騫人邊陲,忽迎暴雨傾盆。
連晉半睡不睡地躺在樹下,被雨水澆了個清透。環顧四周,荒無人煙,他索性脫了衣物,全當洗浴。
瀚皇契約隨他這一脫,飄然落地。
連晉默然拾起它,緊緊攥在手中,忽而仰首向天,一聲長嘯傾悲愴。
這一路走來,他腦中浮現的盡是精騎弟兄的手足情深,肝膽相照。他無法相信,他們的總將會如夏侯芊說得那般陰險城府。無論用什麼樣的方式,他都要親自確認,自己的五萬弟兄到底死在了誰的手裡!
十來個黑影,正從四周悄聲圍上,待連晉發覺時,已被他們團團圍住,無處遁形。
“什麼人?!”
雨聲犀利中,他清楚地聽到了四個字,承王的人。
“修魚壽......”
他只覺着心口彷彿忽而出現了一個巨大空洞,不停地吞噬着他全身的知覺。
就在連晉恍然失神時,十數人影齊身閃過,手持刀劍,快速地撲了過去。
連晉絕望中一聲大喝,硬頭迎上,寒光閃爍中,漸顯血花。
對方訓練有素,連晉赤手空拳,無法相抗。不稍片刻,他已是多處劃傷,漸感力竭。
“修魚壽!你給我滾出來!”他想再看看那張臉,那雙他本以爲是乾淨而純粹的雙眸。
忽聞外圍一陣窸窣,包圍圈瞬間異動。不期而至的一羣黑甲軍士,以雙倍於黑衣人的數量齊身而上,不稍一炷香的工夫,便將圍着連晉的十餘人係數拿下。
螳螂撲蟬,黃雀在後。
就在黑甲軍士以爲刀戈已歇時,雨聲中傳出了凌冽的破空之聲。他們幾乎沒來得及做任何反應,便一個接一個地倒在了呼嘯而至的箭羽下。
鮮血和着雨水,浸紅了連晉的雙眼。如果黑衣人是承王派出的殺手,那這些黑甲軍士又是什麼人?
“連將軍,您沒事兒吧?”一個年輕而陌生的聲音,唐突地鑽進了連晉的耳中。
連晉漠然地看着突凸在他眼前的面具人,“你們也是來殺我的?”
那人扶了扶臉上的面具,語氣誠懇異常,“連將軍說笑了,要殺您,我們就不必現身了。此地不宜久留,還請將軍馬上隨我等離開。”
連晉剛要細問,卻見那人渾身一僵,猛地低了頭。
連晉順着看去,便見一名尚未斷氣的黑甲軍士,自後方抱住了那人雙腿,通紅的雙眼死死地瞪着連晉,雙脣一張一翕,似是想說什麼。
連晉努力地看着他的口型,卻驚見一道寒光閃過,那軍士一聲悶哼,帶着滿口鮮血倒在了那人的劍下。
連晉惶然倒退兩步,他看清了,那軍士拼盡全力只說了兩個字,快走。
那人見了連晉的臉色,聲音裡透了涼,“連將軍,我們走吧。”
連晉揣着滿腹惶惑,迫不得已隨着他們迅速撤離了現場。轉身的剎那,他聽到背後傳來陣陣慘叫,那些帶着面具的人,送了已遭重創的黑甲軍士們最後一程。
瀟瀟雨歇,泥土溼瀝的氣息中裹着濃郁的血腥味兒,在荒地上空徘徊。
一隻手,突凸在羣屍之中,無力地掙扎着。
精騎隊的錚錚馬蹄聲,由遠及近,裹着風聲呼嘯而至,卻讓這血腥的一幕硬生生地絆住了。
“御察軍?”
將士們紛紛掀起了護頰,翻身下馬,默然而立。
御察軍雖是北堯軍中最不受待見的一支軍隊,卻也是禁軍同氣連枝的弟兄,如今橫屍荒野,讓他們不覺心中一陣悲涼。
“有活口!”
申章錦無意中看到了那隻蒼白染血的手,一聲驚呼下,疾步趕了過去。其他人見勢,也紛紛圍了上去,七手八腳地搬開了壓在那軍士身上的屍體。
那軍士拼命地張着嘴,卻沒有說出一個能讓他們聽清楚的字。
申章錦看着他身上的傷,不由心急如焚,“什麼都別說了,先保命!”
軍士瞪着申章錦,帶着滿腹的不甘,漸漸昏死過去。
“將軍,你看!”
北宮洵從一名死去的御察軍手裡,掰下了一塊腰牌,上面赫然印着六個大字,觀濮郡主府令。
修魚壽接過腰牌翻到背面,“耳奴?”
“兇手是夏侯芊的人?”
