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行之夜
月影西斜,星光暗垂,屋中幾盞燭火明滅。
藉着滿室瑩瑩淡淡的燭光,我倚在案前,仔細地理着出行將要帶上的各樣醫具、藥物。
從法光寺回來已有七日。那日後來回城的路上,沿路竟是連遇了四輛被劫的馬車。馬賊不但擄走了全部財物,還殘忍殺光了所有的人,一片血腥,滿地的狼棘,四下竟是未有一個活口留下。直到現在我依然是清晰地記得,自己當時心中的那份驚悸與憤怒。
那晚匆匆回到城裡,我首先便去了趟官衙將馬賊一事言明。蘇安城一向繁華安寧,連偷盜的事都鮮有耳聞。這次突然出了這麼大的事,整個府衙上下亦都很是着緊,當晚便調集了所有人手前去追查。
可惜連着搜索了幾天也未再發現那羣馬賊的蹤影,只查到他們也曾在其它城鎮周邊犯下同樣的案子,當地的幾處衙門也都下了告示緝拿,只是這羣馬賊從不在同一之處劫掠,做案謹慎又來去無蹤,是以一直都未能追捕到……
“噼啪……”
案上的青燭爆出幾聲脆響,我捻起一根銀針輕挑了挑燭芯,整理好桌上零碎的東西,起身從牀頭的架子上取下一個嶄新的醫箱。
這箱子是我前兩日特別定製的,外表看去與一般的醫箱無任何區別,普普通通的漆黑檀木所制,只是底部卻加了薄薄一層夾層,而那封重要而又危險的信箋便是收在了裡面。
說起那封信,那信的外層我倒已仔細看過,很薄的一張,感覺不過一頁箋紙而已。封皮有火漆封緘,漆上更點有一個圓圓方方很是複雜看不出是個什麼的印記。信箋倒看得出保存的很是仔細,當日我接過這信時,外面是嚴嚴覆着一層防水的鹿皮的,裡面竟是未浸有一點暈溼的痕跡。
信的內容我卻是自然無從而知,既想不出也懶的多費心思在上面。不論怎樣,既是已做出了承諾,這一趟都城之行無論如何也是要走的。
這幾天來,除了應付官府不時的傳喚,我大多時間都用在了出行的準備上。畢竟是路途遙遠,所去的時日怕也不短,很多東西需要備着。酒樓的事情自己也要有個交待。更頭痛的是母親自從聽聞了馬賊之事便再不肯讓自己出城,爲了說服她同意我遠行拜訪名醫的藉口,很是費了一大番的時間與口舌……
房門“吱呀”一聲被輕推開來,我轉頭看去,見着小桃正端着水盆由外走進。
“公子,該就寢了。”
她將盆放在一邊的木架上,絞了條熱巾遞於我。
點點頭,我轉身將箱子輕放到案上,接過她遞來的布帕,走到水盆邊。
簡單的梳洗後,我繼續回到案前整理着藥品,小桃一邊端着水盆往外走一邊道:“公子,你歇着吧,一會由奴婢收拾便是了。”
我輕笑了一聲,“差不多了,你等下也不用再過來了,早點回房去睡明早還要趕路呢。”
“嗯,那好吧……那公子你也要早點歇息啊。”見確是沒餘多少要整理的,小桃猶豫了一下,便點了點頭,又不放心地囑咐了一句方關上房門去了。
打開醫箱,我仔細將桌上理出的藥品一一放於裡面擺好,想着明日開始的行程,心思卻不由有些飄忽。
當年,由於調任,崔府舉家遷至了都城,此後便一直定居於那裡。這次前去王府送信,不知自己又會否遇到一些舊識呢?
