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干武將散去後,承王府的大堂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修魚非和明兮兒盯着堂內跪着的男人,一言不發,修魚壽只能看着他們乾瞪眼。這兒有外人在,他沒法兒和修魚非確認子桑賀所說的一切,甚至沒法兒和修魚非算賬。
“你們倆打算看到什麼時候?”
修魚非用一種極其輕蔑的口吻,出了聲,“看到你開眼。”
“難道王爺到現在都不覺得這個人眼熟麼?”
明兮兒輕聲一句,戳動了修魚壽卡在原地的榆木腦袋。修魚壽圍着那人走了一圈,再三打量下,終於辨出了他的廬山真面目。
“這不是被通緝的那個內侍監麼?!”
修魚非有些不耐煩了,“他易過容,你拿心看成不?!”
修魚壽不自覺地舔了下嘴角,他真得看不出其他的東西了。
“一道密旨害死了你兩萬弟兄,你這都認不出來?!”
修魚非話音未落,本是跪立在地的男人,忽而渾身一抖,軟軟地倒在地上,眼神慌亂的四處閃躲。
修魚壽驚地瞪大了雙眼,死死地盯着腳邊的男人,聲音都有些發顫了,“你就是當日傳旨的那個侍監官?”
原曜城衙官周知途,在把耳奴的屍體送到天堯城後,知道自己已經無路可走,遂想到了唯一有可能救他的人,眼前這個和他一樣,幾次被夏侯芊的陰謀詭計推到懸崖邊兒的承王。承王不善權謀,不可能鬥得過夏侯芊,但憑他能順利回到黎關,破了夏侯芊的詭計,已足以說明他的身邊有高人相助。
可他沒想到,修魚非這麼快就識破了他的真實身份,讓他淬不及防。
修魚非蹲下了身,一把抓了周知途的手,“手上沒繭,進宮不過幾個月。”
說完,他又一手擰住了周知途的下巴,“臉上有烙傷,不是老傷。算算日子,恰巧都是精騎隊遇伏後回騫人歸建的那些天,相差不過一個月。”
修魚非拍了拍手上沾的灰塵,站起身繼續道,“若是自己不小心傷的,又何必對傷口精心僞裝?若非幹了見不得人的事,又何須毀了容貌?內侍庭好歹是皇家後院,豈會用一個面貌如此醜陋之人,一旦讓聖上撞見,內侍庭必受責罰。可他在內侍庭站住了腳,也就是說聖上眼裡揉下了他這顆沙子。能讓聖上不顧皇家威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人,身上究竟藏了什麼秘密,顯而易見。”
修魚壽倒退兩步,很快衝進裡屋,一頓翻箱倒櫃後,找出了那個錦盒。
錦盒狠狠地砸在了周知途眼前,就聽修魚壽怒不可揭道,“認得它麼?”
周知途見事已敗露,百般無奈中只得將他所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
自從他在曜城遇見精騎隊的那天起,命運便走向了深不見底的黑暗。夏侯芊給他的一切,都比修羅地獄更加恐怖。他已經沒了家,生無可戀,活到現在,只爲報仇。
“如果王爺一定要拿小人的命祭奠精騎亡魂,小人無話可說。但求王爺能讓小人看到夏侯芊落敗的那一天,讓小人的家眷得以瞑目。小人來世定當做牛做馬,報答王爺!”
自此,承王修魚壽任郡王以來,夏侯芊針對他的所有陰謀詭計的內幕都解開了。
沉默,毫無預兆地開始蔓延。
半響,修魚壽忽而笑了,帶着刺骨的陰森和冷煞,直聽得幾個人汗毛倒立。
此時的修魚壽,已然明白了夏侯嘉送他錦盒的用意。在不影響大局的情況下,他可以復仇,只要他有本事和夏侯芊一較高下。這就是夏侯嘉當初所說的,真相的代價,因爲在她的眼中,朝堂上的他勝不了夏侯芊。
“夏侯芊處心積慮,要置臣於死地,聖上你卻一而再地姑息。既然如此,臣又豈能枉費你的一片苦心。”
明兮兒聽得他的冷言自語,不由渾身一震,“你想幹什麼?!”