修魚壽恍然間冷笑出聲,“聖上終於對御察軍出手了。”
夏侯酌在建御察軍之初,便爲這支特殊的軍隊立下了鐵的規矩,大小任務皇令爲尊,軍令狀先行。也正因如此,御察軍才養成了如今的行事風格,縱橫北堯數十年,從未失手,也不敢失手。
他們執行的具體任務和行蹤,除了當今皇上和禁軍都統夏侯酌,向來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如今,觀濮郡主府的腰牌出現在這裡,只能說明夏侯嘉有意向自己的心腹漏了風聲,故意折了御察軍的任務,讓軍令狀這把懸在他們頭上的刀,得以名正言順地砍下來。
“既然是聖上的意思,那這個人怎麼辦?”
北宮洵擔憂之色溢於言表,諸將紛紛停了手,望向修魚壽。皇上要廢御察軍,他們救了此人就會爲御察軍留下人證,等同和自己的主子對着幹。
修魚壽望眼那軍士尚顯稚嫩的面龐,腦中浮現出精騎隊在大漠中四面遇伏的情形,“能救一個是一個,別讓人知道他是御察軍就行了。”
此時的他們並不知道,這一幕,已被來自天堯皇城的一雙眼睛全數捕獲,並在最短的時間內,將一切報給了遵王夏侯嘉。
幾日後,精騎隊回到了他們心心念唸的黎關。經過腥風血雨洗禮的城池,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弟兄重逢,欲語淚先流。
莫天昀入宮行刺之謎已解,連晉欽犯之名板上釘釘,其五萬手足屍骨已寒,縱使有再多的不甘,他們也無力迴天。
重建期限迫在眉睫,黑蟒旗容不得他們因此落下的消沉,修魚壽不得已以承王之名許下了承諾,必還連晉五萬弟兄一個公道。
回到闊別已久的謙都承王府,修魚壽只覺得腦中被人塞進了一塊巨石,壓得他無法思考,就連身體也漸漸變得僵硬了起來,每走一步路,都覺着累。
“你怎麼現在纔回來?”
聽到修魚非有些責問的語氣,修魚壽本不想應他,卻在瞥見他蒼白疲累的臉色時,心裡忽而揪了一下。黎關出了這麼大的事,若不是有這輔王在,騫人怕是早就亂套了。
他剛要張嘴,身後卻躥出來一個孩子,對着修魚非二話不說就跪下了。
修魚非吃驚不小,修魚壽卻是恍然失笑。騫人一郡,能全心全意待他的內臣,唯有這個弟弟。明兮兒既想幫他,便只會選這位輔王。
“這孩子是來認主的,你收了吧。”
修魚非怔了怔,道,“你見着明兮兒了?”
修魚壽剛要答話,就見那孩子噗通一聲磕了個響頭,大聲道,“容成碩願爲大人效犬馬之勞,望大人收留。”
“容成碩?!你不是叫小果子麼?”
修魚非聽得修魚壽的疑問,恍然明白過來。他們這種人,在沒有認主前,不會對他人道出真姓大名。既是道出了,便是心悅誠服任憑差遣。
只是,從下跪到磕頭認主,這孩子明顯頓了不止一拍,若修魚非方纔沒有猜中明兮兒,只怕他會即刻起身離去。
修魚非心裡忽而有些不舒服,“你方纔是在試探我麼?”
容成碩聽出了他的惱,身子伏得更低了,就連語氣都變得謙恭起來。
“容成碩只是想知道,能讓姑娘另眼相看的奇才,究竟有何異稟。姑娘慧眼,大人單是看到容成碩,便猜到了背後的種種。容成碩一點點小心思,也瞞不過大人的火眼金睛。若能奉大人爲主,容成碩死而無憾。”
修魚非蹲下身,擡起了他的臉,半笑不笑道,“若非明兮兒攔了我派去濮安的人,我也不會猜到是她,你實在是高看我了。”
容成碩眨巴了兩下眼睛,言之鑿鑿,“濮安郡和南衍國交界,素來魚龍混雜,大人卻沒有懷疑容成碩,是信任姑娘,亦是心中存着善。大人對容成碩尚有戒心,是身爲輔王之本職,亦是謀臣應有的心智。大人德才兼備,又何來高看一說?”
修魚非不由大笑出聲,“小小年紀,真是不簡單。罷了,這承王府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就留在我身邊吧。”
容成說不由喜出望外,直叩了三個響頭,抱拳謝主。
“容成碩......”修魚壽不停地嘀咕着這個名字,愈來愈熟悉的感覺,漸漸襲上心頭。
“容成!”
“哥?”
修魚非被修魚壽忽而提高的嗓門嚇了一跳,卻見修魚壽一把抓了孩子的後衣襟,直將他從地上提了起來。
“容成燮是你什麼人!”
容成碩臉色一白,像是受了莫大的驚嚇般,雙脣直抖,“你怎麼會知道......”
修魚壽難以置信地看着他,漸漸鬆了手,喃喃出聲,“容成,我居然見到了容成家的人......”