將最後一個藥瓶放進箱子,輕合上箱蓋,我緩緩起身,走到牀側立着的一人高的平雕銅鏡前。鏡面昏黃的底色,在明暗跳動的燭光下越發令人看不清鏡中的容顏。念着心事,我望着鏡裡那倒映的模糊晃動的身影,不禁思緒紛飛……
當年離開崔府時,我與小桃的年紀都尚小。六年過去,如今無論是相貌身量都與當初有了很大的變化,我倒也不擔心會被人輕易認出。
雖說自己眉目間是越發像了那位所謂的父親了,但是以現在的男兒打扮,根本不會有人知曉了女子之身,又怎麼會進而想到崔府失蹤了幾年的那個三小姐呢……
說起來,也不知究竟該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以這樣一副濃眉鳳目,挺鼻薄脣的少年樣貌,加上略微低沉的嗓音與比之大多女子都要高出些許卻又有欠了玲瓏的身形……換作了男子裝扮,真的是無需再於臉上添絲毫的妝容掩飾,也不必擔心會從外貌上惹人起疑了。
而在其他之處,便更是沒什麼破綻可尋了。無論是在性情氣韻上,還是從言行舉止中,亦都很難在自己身上尋到這個時代纖柔女子的溫順與嬌持了。而我也一直很小心地注意着細處,即便平日沒有外人,也是不會有絲毫的懈怠。
也正是因此,幾年來除了母親、小桃與碧雲這些從小在一起的人,再無他人知曉亦或懷疑了自己女子的身份……
看着鏡中那模糊不清的影子,視線卻漸漸停在了喉間依稀可見的微微突起上。目光微凝,我不由皺了下眉,苦笑着搖了搖頭——呵,竟是差點忘了,至少有一個人是看穿了的……
——那應是兩年前吧……
一次我到本城最大的一家醫館尋購草藥。方剛付過錢,正待出門,卻正遇見兩個渾身浸血的人相扶而入。聽其中一人簡短訴說是因遇到盜匪商貨被劫,而主子身受重傷。而那位他口中的主子卻至始於終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是微閉着雙目由着兩位當堂大夫查看傷口。
我站在藥堂內稍遠的地方也依稀看到解開衣裳後,那人肋下顯出的一條足有七寸餘長的猙獰刀口。血水正不斷地涌出,兩人衣上大片的鮮紅怕是大都來自此傷。
傷口很深,雖未傷及內腑,但出血嚴重,普通的上藥包紮根本無法止住,兩位大夫也不免束手無策。雖然很懷疑他們遇見盜匪的說辭,但救病扶傷,醫者本職,我不禁主動上前提出了醫治。
仔細看過一眼,傷口由左肋右斜至腹部,深可見骨,必須進行縫合。其實這種外科治療手法在這裡早已出現過,只是所傳不廣,一般的大夫大都所知不多。而普通的百姓便更是聞所未聞了。
是以當我提出來時,在場幾人包括那兩位大夫都面露詫異之色。唯那傷者卻只是凝目看了自己片刻,便淡淡點頭應下,平靜的面容上沒有顯了絲毫情緒的波動。那緩緩睜開望向自己的雙眸也是冷然淡若,可卻又隱隱透着幾絲難以遮掩的深銳與凌厲。
近三十針的縫合過程中,他始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睃巡在我臉上鋒刃般的視線和脣畔隨之挑起的一抹探究般的淺笑,讓我不由難以抑制地自心底泛起幾絲恐慌,甚至幾次下針都偏離了應本的位置。
仿似第一次施針般緊張地縫合後,匆匆交代了幾句,我便一刻不待地匆忙離開了。
一整晚不斷地安慰自己,說服自己相信那個人實則並沒有看出了什麼。可是,第二天我便收到醫館派人轉送來的一個密閉的精緻小盒。打開看後,也唯有不得不無奈苦笑——想不到自己那許久來未有人發現的秘密竟是會輕易的被人一眼窺破!
盒中所放的是一非常精緻的肉色的喉結,旁邊另有一小瓶無色的藥水,自己仔細看過,卻均是看不出究竟由何做的。
而將那喉結捻起,觸手竟是感覺與真的無異!我亦是驚奇,試着用藥水將它粘在頸間,更是很快地便與肌膚溶成了一體,無論大小顏色都毫無破綻可尋,其甚至可以隨着說話動作而上下滾動,仿若天生……
收回思緒,我不禁撫了撫依然粘在喉間的小小突起上。想到小桃那丫頭第一次看見自己這個樣子時滿臉驚懼的神色……
至於那個送了自己此物的人,卻是自那之後再也未有見過。而這無疑也是自己最希望的。
對於那個人,我始終是難解心中幾分芥蒂,雖是很感激他沒有將自己的事說出去,並送了自己這個最需要的東西。可是,每次想到此人,我心底卻總難免感到絲不安。也不知是因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識破自己女子身份的人,還是因爲記憶裡那讓人脊背發寒般深銳的目光……
闔了闔眼,收回心中漸遠的思緒,我繞着屋子轉了一圈揮手熄了房內四角懸空高吊的燭火,獨留下了案上的青光一盞,藉着微弱的光亮挪步回了牀邊。
側身躺在萱軟舒適的梨木牀上,隔着薄薄的帷幔望着暗室中那一點盈盈跳躍的火光……
——都城,不知又會是怎樣的一番天地呢……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要入都了,所有人物都齊聚在那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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