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冬天來臨的時候,醫生說我患上了輕微的貧血症,在奶奶和雨農的堅持下,辭去了銀行的工作。生活一輕鬆下來,雨農又整天上班,我就天天待在小雙家裡,幫她抄套譜,幫她填歌詞,幫她陪小彬彬玩。小雙,她已經成爲一位忙碌的作曲家,而且名氣越來越響了。
在那段日子裡,詩堯每到下班以後,總是固定地到小雙家裡小坐。小雙學奶奶,也在屋裡生起了一盆爐火,燃燒着滿屋子的溫馨。晚上,我和雨農,詩堯和小雙,加上一個繞人膝下、笑語呢喃的小彬彬,常常在小雙那小公寓裡,度過一個溫暖而安詳的夜晚。於是,我有時禁不住會想就這樣過下去,也沒什麼不好。人如果不對任何事苛求,只享受片刻的溫暖,不是也很快樂嗎?但是,人算總不如天算!我經常回憶起那個“晚上”,我在客廳外偷聽詩堯和小雙的談話,假如我不冒冒失失地“摔”進去,會不會整個歷史改寫?
然後,又一個“晚上”來臨了。
那晚,我和雨農在小雙家吃過了晚餐,三人在客廳裡閒聊着,平常這時候,詩堯一定也加入了我們,但,那晚他沒有出現,也沒來電話,情況就顯得有點特殊。八點多鐘,小彬彬睡着了,小雙把她抱進了臥室,出來繼續和我們聊天。爐火燒得很旺,室內是一屋子的溫暖。窗外卻下着相當大的雨,而且風聲瑟瑟。小雙撥弄着爐火,不時擡頭看看窗子。窗外夜色幽暗,風在呼嘯着,雨點疏一陣、密一陣地緊敲着玻璃窗。不知怎的,我竟有份“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小雙似乎也有份下意識的不安,她看了好幾次窗子,忽然說:
“詩卉,記得我第一次去你家的那夜,和今天晚上的天氣一模一樣。那晚好冷好冷,你家卻好溫暖好溫暖。”
我回憶着那個晚上,暗中計算着時間,六年!真沒料到,一晃眼就六年了!這六年,大家都在軌道上行走,只有小雙,她經過了多少事故,結婚,離婚,等待,折磨,困苦,煎熬至今仍不知“情歸何處,夢落誰邊”。我想着,心裡有點兒酸澀。小雙呢?她也沉默着,似乎也在回憶着什麼,一時間,室內好安靜。
忽然間,急驟的門鈴聲打破了我們的靜謐。雨農跳起身來,去打開了房門。立即,詩堯從外面直衝進來,帶來了一股寒風和一頭雨霧,我們訝異地望着他,他站在客廳中央,沒穿雨衣也沒打傘,夾克已被雨水溼透了,頭髮也在滴着水,他顯然淋了好一陣雨,看來相當狼狽。但是,他臉上卻充滿了笑意,臉色紅潤而激動,眼睛裡閃耀着熱烈、興奮和喜悅的光華。他緊盯着小雙,愉快地說:
“猜三次,如果我要送你一樣禮物,你猜我會送什麼?”
準是又幫小雙接了什麼配音工作,我心裡想着。要不然就出了張《杜小雙專輯唱片》,反正,他對小雙的事最熱心,儘管悽風苦雨,也阻止不了他的滿懷熱情!
“我不猜。”小雙輕聲地說,望着他,“我所希望的東西,不是你的能力做得到的。”
她的眼光暗淡了一下,我的心情也沉了沉,她在想着那早已失蹤的人!接着,她振作了起來,揚着頭,她微笑着。
“你淋溼了,我去幫你拿條大毛巾來!”
她從詩堯身邊走過,詩堯一伸手,抓住了她。
“別走!”他啞聲說,臉上的笑容隱沒了,他的眼光深邃而苦惱地望着她,“猜都不願意猜呵!”他說。
小雙被動地站住了,被動地望着他。
“那麼,”她說,“奧莉維亞·紐頓-約翰的原版唱片?”
