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範圍的留守區在此刻彷彿地震一般。
高高低低的樹木猙獰地露出地下纏繞的樹根,好不容易夯平的道路塌陷,土層底下沙石簌簌向暗河中落去。
一輛輛車東倒西歪,在裂出縫隙的土地中搖搖欲墜,期間夾雜着半空中大夥的呼喊:“我的藥劑!”
“我的數據!我的儀器!”
“車!車翻了!”
植物們並沒有抽動它們的枝條和樹葉,但整片土地都彷彿陷入了無聲的咆哮,林中的飛禽走獸和昆蟲都在狼狽奔逃!
被藤蔓高高升至半空的衆人感受着地下晃來晃去的樹枝,再看看握着藤蔓已經臉色蒼白的懷榆,不由目瞪口呆。
只有木系異能者面色猙獰:“快快快!快想辦法!我要控制不住了!”
有另一股力量在跟他們爭奪着植物的控制權,最可怕的是,他們利用的植物正在迴應那份異能。
震撼與驚歎交織,大夥兒看着仍舊跪在地面的柔弱女孩,根本沒想過原來她能爆發出這樣強大的力量!
白羽痛心疾首:“好強的潛力!!!”
還沒有在軍校經受過正式訓練就能爆發這樣的異能,她就說得上學吧?!更可惡的是吳越——
此刻,她毫不遮掩自己痛恨的眼神:“吳將軍!你現在滿意了吧?!”
一邊呼喝着衆人:“快想辦法攔住她!”
爆發本源哪有終止的時候?更何況這會兒大夥兒維持着所有的人和關鍵物品升空,已經耗盡力氣了!
周潛臉頰上已經凝出了細細的疤痕,耳朵上的鮮血仍在緩慢的向外涌出,他盯着底下的懷榆,此刻奮力掙扎着:
“小榆!小榆!”
藤蔓纏在腰間緊如鋼索,白羽在旁邊額頭滲出了涔涔冷汗!
“放我下去!”
周潛已經拿出了蛋殼刀,然而白羽卻面目猙獰:“我、做、不、到!”
她也感受了大家說的那另一股力量,並非是強勢壓制,也不是驅逐排斥,而是如江河匯入了溪流!
龐大的異能沖刷着身體,淺淺的溝壑根本承接不住這狂涌來的力量,以至於他們渾身僵硬,根本再也操控不得!
能維持在半空不掉,已經是大家竭盡全力了!
大地裂開了縱橫的溝壑,倘若再從半空中摔下去,很有可能會直接深埋地底。那些正在旁邊不停拱動的樹根蓄勢待發,誰也不敢保證能在這種情況下保住性命!
雖然,白羽覺得懷榆並沒有想殺了他們的意思。
但,怎麼會有人的異能有這麼好的融合性?
倘若她沒有在此刻動用本源,又倘若懷榆老老實實去軍校學習,說不定能及時探測出她的潛力來,未來,她可能又是戍衛軍的中流砥柱,下一位林將軍!
但此刻,但此刻……所有的希望都毀了!
