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賢初見柳冰影,是在他七歲的那年。
“冰影,這是你爹爹的姐姐,快叫‘姨母’。”柳冰影的母親催促着只有六歲的女兒。
“姨母好。”柳冰影倚在母親的懷裡,怯生生地喊道,接着便看到正朝她扮鬼臉的雲賢。
“哎,這丫頭真乖。”雲賢的母親聽了十分受用,對柳冰影的父親笑道:“早就聽哥哥說冰影伶俐,今日一見,果然不錯。”
還不等柳冰影父親回話,衆人便聽到一句細細的“哥哥”,原來卻是柳冰影對着雲賢說的。
“哎呦,這丫頭在喊雲賢呢!”柳冰影母親順着冰影手指的方向,第一個反應過來。
雲賢也覺得這個舅母懷裡的女孩是在稱呼自己,便有些疑惑地轉過頭問母親:“這就是你說的小妹妹嗎?”
得到母親肯定的回答,他便仔細打量起這個女孩,她穿着紅色的小棉襖,稀疏的頭髮也被梳成了幾個辮子,嫩嫩的小臉紅撲撲的,看上去似乎是比自己小。
“妹妹你叫什麼名字呢?哥哥我叫雲賢。”突然多了一個小妹妹,雲賢自然十分開心。當然,他並不知道長輩們口中“冰影”這個名字已經被說了幾遍。
“我,我叫冰影。”柳冰影早已掙扎着要從母親懷裡下來,於是母親便將她放到地上。她蹣跚地走到雲賢面前,細聲說道:“哥哥,陪我玩。”
長輩們已經因爲柳冰影的這聲“哥哥”談論開了,有的誇冰影聰明,有的說兩人有緣,柳冰影的父親更是用玩笑的口氣說兩人有夫妻相,引得衆人一片笑聲。
雲賢的母親與柳冰影的父親是親兄妹。雲、柳兩個部族間隔了上百里,雖然屬於同一個部落聯盟,水路又有湛江相通,一般人往來卻並不方便,攜帶小孩的更是少有。所以直到柳冰影出生後六年,雲賢方纔見到這個表妹。
這次柳氏來雲氏所在的襄林鎮,如往常一樣,是來與影州部落交換物品。那時沒有專門的市場,也沒有貨幣,交易通常都是小的氏族去大部落以物易物。交換的物品重類繁多,糧食、油鹽、布匹、陶器、牲畜、魚肉等等都有,甚至連裝飾物也有不少品種。雲氏是大族,影州聯盟的兩大家之一,平時就有很多臨近的部落來交易,每年年末更是繁榮。
雲賢和柳冰影並不會在意長輩的話語。由於父親捕魚未歸,思賢很樂意出去玩耍,便在母親不要亂跑的囑咐下拉着冰影出了大堂。
“妹妹你看我的竹馬好不好玩?”雲賢開心地騎着竹馬,繞着冰影問道。
柳冰影已經被雲賢給繞的有點暈了,但臉上卻滿是興奮之色,蹦蹦跳跳地拍着手道:“好玩好玩,我也要玩!”
雲賢於是便停了下來,笑道:“妹妹你太小了,不行的。你抱着我,咱們一起玩吧!”
“好啊好啊!”柳冰影小臉上洋溢着燦爛的笑容,說話間便抱住了雲賢的後背。於是雲賢便放慢了速度,帶着小妹妹一起騎竹馬。
冰影原本有一個親哥哥,但很小便夭折了。雲賢的母親身體不好,歷經艱難才生下思賢一個獨苗。兩人平時一直都很孤獨,這次在一起都很高興。
日暮時分,雲賢已經玩得十分疲憊。而父親此時也與村中人一道回來了,見到舅舅一行,不顧一天的勞累便又招待了一番。思賢祖上已經幾代
沒有傑出的人出現,父親雲覽並不受族裡待見,但畢竟是雲氏血脈,在外族眼中還是很有地位。
柳氏在襄林又待了兩天,換取了一些銅器便準備返回家鄉。
雲賢只在第一天見到過冰影,次日便如往常一樣玩耍。這天早上他在鎮子外面製陶場捏泥人時,正趕上舅舅一家人從旁邊的大道上經過。
“雲賢哥哥!”柳冰影在父親的懷中四下張望,遠遠地便看到了思賢,於是大聲喊了起來。
雲賢擡起頭來,循聲看到了向自己揮手的柳冰影,不禁喜出望外。這兩天沒見到冰影,他也沒有想起她,但此時一見,仍然十分歡喜。
舅舅一家人在製陶場前停了下來。待得雲賢向長輩問過好,冰影便問道:“哥哥你在玩什麼呢?”
“我在捏泥娃娃。”提起自己正在做的事,雲賢頓時來了興致。
“你看——”雲賢從地上撿起那個尚未完全成型的泥人,遞到冰影面前,手上還附着許多粘土。他的伯父是族中的製陶師,自從一年前來到製陶場,他便喜歡上了捏泥人。
柳冰影瞧了瞧這個不足兩寸的泥娃娃,只見是個小男孩的模樣。她歪着腦袋想了片刻,說道:“哥哥,我想要個女娃娃。”
“女娃娃?”雲賢有些困惑了,伯父只教過他捏一種娃娃,他還未曾想過泥人也分男女。但他還是有些機靈的:“是像你一樣的娃娃嗎?”
還未等冰影開口,舅母已經勸慰起她:“冰影,別麻煩哥哥了。快跟哥哥說再見吧!”