詩売搖頭。
“我所有歌曲的卡式錄音帶?”
詩堯又搖頭。
“如果你要送我一套四聲道的唱機之類的東西,”小雙鄭重地說,“我是不會收的,目前這一套已經夠好了!你別再玩送鋼琴的老花樣!”
“不是!不是!都不是!”詩堯猛烈地搖頭。
小雙有些困惑了。
“那麼,我真猜不出了。”
詩亮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她,眼神十分怪異。半晌,他才慢吞吞地從夾克口袋裡,非常慎重、非常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紅絨的首飾盒來。託着那首飾盒,他一直送到小雙面前。我和雨農交換了一個注視,我心想,詩堯又瘋了!好端端的,他就要找釘子碰!明知小雙那份執拗的脾氣,現在怎是“求婚”的時機?果然,小雙的面色倏然變色,她像被什麼尖銳的東西猛刺了一下似的,迅速地掙脫了詩堯的掌握,她一下子向後面退了三步,急速地搖着頭,一迭連聲地說:
“不!不!不!我不收!我不收!”
詩堯定定地站在那兒,雨水沿着他的頭髮,滴落到面頰上,他固執地、沉着地、一字一字地說:
“不收,沒關係,打開看看,好不好?”
“不好!不好!”小雙更固執,“你拿回去,我看也不要看!”詩堯的臉色發白了,眼光暗淡了。
“僅僅爲了讓我有一點點安慰,”他輕聲地,幾乎是祈求地說,“我冒着雨去取貨,奔波了不知道多久,你甚至不願意看一看?”
小雙有些動容了,她凝視他,終於,在他那懇切的注視下軟化了。她低聲說:
“我只看一看,但是不能收。”
“看完再作決定,好嗎?”
小雙接過了那首飾盒,慢慢地打開來。詩堯一臉的緊張,專注地盯着她。我心想,詩堯這些年來,也賺了不少錢,說不定一股腦兒去買了顆大大的心形鑽戒了!我正想着,卻聽到小雙一聲激動的大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詩堯!我不相信!”然後,她喘着氣,淚水滿盈在她的眼眶裡,她又是笑,又是淚地轉向了我,“詩卉!你來看!詩卉!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看!你看!是墜子!奶奶給我的墜子!詩堯,這不可能,這完全不可能……”她急促地亂嚷亂叫,激動和意外使她的臉發紅而語無倫次。
我衝了過去,心裡還在想,詩堯這一招真是出人意外,他準是照樣模仿着鐫了一個假的!但是,一看那墜子,我也驚愕得目瞪口呆!那是奶奶的墜子!真真實實的墜子!碧綠晶瑩,上面鐫着雙魚戲水!我忍不住大叫了起來:
“哥哥!你怎麼弄回來的?”
詩堯不看我,他的眼光仍然專注地盯着小雙,說:
“我整整用了四年的時間,來追尋這個墜子!最初,找到和盧友文賭錢的那個工人,他已經把墜子賣入銀樓;我找到銀樓,墜子已被一位太太買走;我找到那位太太,她說她把墜子讓給了一位電影明星,而那明星已去香港拍片了!我輾轉又輾轉地託人去香港找那明星,那明星卻拒絕出讓這墜子。於是,迫不得已,我寫了封長信給那電影明星,告訴她這墜子的重要性……然後,終於,今天晚上,她託人帶回來這個墜子……”他眼裡燃着熱烈的光彩,“所以,小雙,如今是物歸原主了!”
我抓起了那墜子,上面的金鍊子還是當初的!我迫不及待地把墜子掛到小雙脖子上,興高采烈地大嚷:
“噢!小雙!太好了!小雙!太妙了!咱們朱家的祖傳至寶,你讓它依然屬於朱家吧!”