她在半空中攥緊拳頭,拼命抗衡着沖刷而來的力量,同時也在心裡深深怨恨自己:倘若她能夠當機立斷,又或者下手果斷,如今怎麼會面臨如此境地?吳越又怎麼會有機會……
而如今,她艱難的擰動脖子向旁邊的吳越看去,卻見對方腰上的樹枝絞緊,面色鐵青,顯然承受着比大夥兒更加強力的壓制。
而地面上,跪坐在那片未受侵襲土地上的懷榆睜開眼睛,擡頭仰望着他。
沒有人知道,在此刻,許許多多似曾相識又跟如今莫名相像的畫面一一回蕩在她的腦海中。
鋪天蓋地的薔薇花,那馥郁的濃香,翠綠的葉片,在迅速纏繞中將人傷得鮮血淋漓的濃密尖刺,還有半空中早已失去意識,氣息奄奄,本源差點被抽空的,年輕的吳越……
這畫面一幀幀出現在她的腦海中,有個面容憔悴卻異常熟悉的女人站在那裡。百般糾結之後,她回望着山外,最終痛苦的閉上眼睛,伸手握住了正在飛速竄動着的薔薇花枝。
細密的尖刺將她的掌心劃得一片模糊,鮮血淅淅瀝瀝淌落在地。
這熟悉的異能涌動的感覺……
在身體被抽空之前,她腦海中模模糊糊涌出了強烈的酸楚。
這酸楚無關她想擁有的畸形的家,也無關眼前生死難料的曾經的男朋友,更無關她的事業和讓她痛苦的人……
心臟在痛苦奮力的掙扎跳動着,整個胸腔迴盪着的只有一片模糊的念頭:
——倘若能有來生,希望我能無憂無慮的重新長大。不必追求什麼不必要的家,也不必委曲求全迎合別人,痛痛快快做自己就好。
不要再多餘了,也不要僞裝自己是玉石,就做一棵樹也很好,隨意生長,承受雨露。
要有很多很多的善意和愛,想做天真無憂的少女,做胡攪蠻纏的大人,做口齒伶俐不被欺負的孩子,也做最能讓自己幸福的人……
哪怕什麼都不懂也沒關係。
就做一張白紙,永遠不要再消耗自己,永遠不要跟現在相似……
薔薇花的花香鋪天蓋地,油亮的葉片和芬芳的花朵在眼前拔地而起,整個三清山陷入了一片空寂。而它在地底的根鬚卻在瘋狂蔓延,朝着花城外圍自動翻卷着泥土中的各種養分,將自己紮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城牆。
花城啊……花城……
那是她生長的地方,如果有來生……如果有……
過去與現在交織,記憶與現實融合。
這模糊的、被抽空的感覺與現今糾纏在一起,懷榆看着吳越,彷彿看到了那顆逐漸被沙礫磨得傷痕累累的懷餘,又看到了如今幸福快樂的自己。
下一刻,她鬆開雙手,所有強大的力量在這一刻失去,半空中一片此起彼伏的驚叫聲。只有周潛驚恐的叫聲穿透了重重嘈雜!
“小榆!”
他伸手砍下身上失去異能保護的藤蔓,而後跌跌撞撞從半空落下,翻滾在地,卻又迅速的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向着懷榆衝了過去!
而就在此時,不遠處一直不被注意的柿子樹卻驟然從地底抽出了一條綿延百米的鬚根,沙石和土壤炸開,細細的根鬚在周潛面前拔地而起!
隨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上飛射,直接捅穿了仍在半空中的,吳越的身軀!
四周一片寂靜。
戍衛軍們一時呆滯了,而淅淅瀝瀝的鮮血從半空中落下,墜落在周潛的鼻樑、耳朵,肩膀上。
他擡頭看去,吳越身上纏繞的藤蔓已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則是幾根細細的根鬚,將他遙遙釘定在半空。
戍衛官的雪白制服中涌出大片殷紅的血液,隱隱泛着流光的面料留不住一滴水分。鮮血順着根鬚向下滑落,他在半空中無力掙扎着,向來斯文沉鬱的面孔中,一片猙獰與痛苦。
下一刻,根鬚驟然收了回去,地面裂開了更深的縫隙,而跪在地面的懷榆身子一歪,直接栽進了深深的溝壑中。
“小榆——”
周潛瘋了似的衝了過去。
與此同時,吳越的身軀也“砰”地一聲砸落在地,讓他抽動着,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
塌陷出裂口的地面深不見底,懷榆翻滾進去後砸落數次,最後在一片混沌中墜入了暗河。
11月的地下暗河,水是微溫的。她臉色蒼白的落入深深水底,卻又很快緩緩浮了上來,黑色的長髮如水草一般在幽暗的河水中漂浮着,整個人無知無覺的隨着水波漂遠。
而在昏睡中,過往的記憶慢慢涌出,像是塵封的記憶終於破開小口,一點一滴向她展示。
有年幼的,面黃肌瘦的孩童。
“院長阿姨,我不想當多餘的小孩……我想當寶貝……”
“好好好,你是寶貝!你不是多餘,是那個玉,很貴的玉!你叫懷玉!”
有青春的稚嫩維持着不在乎的單薄少女。
“小玉,你二模成績進步很多啊!一本線摸得着了!看來最近不讓你再打工是對的。”
“院長,我不想上了,我也不是學習那塊料……我還是想掙錢……”
“小玉,你,你要氣死我啊!爲什麼不進考場?!院裡有撥款有捐助,你上大學有貸款,爲什麼不去?!”
