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悄悄的在她的眼中聚集,帶着小小的金光,在她的臉上閃爍。與我昨夜夢中的一模一樣,我對着她朦朧的笑了。
“小姐,我們回家!”
我傻傻的點頭,傻傻的跟着她,這個夢真好,但願我永遠都不要醒來。莫言拉着我的手,走出了牢房,她不時的回頭看看我,彷彿一不小心,我就會憑空失蹤似的。
李淑媛隨着我和莫言的走向,在她的牢房裡移動,卻最終被鐵門擋住去處。她用力的拍打着鐵門,焦躁得如同被困在籠子裡,找不到出路的野獸一般,呲牙咧嘴,青面獠牙。
“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憑什麼放她不放我!”
“放我出去!”
一聲比一聲更加急促,一聲比一聲更加聲嘶力竭,一聲比一聲更加絕望。我停住腳步,無意識的望着她,如同望着失去理智的瘋子一般,憐憫而輕蔑。
或許是我不屑神情激怒了她,或許是無人應答的尷尬觸怒了她,更或許是失去了一個相同處境的人,使她感到了絕望。李淑媛望着漸漸消失在目光中的我,突然,放肆而挑釁的叫喊着,
“莫姨娘,我知道你的孩子是怎麼死的。”
李淑媛的聲音淒厲而瘋狂,帶着刺耳的“呲呲”聲,震動着我的耳膜。莫言呆呆的站着,沒有回頭,沒有表情,沒有說話。只是她握着我的手瞬間變得冰冷而僵硬,她的臉霎時失去了全部的顏色,蒼白如死。
時間艱難的前行,猶如一個困在沙漠中,瀕臨死亡的人,向着前方可能的水源地,用盡全力的爬行,卻發現根本無法移動半分。一分鐘長如一百年。
莫言猛的拉起我的手,大步向門口衝去。她的指甲深深的嵌入我的掌心,很疼。我任由她拽着,跟着她急促而雜亂的步伐,經過一個個牢房,一排排鐵窗,一個個獄警,一雙雙眼睛。
燦爛的陽光下,一切都安詳如昨,靜悄悄的盯着我,彷彿要開始一場預謀中的審判。
望着玉府那兩扇硃紅色的大門,我的心穩穩的落回原處。不僅是我擺脫了牢獄之苦,玉家人也重新的擁有了全部的玉府主宅,玉家玉器行再一次重新開張。雖然,有些理不清頭緒,也有些惶恐不安,但,玉家的確又度過了一場劫難。
我不吃不喝,也沒有梳洗沐浴,倒在我久違而親切的牀上,睡了整整一天。醒來的時候,迎接我的是一屋子亮麗的陽光,我的感覺似乎再世爲人一般。
呆坐了許久,不見有人進來,我輕輕的喚了兩聲“莫言”,進來的卻是玉荷。
“姑奶奶,您醒了。莫姨娘有事出去了,不在府中。”
我茫然的點了點頭,心裡卻非常明白莫言的去處。空白一片的腦海中,唯一存留了一句話,“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我的沉默並沒有影響到玉荷,她前前後後,進進出出的忙碌着。待我回過神兒來的時候,我已經梳洗打扮完畢,早膳也已經豐富整齊的擺放在我面前,散發着誘人的香氣。哦,我餓了!
當我將早膳一點不剩的吃到肚子裡之後,擡頭看見玉荷乾淨而美麗的臉,感覺鮮血和生命又重新流淌在身體裡,活着真好!
“三嬸母好嗎?最近家裡多事,她怎樣?”
“您放心,婆母挺好的,想吃的時候吃,想睡的時候睡,不哭不鬧,像個孩子。”
“但願她能永遠如此,沒有煩惱沒有悲哀。”
“她已經躲進一個安全無憂的世界裡,她不會離開那兒的。”
玉荷的話觸動了我內心深處的一根神經,我千方百計在尋找的,一直想要擁有的,也是一個安全無憂的世界。也許清醒理智的時候,我是無法得到的,但是,我也不願意只在瘋癲的時候,才能擁有它。
“姑奶奶,莫姨娘今天有些奇怪。”
“哦,如何奇怪?”
