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灝沉默的看着明玉,半晌不語,屋檐外的雨越下越大,嘩啦啦響成一片,雨滴打到青石板路上,濺到屋檐下,濺溼了衣袍和鞋面。
“我知道今日的事你受委屈了。”陸灝開口了,“但事情已經發生了,再去計較這些也沒什麼意義。芳兒今日得了教訓,我回去也會好好說她,想必日後不會再有糊塗的時候。”
明玉深吸了一口溼潤的空氣,強按捺住了眼角的溼意,搖頭道:“陸大人,因爲你的表妹,我的朋友傅樂梅名聲掃地,我的哥哥差點進了牢房,你說我計較這些沒用?我想我沒那麼寬宏大量。”
如果洪芳兒此時出現在她面前,明玉不能保證自己可以剋制住撲上去揍她一頓的衝動,見過討人嫌的,沒見過這麼討人嫌的。之前洪芳兒留給明玉的印象,不過是個驟然暴富後腦子發昏的女孩,沒什麼心機,如今看來,是她大錯特錯,從頭到尾沒心機的只有自己一個罷了。
陸灝嘆了口氣,他從來沒想到,明玉還未進門,就和家裡人的關係處的這麼僵,這丫頭怎麼就不懂他的良苦用心呢?他母親本來就不喜歡明玉,偏疼一起生活了多年的芳兒,等明玉嫁進來,母親和芳兒連成一氣,到時候他夾在中間兩頭爲難,明玉也落不到好。如今芳兒辦了錯事,算是有對不住明玉的地方,倘若明玉這個時候寬容大度一些,芳兒也會念着她的好,日後不至於和她作對。
“你今日心情不好,我也不同你多說了。”陸灝慢慢開口了,“原本我打算請龔大人今日上門的,未料出了這麼大的事。我先送你回家吧,等明日我再帶着龔大人上門。”
明玉退後一步,搖頭道:“不必了。”
陸灝眉頭隱約皺起,微微加重了語氣,“別鬧脾氣了。雨下這麼大。天氣又冷,你站在這裡,凍生病了怎麼辦?我送你到家門口就走。”
此話一出,明玉也愣了一下,隨即反應了過來,陸灝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爲她不願意讓他送她回家。看了看有些生氣的陸灝,明玉嘆道:“陸大人,我的意思是說,明日您不必請龔大人上門了。以後也不必了。”
正要轉身叫馬車往屋檐下走近一些的陸灝一滯,愣愣的看着明玉。
一陣清冷的秋風吹過了屋檐,夾帶着幾滴雨水,飄到了陸灝溫熱的臉上,感受到了雨滴冰冷的涼意,陸灝才恍然回過神來,伸手抹去了臉頰上的水跡。原本有些不耐煩的心瞬間涼了起來。
“你又在說氣話。”陸灝笑了笑,“這話可不能到處亂說,叫人聽到會說你閒話的。”
秋風吹起了明玉的額發,露出了明玉白皙的額頭,明玉眼神平和,面容中有着一絲類似於悲憫的情緒。有那麼一瞬間,陸灝覺得明玉很像廟裡供奉着的白玉觀音像,冰冷石頭的雕像,看似慈悲。實則冷漠。
明玉攏了攏頭髮,平靜的說道:“我沒有說氣話,陸大人,我從來不在我的終身大事上意氣用事。再說了,一直都是您在自說自話,您到我家來提親,隔了一個多月您找了龔大人來保媒,您好像從來沒問過我們的意思。”說到這裡,明玉擡頭看向了陸灝。“您是不是覺得。這門親事好到……我們肯定會誠惶誠恐的接受,不可能拒絕?”
