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月色深深沒入水中,愈顯滄冷與孤寂。
夏侯軒站在湖邊,等着約他來此人。
“延王可是看破了今日婚宴上的局?”
他早已聽到了她的腳步聲,卻是等到她開口的一刻,纔回過身,簡單地行了禮,“陛下此局甚是精彩,恕臣愚鈍。”
夏侯嘉深深地看了夏侯軒一眼,他的回答甚爲圓滑,行的禮卻是敷衍得緊。他這樣做,一邊給彼此留了餘地,一邊非常巧妙地給了她一個警告。
“看來,孤確是踩到了你的底線。”
夏侯嘉笑了笑,遞給了他一封密函,“先看看這個吧。”
夏侯軒拆開來一看,不由詫異道,“北堯皇印?”
夏侯嘉氣定神閒地吐出了一句話,“這是瀚皇契約。”
她接下來的話,讓夏侯軒看到了一盤帝王之間的對弈,北堯的這位女皇是勢在必得。
夏侯軒沉默了許久,終於發覺自己方纔的舉動有多麼可笑,在瀚皇契約的面前,他根本沒有所謂的餘地。
“南衍也是爲了這個來和親的麼?陛下才有了足夠的理由,借臣的婚宴設下這盤局,讓臣不得不放任這一切的發生。”
夏侯軒臉上波瀾不驚,夏侯嘉卻看到了他內心的憤怒和痛苦。
“你只需要像當年一樣,就可以了。”
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終於逼得他把所有的情緒都放在了臉上,“別提當年!”
十二年前,他不得已和夏侯酌暗中聯手,葬送了當朝大將容成燮的一世英名,助夏侯酌坐上了禁軍的第一把交椅。容成一族被滿門抄斬的那一夜,是他這一生中最黑暗的一頁,也是他心中永遠的痛。
“有了今日之事,承王一定會找你,你有的是機會取得他的信任,他也只能相信你。除非,你想爲了一個精騎隊,葬送北堯。”
最後四個字,夏侯嘉咬得很重。她知道,當年若不是他搶在夏侯朝臣的前面出了手,容成燮和容成烈一旦回朝,後果將不堪設想。在關乎北堯安危的大局面前,他根本沒有第二個選擇。
夏侯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道,“精騎隊中的將領,多是名將之後,也和八郡王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更重要的是,他們在百姓們的心中,已不似以往那般普通,或者不堪了。葬送他們的代價,您,付得起麼?”
“皇位麼?”
夏侯嘉在夏侯軒滿是詫異的目光中,輕輕地笑了,“黑蟒凌空,天下爲公。孤能做的,都做全了,其他的就交給後來者吧。”
“陛下......”
夏侯嘉看着他跪地俯身,一聲陛下,一句萬歲,心中悲涼間不盡諷刺。倘若日後,他得知了天命正主的真相,只怕會恨死她吧。
騫人夜半,亂雪紛飛,狂風呼嘯,似要將承王府連根拔起。
黑暗之中,一聲脆響,修魚非猛然被驚醒。
“什麼人?!”
“大人小心,有刺客!”
“刺客?”修魚非微微眯了眼,天堯那邊果然動手了。
臥房的門一下被推開了,容成碩幾步入內,徑直跪到了修魚非面前,嘟着嘴,一個字也不說。
修魚非懶懶地瞥了他一眼,“不聽我的話,私自跑回來。我還沒罵你,你倒是先上好脾氣了?”
容成碩滿是委屈地瞅着他,道,“黎關駐地有精騎隊的人看着,那小哥哥身手也不差,刺客去了討不着好。誰像你,手無縛雞之力,就王府這些個侍衛,也未必擋得住。”
“我說了多少次了,刺客不是衝着我來的!”
修魚非說着,無奈地笑了笑,道,“罷了!既然都回來了,就去幫我抓條魚吧,要最大的。”
“抓魚?”
容成碩差點沒跳起來,這修魚非早就算到了他會跑回來,才故意漏了刺客進府。而負責襲擊王府的刺客裡,一定有對方的主心骨,修魚非就是要他幫忙抓這條大魚。
修魚非瞧見他一臉的怒氣,不由撇了撇嘴道,“還真生氣了?哎,我也沒辦法啊!咱們的小果子在這兒,他們敢來麼?他們不來,你會進屋找罵麼?小果子,外面很冷吧?”
容成碩不自覺地搓了搓快要凍僵的手,“我這就去給你抓魚,撐死你!”
“我又沒說我要吃......”
修魚非裹着被子坐起了身,等着他的“大魚”駕到。
屋頂上噼裡啪啦地打鬥聲,很快停了下來。沒過一會兒,修魚非的“大魚”到了,滿身黑色的寒氣中只露出了一雙眼睛,讓人望而生畏。
容成碩一把扯下了他的蒙面,道,“這魚滑得很,一見着我出來,就把我纏住了,其他人都給他放跑了。”
修魚非猛然一怔,“你們的目的不是殺人?”
“我們想殺的人,不在這兒。”
修魚非一下從牀上跳了下來,“小果子!快去巡防軍那兒吹號,封鎖全郡!”