我費力的將自己從紛亂的思緒中拔出來,望着一邊說話,一邊把窗子打開一條縫隙透氣的玉荷。玉荷的觀察力是值得信任的,因爲,她自小便在那樣惡劣的環境中成長,觀察力是她生存的必需條件。
“她臉上的表情很奇怪,煩躁而又期待,悲傷而又興奮。神情當中彷彿藏着壯士斷腕的悲壯。與平時的莫姨娘一點都不一樣,我的心裡總有一些不好的預感。”
“我想,你的預感是有道理的。”
玉荷乾脆麻利的收拾好桌子,沒有贅言,端着餐盤退出了房間。我在房間裡無意識的來回走着,摸一摸窗幔,摸一摸妝臺,摸一摸桌子、櫃子、椅子,原來熟悉如手指一般的東西,也會讓人倏然感到陌生。
最後,我停在了鏡子前,記不清我有多久沒仔細的看過自己了,三十六歲的容顏已經有了歲月的痕跡,魚尾紋爬上了眼角,皮膚失去了光澤,只有眼睛還閃爍着光芒,證明我曾經的年輕。
李淑媛的話閃進我的腦海,她說,我的眼睛裡滿是夢和慾望。我貼近鏡子,直視自己的眼睛,我沒看見夢和慾望
,我什麼都沒有看到。
新歸還的玉家主宅,需要重新裝修和整理。新開張的玉家玉器行,需要重新整頓和打理。這兩件事情着實讓我忙碌了一陣子。
第一場冬雪飄然而至的時候,我才猛然發現,冬天來了。口中呼出的哈氣在空氣中凝結成霜,我伸出手,卻無法接住那瞬間消失的白色。我再呼出一口哈氣,再伸手去接,依然沒有接到。
我如同孩子發現了一個好玩而單調的遊戲一般,不斷的重複着。我被自己的行爲逗樂了,傻乎乎毫無心機的笑了,笑出一彎好看的新月。
匆匆而來的關起遠,呆呆的停下腳步,癡癡的望着玉玲瓏的笑顏。他喜歡見到她的笑容,每一次看到她發自心底的笑,他的心總是能泛起無數漣漪,(盈)滿親切的溫柔,她的笑就是他永遠的精神家園。他願意看着她的笑顏,直到天荒地老,滄海桑田。
“起遠,找我有事兒嗎?”
玉玲瓏的輕聲問詢,將關起遠拉回到現實世界。他立刻把她的笑顏收藏進心底,恢復常態,走到她的身邊,
“姑奶奶,有客人求見。”
“哪一位?”
“一位女客,看着面善,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了。”
“拜帖上怎麼寫的?”
“只寫‘北平市政府,魏拜’。”
我點了點頭,向議事廳走去,心裡起了一絲戒備,但願來者是善的。
議事廳內,背對着門站着一位女客,烏黑的頭髮梳成整齊光滑的圓髮髻,身穿一件米黃色毛呢長款收腰大衣。聽見我的腳步聲,她優雅的轉過身子,她看上去四十歲上下,齊平的劉海垂在眉上,小巧的懸膽鼻,豔豔的紅嘴脣,圓圓的下巴,一雙長眼中,是閱盡滄桑後的平淡從容。米黃色的大衣沒有係扣,裡面着一件墨綠色高領長款棉旗袍,腳下穿一雙墨綠色牡丹繡花鞋。
關起遠說的對,這位女客看起來是很面善,但,我也沒有想起在哪裡見過。她對着邁過議事廳門檻的我,溫和的笑了,身子微微一福,
“少奶奶一向可好?”