陸灝沒有回答。只說道:“隔了一個多月……是因爲我總要說服我的家人來接受你。你知道的,我母親她……如今雖然晚了一些,但總算結果是好的,你莫要因爲這些小事生氣。”
明玉搖搖頭,看着陸灝沉靜斯文的面容,躊躇了一下,下了決心說道:“和耽誤了多少時間無關,不管有沒有這一個多月,我都不想嫁給您,這是我的真心話。”
從剛纔的談話中,雖然陸灝已經隱約猜到了明玉內心的真正想法,是不情願嫁給他的,但真的從明玉嘴裡說出來,如同當頭澆了一盆冰水,叫他心裡另是一番滋味。
“爲什麼?”陸灝下意識的問道,不是他自大,論家世,論前程,論人品,論對明玉的真心,還有誰能比的過他?明玉不可能有比他更好的選擇。
明玉等人在避雨的店鋪下面站了許久,早有店鋪的夥計出來張望了一番,見陸灝他們穿着打扮不俗,也沒說什麼,探頭探腦了幾下,便縮回去,不再管外面的人。
秋風裹脅着雨滴飄進屋檐下,明玉往屋檐裡面走了一步,梨香站在一旁,看了看明玉,最終悄悄的走到了一旁看着,怕人偷聽到。
“陸大人,您是個優秀的人,前途大好,各方面都好……您值得更好的夫人相伴,不必委屈自己。”明玉慢慢的說道,沒有直接回答陸灝的問題。
其實她心裡也想明白了,陸灝想娶她,不過是錦上添花,只要他樂意,成羣的出身顯貴家身清白的千金小姐等着他挑選,可他偏偏只選了自己,肯定是有幾分發自真心的喜歡,可如今真要娶了,當初的頭腦熱乎勁過去了,想到自己要娶的是一個門第低又和離過的女人,未必心裡沒有什麼不甘心。
一個多月的時間,也許是爲了說服陸夫人,也許是爲了說服他自己。
即便沒有司馬宏,明玉覺得自己也不會嫁給他,陸灝太高高在上的一個人,對她也沒有足夠的包容和憐惜,她也不想等陸灝的新鮮勁過去,在陸家一輩子跪着過日子,看陸夫人和洪芳兒的臉色。
然而當初陸灝又幫了她,千里迢迢的幫她從西北戰場回到了廬安的家中,不管洪芳兒和陸夫人對她做過什麼,事情一碼歸一碼,明玉分的清楚。對於陸灝,明玉心裡仍然是感激和欣賞的。
就趁着還有一點感激和欣賞,彼此還有個好印象的時候,攤開說明白吧,省的日後成就一對怨偶。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良久,陸灝開口了,聲音有些嘶啞暗沉。“我從未覺得娶你委屈我了。”
明玉彎了彎嘴角,象徵性的笑了笑,其實委屈不委屈什麼的,這會上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認識到了陸灝是這個時代的好男子,卻不是適合她的良人。
看着明玉有些勉強的笑臉,陸灝只覺得整個心是涼的,像是得到了自己最沒料想到的結果,反反覆覆的在心裡確認這是不是真的,他完全沒想到,明玉會拒絕他的提親,因爲在他看來,這怎麼可能?
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她不過是個和離過的女子,頂多長相還算可以,性子又不好,憑什麼拒絕他?陸灝漸漸冰涼的心又開始憤恨了起來,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充溢着他的胸膛,像是被羞辱了,又像是期望已久,馬上到手的寶貝在最後一刻飛走了,連手邊都沒挨着。
“是不是因爲安西侯?”陸灝突然高聲問道,眼神也不復昔日的斯文柔和。
明玉愣了一下,立刻否認,“不是,和他無關。”
陸灝看着明玉笑了起來,笑容帶着嘲諷,“若是因爲他,我勸你還是省了這份不切實際的心吧!聽說侯府太太正在同鄧國公家議親,就等他回來商定婚事了。怎麼,他沒告訴你?看來是安西侯爺太忙,疏忽了。”
明玉皺了皺眉頭,心裡除了酸楚,更多的是茫然,她想相信司馬宏,卻又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會不會又是一個錯誤。
“陸大人,我先回去了。”明玉低頭說道,行了個禮,轉身就要往外走,她就是淋着回去,也不想和陸灝待在一個屋檐下了。
陸灝眼疾手快的拉住了她,一旁守着的梨香立刻驚叫了一聲,陸灝連忙放開了拉着明玉袖子的手,退後了一步,說道:“你莫要生氣,剛纔是我失態了。”又瞧了眼外面細密的雨簾,陸灝低聲說道:“雨下的太大,你淋雨回去會生病的。”
明玉低頭,不去看陸灝,“陸大人客氣了,您是明玉的恩人,不論如何,這恩情明玉會一直記得。”
小姑娘低着頭,從陸灝的角度看去,就能看到她纖細白皙的脖頸,臨近髮髻處,還有細細軟軟的碎髮,在秋風的吹拂下,微微顫動着。
陸灝垂下了眼簾,說道:“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麼?那時候你在司馬宏身後,其實我早知道那是司馬家的馬場。看到你,我當時在想,司馬侯府什麼時候出了這麼標緻可愛的小姐?直到我進了安西侯府,才知道你年紀那麼小,居然已經是安西侯府的二奶奶了,嫁的還是那個紈絝不成器的司馬宏!”
“我素來瞧不起那些紈絝子弟,心裡對你很是惋惜,然而也未有多想。”陸灝接着說道,“後來,我到芙蓉園的假山後面練拳,不小心看到了司馬宏拿蛤蟆嚇你,你這個辣脾氣的,居然拿泥巴糊了他一臉。”
回想起過去,那天也是這麼一個雨水連綿的陰冷日子,透過密密的雨簾,陸灝恍然間彷彿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天水的那個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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