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初景闔上雙眼,眉宇間的氣結似乎傳到了他的體內,那股氣在他四肢百骸裡來回遊蕩,怎麼都出不去。
當日他遵從師父遺願將他葬在漁村東山之後,便想直接去追殺那隻禍亂五福鎮孩童的妖,卻在離開之時聽到餘堂找他妹妹,他本不想理會,可不知道是不是身體裡有那個小姑娘靈力的緣故,他腳步不聽使喚、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餘堂跟前,跟他說幫他一起找人。
然而人沒找到,他們卻遇到一隻初修爲魅的鬼。
彼時他殘破之軀,自然不是魅鬼的對手。幸而那魅鬼似乎另有打算,並未對他和餘堂下殺手。
思緒如一團亂麻,郭初景心煩地睜開雙眼,他想起長明山那日,那小姑娘問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命格?他當然知道。
“吱——”屋門輕輕被推開,郭初景心神一凌,冷眼望去。小姑娘的雙眼亮晶晶的,探着腦袋先看了看她哥哥,而後才扭頭看他,觸及到他的目光,臉上瞬間漏出了笑容...欣喜中又不懷好意的笑容。
郭初景眉心一擰,從牀榻上坐了起來。
“大哥哥,你醒了。”魚庭壓低着聲音,邁着小短腿跑了過去,“你醒了就好了,我正有事想找你商量。”
“何事?”郭初景下牀,趿上鞋子,順勢跟魚庭隔開了距離。
“你沒看見嗎?”魚庭指了指他對面的牆角,“大哥哥,你能不能先把這位道長哥哥藏進結界?”
郭初景眉心一跳,這纔看見被綁在牆角的成安,目露不解:“你把他綁起來作甚?”
“昨晚大哥哥你破陣後,那妖怪把宗明道長抓走了,他非吵着要去救宗明道長,我只好出此下策。”雖然這般說,但是魚庭面上沒有丁點兒愧色。顯然她覺得這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郭初景心覺她行事欠妥,然而這小姑娘又不是他妹妹,他便沒多說什麼。只蹲下身子,一劍挑開綁在成安身上的繩子,又拿下他嘴中的布條。
成安後來口不能言,身不能直,縮在牆角拿一雙眼睛死瞪着魚庭,不曾想瞪着瞪着眼皮子沒撐住竟睡着了。這會兒被郭初景拿出口中的布條才醒,只是一看清郭初景的面容,他連忙往旁邊爬了爬,“晦氣!”
郭初景沒說話,站起身,徑直往成安身上打了一道隱身符。
魚庭下巴一擡,威脅成安:“你再這麼說話,我們就不去救宗明道長了。”
成安的身形漸漸變得透明,他慌忙捂住嘴巴,再不敢言語。
“庭兒,來吃早飯。”院中魚氏在喚她,魚庭聞聲急忙跑到門邊兒,剛邁出一條腿,似乎又想到來什麼,轉過身來對郭初景道:“大哥哥,你記得換衣裳,不然我孃親看到會擔心的。”
郭初景低頭,瞧見青衫上數道清晰的血痕,應道:“我知道了。”
郭初景再出門時,又換上了一襲黑衣。
少年面容本就冷峻,在黑衣的陪襯下,便更顯沉悶。
魚氏有些不悅,這孩子怎麼又換上這身衣裳了?可稍一想想也是,雖說這孩子已經和餘向朝差不多高了,但身板畢竟瘦些,餘向朝的衣服他穿着確實不太合身。她這些日子忙,也不曾顧得上改。魚氏一狠心,便又從荷包裡拿出二兩銀子給餘父,“向朝,你帶着初景一起去鎮上,到成衣鋪子裡給他買兩套衣裳。剩下的錢,你再扯些布回來,等堂兒好些了,我給你們做衣裳。”
“我去扯布?”餘父有些訝異,往常這些事都魚氏一手包辦的。
“怎麼?不願意?”魚氏微微斂眉,彷彿餘父膽敢說個‘不’字,就再也不用上牀睡了。
餘父忙擺手,“不是,我是怕挑不到好布料。萬一買回來,不合你心意怎麼辦?”
魚氏臉色好看了些,“你去同喜布坊,他家的夥計老闆都實在。”
餘父這才應下:“那行。”
郭初景在聽到魚氏說給他買衣裳的時候便想張口拒絕,但魚氏和餘父之間一言一語,說得很快,完全沒他插話的餘地。好在他們最後決定去同喜布坊,郭初景抿緊脣,心中卻鬆口氣,是他家中的產業。
倒是魚庭被自家爹爹孃親突如其來的決定,打得措手不及。她早上提出要跟爹爹去鎮上,便是怕爹爹一人出門會不安全,可如今郭初景也要跟爹爹出門,那誰在家裡保護孃親跟哥哥?
魚庭咬了一口蛋餅,小臉上滿是苦惱。
可她也很想吃長慶巷口的那家小籠包!怎麼辦?到底是跟爹爹去鎮上,還是留在家中?