她口中對我的稱呼讓我愣在原地,我仔細的打量她,努力在腦海中尋找着蛛絲馬跡。她靜靜的站着,笑而不語。電光火石之間,我認出了這個笑容,
“半夏,您是半夏。”
“少奶奶,好記性好眼力。我是半夏。”
半夏快步走到我的面前,緊緊的握住我的手,久久說不出話來。我和她面對面的看着,一點一點在對方的臉上找尋着當年的影子。越看越像,越看又越不像。
“姑奶奶,您二位還是坐下說話吧!”
半夏鬆開我的手,走到關起遠的面前,微微一鞠躬。關起遠身子微側,擡手一扶,
“您這是……”
“謝謝關總管當年的相送之恩。”
關起遠禮貌微笑,客氣的請半夏入座。然後,退了出去,掩上議事廳的大門。
議事廳內,我和半夏對面而坐。我心中的戒備並沒有完全放下,雖然,半夏是故人,又曾經幫助過我。但是,她出現的太突然,況且,拜帖上“北平市政府”的字樣,讓我無法鬆懈。
“少奶奶,您對於我的忽然出現,很戒備,是嗎?人之常情,我理解。亂世之中,防人之心是不能沒有的。”
“實在是因爲最近玉家發生的事情太多,您又以如此面貌出現,我不能不好奇啊!”
“其實很簡單,少奶奶一定還記得我有一個弟弟吧?”
“記得。”
“離開於家之後,我們全家在一位英國牧師的幫助下,去了英國。弟弟在英國學有所成之後,因爲父母思鄉心切,所以舉家回到國內,弟弟在南京政府供職,近日才被調職北平。父母在兩年前,相繼離世,如今,我與弟弟弟媳相依爲命。”
半夏的語氣輕柔平和,目光真誠溫暖,談吐文雅從容。我看不出來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同時,我對她刮目相看,她與當年的丫鬟半夏,已經是完完全全的兩個人了。就算李淑媛也無法從她的身上尋到絲毫當年的樣子。
“您這次來,不是隻爲敘舊吧?”
“我想請玉府出面,幫助政府穩定北平的工商界。”
“玉家怕是沒有那麼大的能力。”
“您別急着拒絕,請您再考慮一下,好嗎?”
我靜靜的望着她,腦子裡迅速將最近發生的事情,以及顯得有些突兀的虎口脫險慢慢的聯繫到一起。我似有所悟,
“如果您方便,可不可以告訴我,您的弟弟在政府中所居何職?”
“南京政府特派專員,魏耀祖,主要工作是儘快恢復北平的經濟秩序。”
“玉家和我能夠度過危機,是您和您弟弟的幫助吧?”
“少奶奶,您對我對我們全家有恩,幫您是應該的。”
我緩緩站起身子,對她深深鞠躬。半夏急忙起身阻止我,將我扶到椅子前,坐下。她慢
慢的蹲在我的身邊,雙手搭在我的大腿上。半夏擡起頭,眼中淚光閃動,
“少奶奶,您是好人,我也知道您的難處。我只希望您能考慮一下我的建議。”
“半夏,您真是個好姐姐。”
半夏微低着頭,我看見她的頭頂已經有了白頭髮,我輕輕的握着她的手,感覺她的掌上指間有粗糙的老繭。我的心漸漸的平靜柔軟,對她的戒備也放下了許多,
“我會考慮的。半夏,苦難總是會過去的。”
半夏停頓了一會兒,忽然站起扭轉身子,向前急走了兩步,停下。她的胸口大幅度的起伏,雙手互相交織在一起,情緒激動,聲音顫抖,
“但是,製造苦難的人必須受到懲罰!”
“您在說李淑媛,是嗎?”
半夏猛然轉過來,直視着我的臉。她的眼中蓄滿了淚水,卻始終倔強的不肯落下,神情莊嚴猶如審判庭的法官。我慢慢的站起來,將手帕遞給她,
“您……打算如何?”