我興奮之餘,這句話未免說得太明顯了。小雙那喜悅的臉孔驟然變了變,握住墜子,她想取下來,說:
“詩卉,我看還是你拿去戴吧,放在我這兒,搞不好又弄丟了。”我一把按住她的手,叫着說:
“奶奶給你的東西,你敢取下來!”
詩堯往前跨了一步。
“小雙!”他聲音裡充滿了激情,“總記得你在醫院裡哭着要墜子的情形!你如果不肯收啊,還給我,我砸了它……”
小雙鬆了手,她讓那墜子垂在胸前,慌忙一迭連聲地說:
“我收!我收!詩堯,別生氣!我收!我再不知好歹,也該瞭解你四年來找尋它的一片苦心,我……我只恨我杜小雙,無以爲報,我……”她忽然把頭埋進了我胸前,哽塞地嚷,“詩卉,詩卉,我欠你們朱家太多太多了!我,我怎麼辦呢?”
我讓開了身子,把她輕輕地推到詩堯面前,詩堯立即用雙手扶住她的手腕。他的眼光熱烈地盯着她的。小雙被動地站在那兒,被動地仰着頭,被動地迎視着他,眼裡淚光瑩然,臉上是一片可憐兮兮的婉轉柔情。我心中忽然被狂歡所充滿了,暗中握緊雨農的手,我想,或者不用等二十年了,或者“奇蹟”已經出現了,或者……或者……或者……但是,在許許多多的“或者
”中,我卻絕未料到一個“或者”!它擊碎了我們所有的寧靜,帶來了驚人的霹靂!
首先,是門鈴聲忽然又狂驟地響了起來,驚動了小雙和詩堯,真殺風景!我心裡還在暗暗咒罵,雨農再度跑去開了門,瞬時間,又一個渾身滴着水的人直衝了進來,我定睛一看,是李謙!我正驚愕着,李謙已急匆匆地、臉色陰晴不定地喊:
“小雙!我給你帶來了盧友文的消息!”
一剎那間,室內是死一般的沉寂,我們全體都呆了。詩堯的機會又飛了!小雙的臉上迅速地綻放了光彩,她衝到了李謙面前,仰着臉,她緊張、期待而迫切地喊:
“告訴我!他在哪兒?”
“在高雄!”李謙說,聲音沉重,面容灰白,眼神嚴肅,“我去拍攝大鋼廠的紀錄片,在高雄碰到了他!”
小雙研究着李謙的臉色,她的嘴脣變白了。
“他又失敗了,是嗎?”她輕聲說,嘴脣顫抖,“他依然寫不出東西來,是嗎?還是……”她仔細地凝視李謙,“他罵我了?他愛上了別人?他……”
李謙搖頭。
“小雙,”李謙的聲音低啞,“他快死了。”
小雙後退了一步,身子晃了晃,我跑過去,一把扶住了她,小雙靠在牆上,她擡着頭,仍然死盯着李謙。雨農焦灼地對李謙喊:
“怎麼回事?你別嚇小雙,好好的人,怎麼會快死了?你說說清楚,是怎麼回事?”
“是真的,”李謙說,臉上一絲一毫玩笑的成分都沒有,“我在民衆醫院碰到他,我是害了流行性感冒,去民衆醫院看病,他正好從裡面衝出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醫生追在後面,叫他住院,他不肯,我一看是他,就跑過去抓住他。他匆匆忙忙,只對我說了兩句話,他說:‘李謙,告訴小雙,我的作品快完稿了!’說完就跑走了。我覺得不大對勁,就去看他的醫生,那醫生聽說我是盧友文的朋友,像抓住救星似的,他說,盧友文的病歷卡上無親無故無家屬,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又不敢告訴盧友文本人,因爲——他害了肝癌。醫生說,這病在他身體裡,起碼已經潛伏了五六年。現在,他最多隻能活三個月!”李謙停了停,我們全怔在那兒,我只覺得腦子裡像有萬馬奔騰,心中慌慌亂亂,根本不太能接受這件事實。小雙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瞬也不瞬地望着李謙,她的臉白得像大理石,嘴脣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半晌,她纔開了口,她的聲音像來自遙遠的深谷,低沉而沙啞。
“你有沒有他的地址?”
