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寒筱而言,十一歲時那一日的記憶該是從一場不期而遇的雨開始的吧。
微微灰暗的天空下,細雨被和風吹得飄搖,絲線一樣落在碧綠的葉子上、凋落的野花上。
霏霏煙雨中,他獨自一人疾步走在樹木扶疏的孤竹林。身上的衣衫已經被沾溼了,涼意刺骨。他打了個噴嚏,低着頭,瑟縮着身子走在雨中。
腳下一深一淺地踩着水窪,泥水濺到身上,順着他細白的腿往下滑,有些癢癢的,可他卻已顧不上去擦拭——
在被雨水淋透之前,他必須要儘快找個避雨的地方。
忽而一陣急風,雨勢就着風變得更大了些。風雨搖曳,纏着樹上凋零的白花。
實在是……太冷了……
少年吸了吸鼻子,只得暫且躲到一棵芭蕉樹下,抱着自己稚嫩瘦削的雙肩瑟瑟地縮成一團。
牙齒不由自主地“嘚嘚”響着,於是他沒有發覺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而後,一雙青綠色的靴子出現在眼前。
少年下意識地仰起頭,入眼的,是一個撐着傘的年輕女子。
一雙杏子眼,兩道柳葉眉,眸子竟是血一般的鮮紅色。明明是很特別的眸色,該讓人覺得可怖纔是。可是長在她的臉上,卻只叫人忍不住用手壓住了自己的胸口。
明明僅僅只是一雙眼睛,竟美得讓人三魂七魄都散了去。整顆心臟就像是被什麼東西勒着一樣,陣陣緊縮。
風兒似也被女子迷住,調皮地撫開她額前的碎髮,而後露出一抹如同眸色一般嫣紅的印記。
繁複的花紋,勾勒出詭豔的圖騰,像火,卻又不是。
在過去的十一年中,寒筱從未見過這樣絕美的女子。
失神間,女子已將他瘦小的身軀納入傘中。一種似有若無的清香盈盈拂過鼻尖,只讓人的心神不由一陣飄忽。
“你的髮色很特別,你……可是寒家的人?”
女子低着頭,好奇地打量着眼前這個十餘歲的清秀少年。他有一頭烏黑的長髮,柔順溼潤,幽幽泛着墨綠色的光澤。面色如玉般瑩白,一雙充滿稚嫩的丹鳳眼眸透亮清澈,睫毛濃密如振翅欲飛的墨蝶。鼻尖精巧,微翹的粉脣如花瓣般嬌柔。這樣的一個孩子,再過十年,不知會出落得怎樣傾倒衆生呢。
女子想到這裡,若有所思地笑了起來。
美麗的少年懵懂地看着女子的笑顏,點了點頭,頓了頓,又搖了搖頭。
他確是姓寒。
他記得在他的養父母還在世的時候,曾經和他提起過,那塊刻着“寒筱”兩個字的木牌是在他的襁褓裡被發現的。於是,他們從善如流地爲他保留了這個名字。
只是女子口中的“寒家”——他卻從來不曾聽說過。
看着眼下少年一臉茫然的怔忪,女子眼中的笑意更深。幾縷髮絲隨風飛揚起來,柔滑亮澤如同荷葉上蜻蜓瑩薄的翅膀。
“迷路了嗎?你的家在哪?”
女子伸出手輕撫着少年墨色的發,看到少年微微泛紅了雙頰,不由斂眉輕笑。
少年原本是有家的。
燕子山下的青石小屋,是他和養父母生活了十一年的地方。
可是不久之前養父母留給他的小屋被一羣可惡的山賊霸佔了,他被迫一個人在林子裡流浪。
於是乎,此時此刻,他已是無家可歸的人。
一個無家可歸的棄兒,一定會被瞧不起的吧……
少年心下赧然,不由垂下濃密的長睫。
“璧……璧寒村……”
鬼使神差地,一個蹩腳的謊言從少年的口中溜了出來,就連他自己都被自己的回答嚇了一跳。
寒筱並不是一個愛說謊的孩子。
剛剛那一刻,他只是忽然很害怕,倘若他說自己沒有家,女子會不會馬上離開……
可是,這樣低級的謊言,是很容易被拆穿的……
很快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少年認命地咬着脣不敢擡頭,心“撲通、撲通”地跳着,臉上火燒似的發熱。
於是當他發覺自己冰涼的手不期然被女子握在手中的時候,只覺得天地都在旋轉。
“原來是璧寒村啊,這樣近的地方都會迷路,那你以後出門可要小心些……”
寒筱聞言心中一震,他發誓自己從未聽過這樣好聽的聲音。
女子的手很暖,手上有厚厚的繭,可卻不讓人覺得粗糙。
細密的雨絲依舊靜靜地從天上掛下來,雨幕似乎越發厚重了些,可他卻不再覺得冷。
他看到傘下,女子另半面的衣袖已經被雨沾溼了,然而即便如此,女子的美麗,依舊未被消減半分。這讓少年不由得想,眼前這個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女子,是否就是那傳說中天上下凡的仙子呢?