容成一族,本同上官、北宮、左司等武將世家並駕齊驅,名聲赫赫,卻在十年前,捲入了一場莫須有的謀逆案中,慘遭滅門。事發之時,當朝大將容成燮及容成烈兩兄弟遠在南衍,成爲了族中僅存的倖存者,至今下落不明。
容成燮留下的兵書,是修魚壽年少時最爲珍視的藏書,時至今日,仍受益匪淺。正是這些兵書,使得當年的謀逆案,成了修魚壽心中至今無法解開的一個迷。
眼見修魚壽漸顯激動與敬佩之色,容成碩漸漸放下了擔心,卻讓修魚壽聽到了一個他絕對不想知道的真相。
“父親當年去南衍拜訪故友,沒能按時回朝恭賀迎王新主登基,被夏侯酌扣上了反臣的罪名。所謂的罪證,全是他指使御察軍捏造出來的,他們殺人滅口,毀屍滅跡,奪了容成的一切!”
“夏侯酌?禁軍都統夏侯酌?!”
修魚非拍了拍修魚壽的肩膀,“他是三朝元老,有些事......”
時值新主登基,有些手段必不可少,夏侯酌也無法跳脫。他相信,夏侯嘉能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坐穩帝位,亦是拜夏侯酌所賜。只是這些,修魚非無法當着容成碩的面說透,修魚壽也不可能接受。
修魚壽悵然失笑,案子過去了多年,他不會再和夏侯酌翻舊案,也翻不出個所以然,但他知道,他心中的那個酌兄已經成爲了過去。
修魚壽揉了揉容成碩的腦袋瓜,不由想起了一個人,“那個救了你的先生,他不會是......”
容成碩不由咬了咬脣,道,“先生違抗族令,救了容成後人,早已被少師除名。先生此生,不願有人再提及少師二字。”
“他真是少師易......”
“少師易?!”
修魚非聽到這個名字,心跳猛然漏了一拍。十年得少師,百年得易麟,他對容成燮不甚瞭解,但少師易的大名卻是如雷貫耳。
少師,北堯四大武將世家之一,素來重武輕文,卻出了一個驚才風逸的少師易,書法、詩文、樂理無一不精。修魚非仰慕其才已久,苦於無緣相見,卻未曾想到,他竟成了明兮兒的人。
修魚壽不禁悵然若失,“可嘆我有眼無珠,竟然冒犯了替大將軍執筆的至交好友!”
容成碩不由怔了怔,“王爺看過父親留下的兵書?”
容成燮素有天降之才,卻目不識丁,幸得少師易文采相助,才留下了武將至寶。只是,當年容成一族的所有財物皆被焚燒殆盡,這些兵書應早已失傳,修魚壽又是從何處得來的?
“盛王當年轉贈於我時,曾耳提面命,斷不可予他人賞閱。否則,那些兵書早已成爲精騎將領必讀之物。”
“盛王爺......”
一聲呢喃,容成碩不禁淚流滿面。盛王夏侯晟惜才,亦是容成燮故友,雖未能救下容成一族,卻冒險救下了容成燮的畢生心血。只可惜,如今的他,不能當面謝恩。
容成碩像是想起了什麼,忽而轉向修魚壽跪地叩首,道,“父親畢生心血,能得兩位王爺珍視,已是無憾。可那些兵書,也費了先生半生精力,亦是先生與父親君子之交的唯一見證。先生對此一直耿耿於懷,還望王爺能圓了先生這個心願。”
修魚非聽得這話,一步搶在了修魚壽麪前,眼角帶起了狡黠之色,“那得有勞易先生親自走一趟了!”
修魚壽只當這個弟弟和他一樣,想親眼見見仰慕之人,卻不知道這位輔王,已經把算盤打到了那位驚世之才的身上。
容成碩擡頭間明顯怔了下,眼中似是藏了惱,“大人才智不下於先生,又何必強人所難呢?”
修魚非微微眯了眼,若有似無地笑道,“凡事都有代價,就算是他,也唯有勝了我,才能得償所願,若是敗了,便只能留在這承王府了。於棋盤之上,賭半生精力,方不輸謀士氣節。”
容成碩不由笑了,“大人實在是太貪心了。不過,大人這個心願,怕是不能實現了。濮安一線全靠易先生,他若是走了,線也就斷了。”
修魚非料到他會這麼說,不由大笑出聲,“那就待他能走之時,再行還願吧!”
“修魚非!”
修魚壽頭一次覺得自己的弟弟有些陌生,似已見不到當年的半點影子。
修魚非看着修魚壽有些失望的臉色,嘴角漸漸帶了些無奈,“哥,早晚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容成碩再次向修魚非叩下了頭,“大人的心思,容成碩自是明白。當務之急是眼下朝局,而非易先生。容成碩自比不得先生萬分之一,但求能爲大人盡些綿薄之力。”
前朝罪將之後容成碩,自此拜在了修魚非門下,以“小果子”之名,成爲了這位謀臣手上的第一把刀,也是最後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