“讓她得到應有的懲罰,讓她知道惡有惡報。”
“半夏,放過她,忘記仇恨。”
“您爲什麼替她說話?是她害死了二少爺!少奶奶,我對您真失望。”
半夏對我慢慢的搖頭、再搖頭,眼中的淚水終於宣泄而下,肆虐在臉上,點點滴滴都是苦難的記憶。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卻一時無法調整,只好轉身匆匆離開。
望着半夏遠去的背影,我的心陡然(盈)滿了酸苦,我明白,善良如她,即便看到李淑媛受到了懲罰,半夏也是不會快樂的。這件事情,我不該管,可我又必須管。不爲半夏不爲李淑媛,只爲於逢春。
還沒有等我去找半夏,於逢春已經登門拜訪了。
歲月很奇怪,不知道是有情還是無情,它在剝奪了你身上的某一件東西的時候,總會順手拋下另一件東西給你。
眼前的於逢春,被歲月剝奪了年輕挺拔的身軀,和爍爍閃動的目光。卻多出了一份滄桑的穩重,和度盡劫波後的平靜。
“姑奶奶,我是來求您的。”
他的態度從容不迫,神情淡然平和,語氣不急不緩。不似求人,倒像是被求者。於逢春的一聲“姑奶奶”,叫得我好不尷尬。我壓抑住內心的情緒,迅速武裝起強大平靜的外表,
“於大夫,我已經知道您的來意,我會盡力而爲的。”
“謝謝!”
“慢走,不送。”
於逢春在門口緩緩的站住,回頭看着我,他的目光彷彿在說“玲瓏,保重!”我欣喜的迎着他的目光,心裡對他說“逢春大哥,對不起!”
一瞬間的目光交錯之後,於逢春消失在我的視線中。能夠再次擁有他如此真誠的目光,我已經心滿意足。很多時候,瞬間的溫暖足以讓人銘記一生。
半夏的拜帖上有詳細的地址,所以,找到她並不困難。我站在兩扇寬大高聳的鏤空鐵門前,鐵門上的圖案精緻唯美,但是,有些抽象,我看不出來它們是什麼,彷彿一隻只展開等待飛翔的翅膀。
陽光,透過鏤空鐵門照射過來,我的視線穿過金黃色和亮紫色混合成的光線,看到院子裡佔地廣闊的花圃和大片的綠色之後,是一棟紅頂白牆的三層尖頂洋房,清水磚砌出的線腳和壁柱,磚拱券加外廊,木結構的角檁架。每一個窗子上都飄動着白色的窗紗,每一個窗臺上都盛開着嬌豔的花朵,每一扇玻璃都接受着陽光熱烈的擁抱,星星點點如遙遠的銀河一般。
這裡,讓我想起了歐陽修的“庭院深深深幾許”,或許在如此雅緻的花木扶疏中,也會有一個“無計留春住”的傷心人吧!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擡起手按下了門口的電鈴。不一會兒,一個十七八歲、衣着乾淨、眉清目秀的小女傭跑了出來,隔着鏤空鐵門客氣的問我,
“太太,您找誰?”
真有意思,她叫我“太太”,這個稱呼對於我,過於西式過於新鮮,我有些不太適應。她稚嫩的聲音中掛着的一絲童音,讓我放鬆下來,我對她微笑,
“我找魏半夏。”
“哦,您找我們家大小姐啊!您請進!”
她打開鐵門一側的小門,請我進來,並在前面替我引路。我走在她的後面,用眼角的餘光匆匆的打量着裡面的光景。裡面,比我剛纔在鏤空鐵門外看到的更大更寬敞,最讓我好奇和印象深刻的,是那些冬季裡開得依然絢爛的夏花。
“太太,您請坐,我去通報。”
“好的,謝謝你。”
我慢慢的坐在一張單人沙發裡,環顧四周,高大而上下通透的房頂,好像通向天堂,靜靜的撒了一屋子的陽光,白色木質的旋轉樓梯,從天而降,彷彿那晚月亮上拋下來的雲梯;屋子裡的傢俱都是西式的,看起來舒適而精緻,還有許多新鮮的東西,鋼琴、留聲機、還有電話,我獨自猜測着,如此雅緻的屋子裡會住着怎樣的人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