修魚壽半笑不笑地盯住了周知途,“人證、物證,本王都拿到手了。聖上若還要廢御察軍,本王就讓夏侯芊死無葬身之地!”
明兮兒大驚之下,把身上的病恙全拋在了腦後。
“你要用夏侯芊的把柄去救御察軍?!你知道這是在跟誰作對麼?不止是夏侯嘉和夏侯芊,天堯城的皇親國戚滿朝文武都不會放過你!”
修魚壽冷眼看着明兮兒,一字一句,“他們爲什麼那麼想廢御察軍?御察軍真的是惡貫滿盈,天理難容麼?不,是御察軍手上有他們的把柄,歷代君王文武百官的把柄!他們不會放過我?好啊!就讓本王替夏侯酌收了御察軍,跟他們好好算算帳!”
明兮兒實在不知道修魚壽哪裡來的把握,不由下意識地看向了修魚非,卻看到了對方眼中莫名而起的笑意。明兮兒明白了,修魚壽的這個決定得到了輔王的支持,他們很可能已經查清了御察軍不爲人知的內幕。
“你們見過子桑賀?”
御察軍口風甚緊,斷不會自己供出軍中機密,而其他知道御察軍內情的人都在天堯城,和騫人郡相距甚遠,明兮兒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便是原天宗府尹子桑賀。
子桑賀的流放之地距離謙都城不算太遠,如果夏侯嘉有意讓修魚壽覈查連晉出逃的內幕,確有可能讓押送子桑賀的隊伍繞道謙都城。夏侯嘉是想借子桑賀的口,絕了修魚壽想替連晉伸冤的心思。
想到這裡,明兮兒恍然笑了,“夏侯嘉一定沒有想到,子桑賀會把御察軍的秘密告訴你。”
“因爲他中了我的計。”修魚非很快接過了話頭,把巡防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修魚壽。
巡防軍的兵源,確是修魚非經手挑選的,但和御察軍不同,他們都是受過承王府恩惠的窮苦人家子弟,絕大部分經歷過水災之痛。
但人心隔肚皮,自修魚壽決意要救御察軍的那一刻開始,修魚非便多了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清理天堯城在承王府所在地的所有眼線,包括謙都四道城門的巡防軍。因爲對明兮兒這類人來說,扼守城關要道的巡防軍,不僅是最佳的藏身之所,亦能爲他們提供最方便行動的身份和職務。
“我們對御察軍的猜測,只有子桑賀能爲我們證實,但不設個局引他上套,他不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那些藏在巡防軍裡的眼線也不會輕易露頭。我相信,他們現在正急着把你和子桑賀見面的消息傳出去,可惜他們不知道,小果子一早就在城外等着他們了。”
修魚非說這些話時,似是刻意提高了嗓音,聲音直接越過大堂飄向了門外。
明兮兒皺了皺眉,忽而想起王府門口的那名侍衛,遂抿嘴一笑,低聲道,“非大人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修魚壽雖和子桑賀在城樓會了面,卻是照着夏侯晟的意思辦的,傳了出去也是無可厚非。修魚非知道,子桑賀一定會防着巡防軍,把修魚壽拉到他們無法監聽的地方去說話,所以巡防軍裡的那些眼線,不會得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也不會輕舉妄動。
王府門口的這條線就不一樣了,他在外面站了半天,也聽了半天,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消息傳出去。但他王府侍衛的身份,不允許他擅自出城,所以他在謙都城裡一定有接頭人,這纔是修魚非真正要找的。
而且,修魚非相信,那侍衛在得知巡防軍的眼線會暴露的情況後,定會設法提醒他們小心行事。如此,只要盯住了那侍衛,揪出巡防軍裡的眼線便是輕而易舉。
修魚非朝門外努了努嘴,小聲道,“說起來還要謝謝兮兒姑娘和易先生,若不是小果子機靈,我也防不着這家門口的賊。”
修魚非說着,輕輕嘆了口氣道,“哥,你別怪非非什麼事兒都瞞着你。不瞞着你,就瞞不過他們,更瞞不過子桑賀。他在朝中那麼多年,辦了無數大案,論起觀微知著,沒幾個人能在他之上。你不是易先生那種行中人,心裡頭藏了事兒,他不會看不出來。”
聽到少師易的名字,明兮兒眼色黯然一傷,“先生他是聽不到大人的謝了,在決定把小果子送走的那一刻,先生就已經......”