“是。”
蒙面人沒想到,修魚非這麼快就猜出了他們的目的,頓時急得想要掙脫繩子。
他這一舉動,更加肯定了修魚非的猜測,“你們就是想確定那名御察軍和小果子的位置,然後告訴那些希望他們永遠消失的郡王和大臣們,對麼?”
瞧見他的臉色,修魚非不禁冷笑出聲,“我就說嘛,就算聖上願意放他們一馬,夏侯芊也不會這麼好心。她們還算聰明,知道要借殺手和自己撇清關係。”
“少自作聰明!我們是來找承王報仇的,只是......”
修魚非滿面譏諷地看着他,“這是你們準備編給那些人聽的吧?找承王報仇,意外地發現了他府裡藏着的容成後人和御察軍唯一的活口,對不?對我就沒這個必要了,莫說承王還沒回來,就衝着你們專挑這戒備森嚴的王府下手,究竟是想報仇,還是想找死啊?”
“此事跟郡主沒關......”
他猛然止住了話頭,單是“郡主”這個習慣性的稱呼,已經把夏侯芊給出賣了。
修魚非饒有興致地看着他,“你說你們年紀輕輕的乾點什麼不好,爲什麼一定要給夏侯芊賣命呢?”
“廢話少說!你要麼殺了我,要麼放了我!”
“能堂而皇之的進入謙都城,身上一定有某個地方的腰牌。有過上一次的教訓,想必你們行動前一定會把腰牌藏在某個地方。我若是派人去搜的話,應該能搜到吧?最少,能搜到你的,對吧?”
修魚非如魔咒一般的聲音,緩緩地鑽進了他的心裡,讓他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如若這些腰牌全部落入了這位騫人郡輔王的手中,後果將不堪設想。
“說吧,爲什麼要給夏侯芊賣命。”
“因爲......”
謙都城四方號角,一長一短交相呼應,連綿不絕響徹夜空。
一名王府侍衛突然闖了進來,短短的一句耳語,讓修魚非再也無法保持鎮靜。
周知途被人劫走了,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那些蒙面人調虎離山,使得他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其他地方,忽視了對王府大牢的看守。可是,他囑咐過修魚壽,不可讓任何人得知周知途的所在。修魚壽也不會笨到把夏侯芊的這個把柄拱手送給夏侯嘉。如此,若非周知途當初被人跟蹤,天堯城不該這麼快查到承王府。
修魚非忽而想到了一個他絕對不願想到的名字,“劫獄的人是不是穿着精騎隊的盔甲?”
“大人是怎麼知道的?就因爲他穿着精騎隊的盔甲,弟兄們也就鬆了戒備......”
修魚非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果然是他......”
煦水郡胥王上官卿的大侄子上官仰,是唯一一個退出了精騎隊,卻被允許帶走精騎盔甲留作紀念的人。因爲他特殊的身份,也因爲他對兄弟的手足之情,精騎隊成全了他最後的請求,間接地成爲了他劫獄的幫兇。
“馬上去黎關找申章錦將軍,就說我有要事相商,一定要快!”
侍衛走後,修魚非緩緩地轉過頭,看向了那名死士。夏侯芊若得了上官仰,再有這些死士相助,便會勢不可擋。事到如今,他必須得下狠手了。
“對不住了,你的弟兄們回不去了。”
夏侯芊此次奉夏侯嘉之命,派往騫人郡的所有死士全數被俘,後被修魚非暗地處決,僅一人得以生還。
天堯城郊,十里長亭,枯葉送別離。
明兮兒一襲豔紅的華衣,在這蕭瑟的秋色中,添了些精緻的悲涼。
夏侯軒握了握她的手,“別急,他們快到了。”
明兮兒輕輕地抽回了手,算是對他發了一個小小的脾氣。
夏侯軒不禁有些無奈,“還在怪爲夫沒有出手幫承王?”
明兮兒搖了搖頭,她知道,他當時若是出了手,免了承王的軍棍之刑,寧王怕是不會輕易地鬆口了。人只有處於絕境之中,纔會明白,真正能守護自己想要守護之物的人,永遠只有自己。
“兮兒只是覺得,天堯城比想象中的還要冷。”
遠處駛來了一輛馬車,吱吱呀呀地在馳道上劃出了兩排深長的印跡。明兮兒腳下一動,徑直迎了上去。
車門開了,夏侯梨攙扶着修魚壽,緩緩地下了馬車。
修魚壽的視線在明兮兒身上停留了片刻,繼而看向了她身後的夏侯軒,“延王,可否借一步說話。”
他們這一步,走出了很遠,也停了許久。
明兮兒遠遠地看着他們的背影,被隨風飄舞的落葉切得零零碎碎,就似一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畫作。她忽而有了一種很不好的感覺,促成這副畫作的並非畫中人,而是有人刻意把他們拉在了一起,讓一切都變得天衣無縫。
“延王,拜託了。”
“一切交予本王便是了。”
這是明兮兒聽到的唯一兩句對話,可惜她會錯了延王夏侯軒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