隊脫胎換骨,真正的重獲新生。
“臣,領旨謝恩!”
夏侯酌連月來的鬱積,終在這欣喜中煙消雲散。他的精騎隊,終於要回來了。
“陛下,承王求見。”
聽聞侍監官通報,夏侯嘉詫異間不由笑道,“這大白天的還真不能念人,他怎麼來了?”
“人是被宮門口的禁衛軍擡進來的,應是急着趕路,腿都磨傷了。”
夏侯嘉心中一緊,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