還有努力微笑着的。
“院長你別生氣嘛,我掙錢啊,我不愛讀書……”
“菜市場的野菜還有山貨很受歡迎啊!我現在每天凌晨去,十點去菜市場,下午去做兼職,一天能掙七八百呢!”
最後是像成年人一樣穩住的大人樣的值得依靠的年輕女孩。
“你給我錢幹什麼?我一個院長要你的錢?你不是想買房子嗎……小玉,你、你是不是看到我病歷單了?”
最後是面容年輕,雙眼皮紅腫淚眼模糊的疲憊女人。
“小玉,我要走了……你別難過,我知道你想有個家,特別想特別想……但這個家靠你維持是長久不了的……你,你再看看……再看看……”
這個熟悉的充滿包容的聲音漸漸消失,正在穩步上升的事業也逐漸淡去痕跡,寬敞的大房子裡漸漸有了另一對母子的身影。
大學剛畢業的男朋友所思所想幼稚淺薄又虛僞,她明明看得清,卻割捨不掉。
未來的婆婆挑三揀四爲人極品還愛面子勝過一切,跟她同處一片空間,連吃喝都是一種錯誤。
但這太像一個家了,有男有女有家長,怎麼不是一個家呢?所以她還是割捨不掉。
於是,面對未來婆婆的種種行爲,她在深夜輾轉反側,第二天就掏出大把錢來帶她揮霍……等花錢成了習慣,等他們真正成了一家人,給多少生活費就由自己說了算了。
她像一隻可憐的蜘蛛,透支着自己貧瘠的身體,企圖織出一個像家的巨網。
但這張網纔剛剛成型,一夜之間天地翻覆,異能,在新的社會中劃出了分水嶺。
大房子被變異植物直接掀飛,他們被收容在基地,食堂的工作繁重又疲憊,但她卻不能放鬆,因爲身後還有無數人等着這爲數不多的崗位。
淺薄愚蠢的男朋友漸漸意氣風發起來,話題從她的事業轉成了他的奮鬥,並漸漸在家中開始掌握話語權。
基地管理很嚴格,但人心難穩,略有姿色的女孩子們都開始包裹自己。而異能者的資源只夠吳越的媽來揮霍,她於是開始灰頭土臉起來……
當她鼓起勇氣提出分手的那一刻,對放棄自己辛苦維持的家的痛苦,遠不及天高海闊的愉悅。那一刻,懷餘已經想好了以後的生活。
她搬到基地裡另一個區,這裡女孩子相互幫助,是吳越看不起的無用的女孩子們。大家彼此遮遮掩掩僞裝保護着自己,同時也在創造自己的生活。
她的異能在放開心胸後越發強大,隨之而來的是飢餓與食物匱乏。但異能躥升的太快,她反而在最後不敢再接近戍衛軍了,只好偷偷摸摸離開基地,時常去山上找吃的。
她開始專注強大自己。
直到有一天,不停有人在勘測着山上的植物,最後選定了一株嬌弱可愛的薔薇花。懷餘死死拽着懷裡的野雞趴在樹上,離得老遠都還能聽到他們的計劃。
——花城跟荒原對接的防線實在太長了,兵力分散維持的十分艱難。
眼看着變異生物又要再一次暴起進攻,他們決定在這裡催生一株異能潛力最強大的植物組成防線,哪怕只有百米,也能大大減輕防守負擔。
只是有潛力的木系異能者不好找。
懷餘在山上吃掉了那隻野雞,同時將自己的滿腹糾結也吞了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的異能有多強,也不知道要怎麼去催生這道防線,更加不敢下定決心去做這個催生者……
她想起吳越曾說過她這異能的平平無奇,此刻不由遲疑了。
而在她糾結的時日,當她又一次因爲飢餓來到山上時,這株薔薇花已經被實驗室注入了合適的催發藥劑,它的能量逐漸狂暴,懷餘能感知到它的痛苦。
而眼前要催生它的,恰恰好是志得意滿的吳越。
他站在薔薇花前,伸手拽掉了它的一片葉子,隨後才深深吐口氣:
“無論如何,我不能白白表現一番!”
他閉上眼睛,狂暴的、未曾梳理過的異能如疾風驟雨一般向薔薇涌去。
來啦!吳越沒死。死了就給我們小榆添麻煩了,也太便宜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