“我從病歷卡上抄下來了。”李謙慌忙說,“我不敢採取任何行動,就直接回到臺北來找你們!”
小雙用手握住我,她的手指冷得像冰。她在我耳邊,掙扎地、無力地低語:
“詩卉,我快暈倒了。”
我手忙腳亂地把她扶到沙發上去,她靠在那兒,長髮半遮着臉龐,顯得又蒼白、又衰弱、又奄奄一息。詩堯很快地衝到電話機旁邊,翻着電話號碼簿,在我還沒弄清楚他要幹什麼以前,我聽到他在電話裡說:
“我要兩張飛機票,明天早上飛高雄的!”
“不!”小雙忽然坐正了身子,把長髮掠向腦後,她努力地振作了自己,深吸口氣,挺了挺她那瘦小的肩膀,堅決地說,“我不能等到明天!我坐今晚的夜車去高雄!”
“今晚!”雨農說,“現在已經九點半了!”
“十點半還有一班車!”李謙說。
小雙從沙發上直跳起來,由於跳得太猛,她還沒有從暈眩中恢復,這一跳,就差點栽倒下去。詩堯一把攙住了她,心痛地蹙緊眉頭。小雙掙扎着站穩了,甩甩頭,她顯出一份少有的勇敢與堅定,她說:
“詩堯,我能拜託你一件事嗎?”
“你說!”
“記得上次我們到外雙溪爲《在水一方》錄影,我曾經說那兒新蓋的幾棟別墅很漂亮,請你立刻幫我去租一棟,不管價錢要多高。如果我的錢不夠,你幫我去借,我將來作曲來還!”
“我立刻去進行!”
“不是進行!”小雙幾乎是命令地說,“我要在三天以內,和盧友文搬進去住!所以,三天之內,我要它一切就緒!李謙,我能拜託你幫詩堯布置嗎?友文這一生,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他一直說他不舒服,是我忽略了,我以爲他在找藉口,沒料到……”她喉嚨哽塞,“現在……我要——給他最豐富的三個月!你們都是我最親近的人,你們瞭解我,請你們幫助我!”
“三天之內!”李謙堅定地說,“你放心!小雙!包在我和詩堯身上!”他取出一張紙條,交給小雙,“這兒是盧友文的地址,你記住,他自己並不知道病得那麼重!”
小雙點點頭,轉向我:
“詩卉,你陪我去高雄!”她望着雨農,“雨農,我必須借詩卉,我怕自己太脆弱……”
“不用解釋!”雨農很快地說,“我會把彬彬送到奶奶那兒去。詩卉,你好好照顧小雙!”
一切好混亂,一切好突然,一切好悲涼,一切好意外,一切好古怪,一切好不真實……總之,一小時後,我和小雙已經坐在南下的火車中了。我不知道別人的情緒是怎樣的,我卻完全昏亂得亂了章法,我只是呆呆地坐在車子裡,呆呆地望着身邊的小雙。奇怪!小雙怎能如此平靜?她坐在那兒,莊嚴肅穆得像一座雕像!眼睛直勾勾的,臉上一無表情。火車轟隆轟隆地前進,小雙的眼皮連眨也不眨,我忽然恐懼起來,伸手摸摸她的手背,我驚慌地叫:
“小雙!你沒有怎麼樣吧?”
“我很好。”小雙幽幽地說,“我在想,我命中註定孤獨,六年前,爸爸死於癌症,六年後,友文又得癌症!我常告訴自己要堅強,卻真不知如何去和命運作戰!”
她的聲音平平板板,一無感情,我忽然想起她第一夜來我家的情形,她也是那樣麻麻木木的,後來卻在牀上失聲痛哭。我望着她,知道在她那平靜的外表下,她的心卻在滴着血。小雙,小雙,爲何命運總在戲弄你?我伸過手去,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也在那一剎那間,我才瞭解小雙用情之專之深之切!