一直到吃完早飯,魚庭也沒想好是去是留。臨出門時,便有些磨磨蹭蹭的。
魚氏很快就發現了她的反常,往常若是答應讓她跟着去鎮裡,這丫頭早就一蹦三尺高地躥出去了,哪裡會像現在這樣,小眼神期期艾艾,一步三回頭。
“庭兒,你怎麼了?不想跟你爹爹出門?”魚氏不禁擔憂,“還是身子哪裡不舒服?”
“啊?沒有沒有!”魚庭搖搖頭,半晌,似是下定了決心,仰頭看着魚氏:“孃親,你一個人在家照顧哥哥太累了,我留家裡陪你吧。”
魚氏愣住,眼睛頓時酸澀無比,女兒...女兒這麼小便知道關心她了?
“傻丫頭。”魚氏輕籲一口氣,忍住眼眶中打轉的淚:“孃親不累,你安心跟爹爹去鎮裡。”
餘父見狀,想了想道:“不如我便不去了。庭兒,讓初景哥哥帶你去鎮裡如何?”說着餘父將錢袋和藥方交給郭初景,“總歸只有兩件事,初景你帶庭兒先去顧氏的醫藥鋪子裡去抓藥,再去同喜布坊給自己買兩身衣裳,扯些布。剩下的錢,你和庭兒在鎮裡吃頓好的,日落之前回家便可。”
魚庭:“......”這,跟她想的不一樣!怎麼會發展成她和大哥哥兩個人出門?那誰來保護爹爹孃親?然而慌亂了一瞬,魚庭很快冷靜下來,大哥哥一直好像都有些嫌棄她,他應該會拒絕吧。
豈料——“好,我會照顧好魚庭。”郭初景點頭答應。
......
秋日清晨,陽光柔和,一縷一縷灑在羊腸小道上。魚庭終是停下腳步,鬆開劍柄,忍不住問郭初景:“大哥哥,你爲什麼答應我爹爹和我一起去鎮上?”
再往前走兩丈便是餘家村村口,郭初景知道魚庭想得是什麼,但沒回答魚庭,而是走到村碑旁,凌空在碑上化了一道符。
魚庭跟了上去,“這是在做什麼?”
郭初景沉聲道:“餘家村四面皆是平地,以我所知,唯二的兩處高低,一是村中那顆老槐樹下,二便是村碑所在這處地方。你可知村後是否有這般高地?”
魚庭自小在餘家村長大,跟這裡的土地混得甚熟,聞言自是點頭:“當然知曉,村後秦四叔他家,便是餘家村第三處高地。”
原來是被人在上面建了宅院。郭初景心道,怪不得他遍尋不到第三處高地。頓了頓,他對魚庭道:“我要在餘家村外設一道結界。”
魚庭雙眼驀地一亮,喜上眉梢:“好呀好呀,有沒有我能幫上忙的?”
郭初景想了想,道:“有。”
畫符佈陣的事,魚庭一竅不通,但是她騰雲的本事厲害,村頭、村中、村後三處地方,便是郭初景可以御劍飛行,但極爲消耗修爲,他入門到底才八年,縱然是天賦異稟,修爲之事卻也只能一年年地慢慢修煉。
魚庭體內有上萬年的靈力,又或者更久,騰雲之術所耗損的那點靈力,於她來講,實在是不足掛齒。況且,她本是一顆珠子,有靈識以來的這些年,向來都是用飛的。
騰雲之於她,便像行走之於凡人。簡單的很。
有了魚庭的騰雲術,陣法只用了一刻鐘便設好了。
秦四叔家屋後,魚庭聽着秦四叔抱着大柱二柱痛哭的聲音,拉着郭初景向後面的樹林裡走了幾步,她眼睛滴溜溜的轉,明顯又是在想什麼壞主意,郭初景戒備的看着她。
但魚庭只是笑笑道:“大哥哥,我們去鎮上能不能也用騰雲術啊,很快的,能省許多時間。”
這倒是讓郭初景有些詫異,“僅是此事?”
魚庭忙不迭點頭,“我發誓,會尋個沒人的地方停下來。”
郭初景頷首,“好。”
魚庭一怔,竟有些不敢置信:“真的麼?”
“有何不可?”郭初景暗歎,不管魚庭這個小姑娘到底是什麼,但她對自己的身邊之人倒是十分在意。罷了,她不曾傷過人,還兩次三番的救過自己。如今,他只希望,這小姑娘的命格比他好些,再好些。
如此,方不會成爲他這般不幸之人。
“無不可。”魚庭仰着小臉,笑容極爲耀眼燦爛,“那大哥哥你是抱着我,還是揹着我?”
“......”郭初景臉色一黑,他竟忘了此事,這小姑娘慣是個不客氣的。
“走着去。”他聲音冷了下來,轉身便走。
可他既然先前答應了,魚庭哪裡肯依如今的‘走着去’?魚庭退而求其次,“牽手也行。”總歸事到如今,大哥哥就算是不願意也得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