“你們要走嗎?”雲賢想到他們是從鎮裡出來的,可能真是要去別的地方。
“外甥乖,舅舅要帶妹妹回家去了,以後有空我們還會來看你的。”雲賢的舅舅單名一個訊字,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身材並不算挺拔,但性情卻十分溫和。
柳冰影聽了母親的話,也覺得有些失落,便沒有再纏着雲賢了,只是說道:“嗯,哥哥,以後你還要陪我玩哦。”
雲賢看着舅舅抱着柳冰影站起身繼續趕路,一時竟想不出該說些什麼。其實他和柳冰影都是小孩子,父母帶着外出的機會都很少,下次見面,卻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雲賢再次見到柳冰影是在兩年後的秋天。冰影的母親身體並不好,且一直沒有男嗣,這時才聽到消息說她因爲難產而死。雲覽夫婦便放下手頭的農務,趕去柳氏所在的飛雲浦探望。
湛江水中常有蛟龍出沒,可以輕易興風浪,覆舟楫。是以沿江的百姓只敢在冬季河水未曾結冰時行船。陸地上雖難以遇到蛟龍這種靈獸,但山林中的野獸卻數不勝數。這次事出突然,雲家便翻越山嶺到達飛雲浦。
飛雲浦就在江畔,三面環山,只是西邊的山丘略微平緩些。江北也是連綿的山嶺,名爲盤龍嶺,自古以來有無數人看到其中有巨龍出沒,是以這一帶江北並沒有人居住。
柳氏的村落由一道壕溝環繞着,方圓大約五里,主要用來防備兇獸。幾十年前一場獸潮,席捲了湛江流域大部分地區,很多小的部落慘遭滅族,而有壕溝的村鎮損失都小的多,這種做法後來便廣爲流傳。
見到冰影時,她正身着縞素,守在母親的靈堂前。時隔兩年,相比於兩年前的天真懵懂,她已經成長了許多,但此時由於太過哀傷,面容已經十
分憔悴。
柳訊將女兒招呼到客廳,雲賢的父母見到這個剛剛喪母的女孩兒,便連聲安慰起來,柳冰影聽姑父姑母提到母親,卻忍不住失聲哭了起來。
雲賢之前便已聽父母說起舅母去世的事情,但他一個小孩子,對於人世間的悲痛並不甚瞭解。舅母去過好幾次襄林,還帶給過他很多好吃的東西,仔細想了想,心中似乎也有些哀傷。但看到冰影憔悴的樣子,他確實覺得十分可憐。於是也想安慰一下冰影,但他實在是想不出該說些什麼,只是結結巴巴地說:“妹妹,你……你別哭啊……”
冰影聞聲擡起頭來,瘦小的臉頰上流滿了淚水:“你是雲賢哥哥嗎?”兩年不見,她對雲賢的相貌已經有些模糊,方纔也一直沒有注意到他,但思賢的聲音她卻記的十分清晰。
“嗯,我來看你和舅舅了。”雲賢伸手去幫冰影抹眼淚,隨後又意識到自己的手並不乾淨。
“娘,把那個娃娃拿給我。”雲賢突然想起這次特地帶給冰影的泥娃娃。兩年前一別之後,他並沒有忘記冰影的願望,不但做出了一個有模有樣的女娃娃,還讓大伯把它燒成了彩陶,看上去精緻多了。
母親柳素從包袱中取出泥人,交給雲賢,雲賢又將它遞到柳冰影的面前:“看,以前你讓我做的女娃娃,今天我給你帶來了!”
柳冰影瞅了瞅眼前的泥娃娃,確實像個可愛的小女孩。記憶中似乎是有些關於印象,不過當時只是說了一句話就走了,她並沒有放在心上。
她止住抽泣,又仔細地看了看泥娃娃,問道:“怎麼跟我平時見過的顏色不一樣啊?”
雲賢有些得意地笑道:“以前你見的那個是土做的,現在這個是在窯子裡用火燒出來的,看上去當然不一樣啦。”
“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嗎?”
“這樣的娃娃漂亮多啦,而且大伯說,它可以玩很長時間,玩到老都行呢!”雲賢連忙解釋。
柳冰影聽了最後一句話,不禁破涕一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雲賢哥哥,我自己都忘了這件事呢。你對我真好!”但隨即又想到對自己最好的母親,神色不禁又黯了下來。
雲賢撓了撓頭,勸道:“妹妹,你別太傷心啦。你瞧我,我……我連自己親爹親孃都不知道是誰,現在還不是活的開開心心的?”
柳冰影疑惑地看着雲賢,接着又轉頭望向了雲賢的父母,眼神中滿是詫異之色,連柳訊聽了也是一驚。
雲覽夫婦沒有想到雲賢會向柳冰影說出這件事。雲賢確實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
雲夫人一直未能生育,那年影州一帶鬧饑荒時,他們夫婦倆在鎮口的道旁見到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想來是哪家因爲饑荒養不下去吧。雲夫人本就是善良之人,此時心中生了憐愛之心,便將孩子收養了下來,這便是雲賢。
雲氏族規很嚴,十分看中血統的純正,但云覽本已是偏支,收養棄嬰倒沒旁人指責,不過知曉此事的人卻也不少。思賢六歲與鎮上小孩玩耍時被人罵成“野種”,竟然也聽說了自己的身世,雖然雲覽夫婦將孩子安慰了下來,但此後他的性格卻孤僻了很多。
身邊突然有了一個身世悲慘的人,柳冰影心中的傷痛倒也減弱了幾分。雲賢又將她拉出屋子,給她講起故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