我們在清晨到達了高雄,天才矇矇亮,臺北雖然下雨,高雄卻顯然是晴朗的好天氣。下了火車,小雙拿出地址,叫了一輛計程車,我們直駛向盧友文住的地方。
車子停在苓雅區的一個小巷子裡,我們下了車,小雙核對着門牌,終於,我們找到了。那是一棟二層樓的木造房子,破舊不堪,樓下還開着腳踏車修理店,顯然,盧友文只有能力分租別人的屋子。小雙在門口佇立了幾秒鐘,低下頭,她看到胸前的墜子,在這種情緒下,她依然細心地把墜子放進了衣領裡,以免盧友文見到。然後,伸手扶着我的肩膀,她把頭在我肩上靠了一會兒,半晌,她毅然地一仰頭,臉上已帶着笑意,她對我說:
“笑笑吧!詩卉!”
我真希望我笑得出來,但是我實在笑不出來。小雙伸手按了門鈴,一會兒,一個睡眼模糊的小學徒開了門:
“找誰?”
“盧友文先生!”
“樓上!”
我們沿着一個窄窄的小樓梯,上了樓。這才發現樓上用木板隔了好幾間,盧友文住在最後面的一間,正靠着廁所,走過去,撲面就是一陣濃烈的臭味,使人噁心欲吐。我心想,住在這樣的地方,難怪要生病!到了門口,小雙又深吸了口氣,才伸手敲門。
“誰?”門內傳來盧友文的聲音。
小雙靠在門框上,閉了閉眼睛,無法回答。
“嘩啦”一聲,門開了,盧友文披着一件破棉祆,站在門口。一頭亂蓬蓬的頭髮,滿臉的鬍子,深陷的眼眶,尖削的下巴,我一時幾乎認不出他來。只有那對漂亮的眼睛,仍然閃爍着一如當年的光芒。看到我們,他呆住了,似乎以爲自己在做夢,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對小雙“努力”地“看”過去,訥訥地說了句:
“好奇怪,難道是小雙?”
小雙拉着我走進屋內,關上了房門。她對盧友文凝視着,苦苦地凝視着,嘴角逐漸浮起一個勉強的微笑。
“是的,是我,”她輕柔地說,眼底充滿了痛楚與憐惜,聲音裡帶着微微的戰慄,“不歡迎嗎?”
盧友文的眼睛張大了,驚愕、困惑和迷茫都明寫在他的臉上。但是,一瞬間,這所有的表情都被一份狂喜所取代了,他張開了手臂,大聲說:“如果是
真的,證實它!小雙!因爲我最近總是夢到你來了!”小雙縱身投進了他的懷裡,用手攀着他的脖子,她主動地送上了她的嘴脣。立刻,他們緊緊纏在一塊兒,熱烈地、激動地擁吻着。那份激烈,是我一生也沒見過的。小雙似乎要把她全身的熱力,和全心的感情,都借這一吻來發泄淨盡,更似乎想把她所有的生命力都在這一吻中注進盧友文的身體裡。盧友文更是狂熱而纏綿,他不住地吻她,不停地吻她,用手牢牢地箍緊了她,好像只要他一鬆手,她就會飛掉似的。
終於,盧友文擡起頭來了,他眼裡蘊滿了淚光,他捧着小雙的臉龐,不信任地看着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不知道看了多久,他好像才真有些相信,這是小雙了!他的眼光渴求地在她臉上逡巡,好一會兒,才低低地說:
“你來了,是表示原諒我了嗎?還是同情我?是李謙告訴你的,是嗎?他說我病了,是嗎?其實我很好,我只是過度疲勞,我很好……哦,小雙!”他叫,“如果我生病能使你來看我,我寧願生病!”