“璧寒村有我不太想見到的人,所以我只能把你送到這裡了。”
當女子的聲音再一次出現在耳畔時,寒筱發覺自己已立在璧寒村村口的茅亭裡了。
時間,竟過得這樣快呢。
心下有一些酸澀的捨不得,少年乖巧地點了點頭,心中卻在暗暗地懊悔自己爲何不編一個遠一些的地方……
“你……還會再來嗎?”
問題一說出口,寒筱不禁狠狠地後悔。紅着小臉,不敢擡頭。
他這是怎麼了……
竟然……會說出這樣唐突的話來……
“我是說……謝,謝謝你……”
沁涼的風拂過滾燙的臉頰,少年知道此時自己恐怕連耳尖都羞紅了。
“舉手之勞,不必放在心上。”
女子溫柔的聲音拂過耳畔,可是脖子僵掉了,他不敢擡頭看她的眼睛。
等到少年再一次鼓起勇氣擡起頭的時候,只遠遠地看到了一道孤絕灩漣的背影。像是水墨畫中悠遠的山黛,亦或是天邊莫測的煙雲。
寒筱想着,這樣的一道背影,他恐怕一輩子都忘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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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後的日子裡,寒筱像是着了魔。
每當下雨的時候,他都會去到那片孤竹林裡,躲到同一棵芭蕉樹下。
雨絲瑩潤依舊,只是那個女子,卻再也沒有出現過。
後來的後來,他索性真的搬到了璧寒村,在村口廢舊的茅舍裡安了家。
對於自己這一串看似不着邊際的舉動,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爲了什麼。他只是隱隱地覺得,那個女子,一定會再次出現的。
不知是不是上蒼看到了他的執念,一年之後,那名女子果真出現了。
那一夜,原本明亮的月被璧寒村中滾滾升騰的烏黑濃煙遮得失了皎潔。寧靜的村落,被火光映得如同焚城。
寒筱從夢中被薰醒之時,只發覺自己正蜷縮在一片火海之中。耳邊似有人在淒厲地呼喊,哭聲、呼救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可是火太大,燒得他睜不開眼睛。他緊緊抓着胸口的衣襟,只任由自己的呼吸越來越困難。頭,開始一陣陣眩暈……
難道自己就要這樣死掉了嗎?
可是,他一直在等的人,還沒有出現……
真是……不甘心啊……
寒筱蜷在屋子裡,無助地等待着大火慢慢將他吞沒。眼角似乎有淚,可是還不等淌下來,便被火烤乾了。
就在他以爲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忽然身子一輕,頭便靠到了一個女子柔軟的懷裡。
險象環生,一切來得太突然。
他再一次感到身邊沁涼的風,仿若夢境一般。
再一次睜開眼,那夢境中無數次出現過的女子正立在他的眼前。
依舊是一雙綺麗灩漣的血色眼眸,額上的嫣紅花朵詭豔如火。
怔忡之間,尖俏的下巴已被女子輕輕挑起。少年睜大了眼睛,看到女子含笑的眼眸,美麗依舊。一瞬之間,明月火光,全都變得暗淡無色。
“你是我見過最有意思的孩子,所以,我一定不會讓你死。”
“你是我選中的人,所以你要留在這裡,哪兒都不許去。”
……
那一夜,璧寒村被漫天大火燃成了一片廢墟。村中的人,死傷了一大半。
有失了親人的遺孀,顫抖地指着村口的位置,說村裡起火的那一日,她看到了火蓮在村口出現。如同浴火修羅,血眸灩漣。
火蓮,鑄劍山莊少年成名的少莊主。
十五歲時便攜着自己親手鍛造的無憂劍在品劍大會上一舉奪魁,創造了武林中的一段佳話。
然而如果她僅僅是一名出色的鍛造師,並不會引起江湖上如此多人的矚目。
更令人驚訝的,是她的容貌——那令無數男子都望塵莫及的絕美容顏。
相傳只要她經過的地方,百花盛開,百鳥齊鳴。所有見過她的人,都會當場愣住,甚至被一劍刺穿心肺也不爲所動。
所以她即便不會武功,依舊可以殺人於無形。更況且,鑄劍山莊的火家,最善用火!
然而當璧寒村的倖存者們殺氣沖天地來到鑄劍山莊討要說法的時候,卻得知這樣一位武林中的傳奇女子,竟早已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