修魚非神色陡然一僵,旋即詫然失色,“先生他......”
修魚非實在不願相信,他此生最大的心願,已再無實現之可能了。
“是因爲我麼?”
明兮兒一怔,很快搖了搖頭,道,“和王爺無關,是兮兒......”
“你又是爲了誰,現身濮安?”
明兮兒不說話了,她知道修魚壽不笨,只是相信着自己覺得應該相信的人,有些事兒不願往深處去想,也不願說破。也許,他早就知道了她對他的好,卻刻意避開了。
“其實,你們不用事事護着我,我也可以變得像你們一樣。最少,不用再對你們心懷愧疚。”
修魚非微微怔了怔,轉而欣喜的發現,他的哥哥已經不再排斥政謀心計了。
“不要!”明兮兒一聲驚呼下,眼前忽而一暗,險些跌倒在地。
她扶着修魚壽的手臂,努力平復了眩暈之感,雙眼噙淚地擡起頭,“只有你,只有你不能像我們一樣,最少現在不能。王爺要救御察軍,兮兒幫你便是,但求王爺,不要過早涉足朝局!”
她知道,少師易的死提醒了修魚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很多像少師易一樣的人,一直在暗處幫他掃平坎坷。那些他素未謀面的人,會因爲他的心純人正,而白白犧牲。可是,如果他要變得像他們一樣,那她費盡心思對他百般隱瞞,又是爲了什麼?
修魚非微微眯了眼,嘴角帶上了意味深長的笑,“救御察軍這場仗,我與兄長已是十拿九穩,就不勞兮兒姑娘出手了。兄長乃一郡之主,卻在朝堂上屢受人欺,不憑自個兒的本事贏一次,有些人就不知道怕!”
“贏了又怎樣?他們只會變本加厲!”
“爲什麼?”
“因爲王爺是......”
明兮兒猛然打住了話頭,她意識到修魚非是在激她,使得她一時情急,險些釀成大錯。
無論是修魚非,還是修魚壽,都聽出了明兮兒話中的意思。夏侯芊針對修魚壽,夏侯嘉姑息夏侯芊,不是因爲修魚壽得罪了誰,而是另有所圖。這個另有所圖,也是明兮兒等人傾力相助於修魚壽的根源所在。
“是什麼?”
他是什麼?
是北堯魔嬰遵奉天命,膺選的王座正主。
是她要傾盡一生,侍奉左右的帝王。
是她一見傾心,卻求而不得的男人!
這些話,日日夜夜縈繞心頭,卻越不過雙脣。
她擡起手指,猶豫着觸上了那雙朝思暮想的眸子,“兮兒要嫁人了,現在即便想插手,也怕是有心無力。”
修魚壽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一時詫異,忘了方纔的追問。
“你要嫁人了?”
她眼中傷痛無以復加,卻被他生生地忽視了。
她收回手,自嘲般地笑笑,本就是用來轉移注意力的說辭,又何須在乎他的在意。
“王爺若執意要和他們一較高下,請一定要記得,退爲進,輸作贏,可以一退到底,不可多進一寸。兮兒言盡於此,請王爺謹記。”
說完,明兮兒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淚,身子搖晃了兩下,扭頭衝進了鋪天蓋地的風雨之中。
漫天的雨水,模糊了她的雙眼,也灌醉了她的心。她竟不自覺地做了一個決定,如果現在他肯追出來,留給她一刻溫存,她就告訴他一切真相,光明正大地留在他身邊,無論做妾做婢,她都認了。
這麼想着,她放慢了腳步,直到走出王府的大門,走到來接她的小夜身邊,也沒能走到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的那一刻。
“姑娘,他就這麼放你走了麼?”
明兮兒已經分不出臉上的到底是雨還是淚,只是覺得連聲音都被淋溼了。
“他離我那麼遠,需要放麼?”
明兮兒走了,她不知道,就在她的馬車吱呀着遠去的時候,那個男人追了出來,在雨中送了她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