小雙的牙齒咬緊了嘴脣,她幾乎要崩潰了,但她始終勇敢地直視着他,好半天,她才放鬆了咬住的嘴脣,激動地、幽怨地、低啞地說:“友文,你好狠心,離開這麼多年,你連一點消息都不給我,你好狠的心!”
盧友文惶恐而慌亂。
“在我沒有拿出成績來以前,我還能給你消息嗎?離婚那天,你是那麼堅決,那麼銳利,那麼盛氣凌人,我如果再拿不出成績,我怎能面對你?小雙,你記得……”
“我已經忘了!”小雙說,“我只記得我們美好的時刻!”
“別騙我!”盧友文啞聲說,“我不能相信這個!我們在一起,何曾有美好的時刻?我做了那麼多的錯事,給了你那麼多的折磨……哦,小雙!”他大大地喘氣,“你還在恨我嗎?告訴我!”
“如果恨你,我就不來了。”
盧友文的身子戰慄了一下,狂喜燃亮了他的臉。
“小雙,你知道嗎?人在失去了一樣珍寶之後,才知道那珍寶的價值!這些年來,我反覆思索,有時竟不相信自己會做錯了那麼多事!”
他用手指撫摸小雙的面頰,“小雙,你真有這樣的雅量嗎?難道你還能原諒我嗎?我想過幾千幾萬次,我一定失去你了!我不能要求你做一個神,是不是?我給你的折磨和侮辱是一個神都不能忍受的,怎能再要求你原諒?你用離婚來懲罰我是對的,失去你我才知道多愛你,這些年來,我只能刻苦自勵,所有的思想和意志,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寫一點東西給你看!我寫了,你知道嗎?這次,我是真的寫了,不是隻說不做!”
他住了口,望着她。小雙的大眼睛裡,淚珠終於不受控制地涌出來,沿着面頰滾落到衣服上去。盧友文凝視着她,逐漸地,他的眼眶潮溼了,猝然間,他把小雙緊擁在胸口,哽塞地說:
“小雙,小雙,我那麼愛你,爲什麼總是傷害你?我爲什麼總把你弄哭?小雙!我到今天才承認,我根本不值什麼,我的驕傲、自負,都是幼稚!我的張狂、跋扈,只是要掩飾我的無能!我欺侮你,冤枉你,給你加上種種罪名,因爲你是我唯一的發泄者!小雙,我對不起你!這些年來,我痛定思痛,只覺得太對不起你!可是……”他忽然推開她,臉色因興奮而發紅了,“爲了重新得到你,我寫了!我真的寫了!再給我三個月時間,我可以把它寫完!”他衝到桌子前面,拿起厚厚的一大沓稿紙,放在小雙手中,像個要博老師歡心的孩子一般,他說,“你看!我是真的寫了!”
小雙低頭看着那沓稿紙,她翻開第一頁,似乎相當專心地在閱讀,只一會兒,她眼裡已充滿了淚,燃滿了光彩,她把那沓稿紙緊緊地、珍貴地壓在胸口。她鄭重地、堅定地、熱烈地望着盧友文:
“你已經做到了我所要求的,現在,我來接你回家去!”
盧友文屏息片刻。
“我有沒有聽錯?”他問。
“沒有聽錯!”小雙揚着眉毛,“我早就說過,只要你有成績拿出來,就是我們破鏡重圓的一天!”
“可是……”盧友文急促地說,“我還需要三個月時間,預計再過三個月,我可以完成它,等我完成了……”
“你應該回家去完成它!”小雙嚴肅地說,“除了當一個作家之外,你還是個丈夫,而且,是個父親!”
盧友文又屏息了片刻。
“你保證我沒有聽錯?”他懷疑地問,“你保證你還要我?”
小雙踮起腳尖,去親吻他的嘴脣,她的面容好莊重,好高貴,好坦白。
“來找你以前,我是出自憐憫,看了你的原稿,我是出自尊敬。友文,我誠心誠意,要你回家!因爲,我愛你!”
於是,在外雙溪畔,小雙和盧友文重新組成了一個“家”。他們的房子就在水邊,早上,他們採擷清晨朝露,黃昏,他們收集夕陽落照。小彬彬從早到晚,把無數笑聲,銀鈴般地抖落在整棟房子裡。那時期,我經常往他們家跑,盧友文工作得很辛苦。回臺北後,小雙曾強迫他又去醫院檢查過,結論完全一樣,藥物只能幫助他止痛,因而,他似乎已有所知,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所以,他拼命在把握每一分鐘、每一秒鐘。我常想,如果他們當初一結婚時,盧友文就能和現在一樣努力,即使到今天,盧友文仍會得病,也可多享受好幾年的甜蜜。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幸福,是不是都是命中註定的?
盧友文在兩個月後,就完成了那本著作,書名叫《平凡的故事》。小雙奔波於幫他校對、印刷和出版。那時,盧友文已十分衰弱。一天,我去看他們,盧友文正坐在躺椅中,在水邊曬太陽,小彬彬在蘆葦中嬉戲。盧友文那天的神情很古怪,他一直若有所思地在想着什麼。當小雙拿藥來給他吃的時候,他忽然拉住小雙的手,微笑地望着她說:“誰幫你找回了那個墜子?我猜,除了朱詩堯,不會有第二個人!他一直心思細密,而用心良苦!”
小雙有點窘迫,這兩個月以來,她顯然一直收藏着那墜子,沒有戴出來,卻不料仍然給盧友文發現了。小雙想說什麼,盧友文卻輕嘆一聲,阻止了她。
“明天起,你要戴着那墜子,那是你的陪嫁!”他說,側着頭想了想,“小雙,記得你罵過我的話嗎?你說朱詩堯不是殘廢,我纔是殘廢!”
“吵架時說的話,”小雙垂着頭,低聲說,“你還記在心裡做什麼?”
“我在想,”他握緊了小雙的手,“你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又纖弱,又細緻,但是,你卻治好了兩個殘廢!”
他講這句話的時候,我正和小彬彬在水邊揀鵝卵石玩,聽到他這句話,在那一瞬間,我覺得心靈震動,而眼眶發熱。我說不出來有多麼感動,多麼辛酸!也在那一瞬間,我明白了盧友文爲何值得小雙去熱愛,去苦等了!原來在他那多變的個性下,依然藏着一顆聰明而善良的心!
盧友文說完這句話的第二天,就因病情惡化而住進了醫院。他沒有再從醫院裡出來,但是,在他臨終以前,小雙趕着把他那本《平凡的故事》出版了。因此,他看到了自己這一生的第一本,也是最後的一本書。
我不知道那本書寫得好不好,也不知道那本書能不能震動文壇或拿諾貝爾獎,我想,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終於“寫”出來了。但是,那本書一開始的第一頁,有個序言,這篇序言卻曾令我深深感動。
我一直認爲自己是一個天才,而且,是個不可一世的天才!
既然我是天才,我就與衆不同,在我身邊的人,都渺小得如同草芥。我輕視平凡,我憤恨庸俗。但是,我覺得我卻痛苦地生活在平凡與庸俗裡,於是我想吶喊,我想悲歌。然後,有一天,我發現大部分的人都自以爲是天才,也和我一樣痛恨平凡與庸俗!這發現使我大大震驚了,因爲,這證明我的“自認天才”與“自命不凡”卻正是我“平凡”與“庸俗”之處!換言之,我所痛恨與輕視的人,卻正是我自己!因此,我知道,我不再是個天才!我只是個平凡的人!我的吶喊,也只是一個平凡的人的吶喊!我的悲歌,也只是一個庸俗者的悲歌。
於是,我寫下一個平凡的故事,獻給那深深愛我,而爲我受盡傷害與折磨的妻子——小雙。如果這世界上真有“不凡”,我認爲,只有她還配得上這兩個字!
這一頁,也就是當時小雙在苓雅區的小樓上,所讀到的句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