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梳理(十一)

跟愛打聽的朋友開了個玩笑,丁兆蘭心情很好地從側門離開了開封府衙。

正出門的時候,一隊車馬浩浩蕩蕩地從前面的大路上走過,丁兆蘭退了一步,退上了側門的階梯,就聽見身邊的跟班緊張的說,“是大府的儀仗。”

還沒到放衙的時候,也不知是去哪裡。丁兆蘭順着馬車行進的方向張望了一眼,是往北面去的。

開封知府帶着他的儀仗走遠,跟班甲便問道,“小乙哥,我們下面去哪邊?”

丁兆蘭很乾脆地說道,“去國子監。”

“是去查問證人?”跟班乙立刻問道,“俺這就去叫車。”

“怎麼可能?”丁兆蘭搖頭,“車子倒是一路的,去國子監旁邊的諸科學堂。”

“爲什麼?”跟班甲乙都好奇的問,“不是說去都堂前面鬧事的全都是國子監生,諸科生幾乎都沒人理會他們。”

丁兆蘭冷笑了一聲,“國子監生一個個眼睛都長在頭頂上,連旁邊的律學、算學都看不起,俺這快班捕頭,過去問話,哪個監生會理會?”

跟班立刻就不答應了,“小乙哥你把名號亮一亮,哪裡不敬你三分,何況小乙哥你還是去查案,難道監生就不想知道真相。”

“俺見人就說自己是丁小乙,這還是查案嗎?”丁兆蘭搖頭,面容也嚴肅起來,“俺的那點被吹噓到沒了邊的功勞,其實是嚴官人佔了一多半。俺就是跑腿的。別的不說,指紋的事,不是嚴官人從學會那裡找了人來幫手,俺這個捕頭哪裡找得到人,哪裡知道怎麼查?”

“小乙哥你這話就不對了。”跟班們更不答應了,“不是你找到指紋,嚴官人也沒轍。不是你提到指紋,嚴官人也想不到。最後嚴官人不想出風頭才把小乙哥你推出去應付記者的,朝廷的功賞他可是一點沒讓人。”

“隨你們說吧。”丁兆蘭臉上又浮起了微笑,“不過俺們還是得先去諸科學院。”他自信地對跟班們說,“要知道俺們快班有什麼把柄,去問軍巡院最簡單,要想知道軍巡院有什麼作奸犯科的事,俺們快班都知道幾條。國子監的事,還是問諸科生最瞭解。”

這一番話,跟班們都心悅誠服。三人叫了車,一路趕到諸科學院前。

諸科學院與國子監就隔了兩條街,兩條街中間的裡坊,全都是上房下店的雙層小樓,幾乎全是食鋪、酒館、茶肆,間或有兩家雜貨鋪,賣些日常用品。在裡面消費的也都是國子監和諸科學院的師生。比起普通的小市民,國子監和諸科的幾千師生,確實能花錢多了。

三人抵達的時候,已經快黃昏了,擡頭看了看天色,想起總捕讓他入夜前回去報告,丁兆蘭翻了下白眼。如果不堵車的話,半個時辰後往回走還來得及,如果要留下堵車的時間,現在就得回頭了。

不過他立刻就把這些事丟到了腦後,不去多想。一切自然是查案爲重。

此刻各處店鋪人滿爲患,丁兆蘭在街口看了一看,就立刻熟門熟路地往巷子中轉過去。

背街的小巷,寂靜無人,與前面正街的喧鬧相映成趣。丁兆蘭帶着兩個人卻走進如此冷清的小巷中。

小巷的空氣中盡是腐壞飯菜的酸餿味,甚是刺鼻。南北向的街道,陽光被側面房屋遮擋,此刻是暗淡,但西斜的陽光從瓦面上映過來,能看見地面上還有許多殘羹剩飯沒有打掃乾淨。

丁兆蘭三人走在骯髒的地面上,兩個跟班一臉的嫌惡,而丁兆蘭則越發的腳步輕快。

走到一扇木門前,丁兆蘭後退了半步,確認了木門的正確,就上去拿起鐵環敲了一敲。

篤篤兩聲響,在巷子中傳得老遠。

木門很快吱呀一聲響,從裡面被打開,一人探頭出來,與丁兆蘭三人打了個照面。

那人立時驚喜地叫起,“小乙哥!”

丁兆蘭豎起手指比在嘴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那人頓時聲音就低了下去,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就讓開了門,招呼丁兆蘭三人進來。

門後是極狹窄的天井,只有幾尺見方。四個成年人站在天井裡,立刻就連轉身都顯得很困難了。

那人身上只有一條油浸浸的圍裙,圍裙下面都是赤條條的,整個人散發出一股子烤肉的味道。旁邊一間小屋,從裡面散出帶着肉香的滾滾熱浪。也不知他方纔是不是就在裡面烤肉。

眼前男子的裝束,還有氣味,兩相交加,丁兆蘭的兩個小跟班感覺氣都喘不上來了。

但圍裙男子很是興奮,一點也不覺得擠,氣吁吁地在丁兆蘭耳邊問,“小乙哥,是不是又有案子了?”

聽仔細了,就發現他操着一口彆扭的京腔,顯然不是開封本地人。

丁兆蘭點點頭,又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那人緊張得捂住自己的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丁兆蘭側耳向屋內專注地聆聽,眼中盡是興奮。

側耳傾聽了片刻,丁兆蘭放下手,點了點頭。對那圍裙男子道,“王兄弟,聽說了都堂廣場前面的事沒有?”

“怎麼沒有!”圍裙男子一臉正中紅心的昂然,“今天到處都傳遍了,店裡面的客人都在說。”

丁兆蘭問道的,“有沒有諸科學生聚集比較多的店鋪?”

圍裙男子想了一想,道:“可以去胡大家,律院有一羣學生,最喜歡在他家裡亂說話了。”

“胡大他的腿還好了?”

“早好了,前天晚上喝酒,還說要謝謝小乙哥送來的藥,比他在醫學館開的藥靈驗多了。”

丁兆蘭笑道,“醫學館出外問診的有學生有老師,胡大他是運氣不好,沒撞上有能耐的醫師。不過俺那藥也是河東醫院的醫官自配的刀傷藥,在筋骨外傷上,京師的太醫肯定比不上河東醫官的。”

圍裙男子感動得眼眶泛紅,“那麼好的藥,要是別人就藏在家裡備急了,有幾個能像小乙哥仗義疏財。”

“哪兒!”丁兆蘭謙虛地笑着,“俺也是平白得來,沒臉私藏着。”

“不止胡大時常惦念着小乙哥你。還有晁二,李三……”

旁邊的跟班咦了一聲,丁兆蘭回頭拍了他的肩膀,對圍裙男子笑道,“這裡的李三是賣饅頭的,俺這兒的李三就是做捕快的,一樣的稱呼,大名就不一樣了。”

圍裙男子衝李三和他同伴點點頭,又對丁兆蘭說,“李三要是知道小乙哥你來了,肯定拉着你回家去吃飯。幾次三番地說要謝謝小乙哥,就是不見小乙哥你來。”

丁兆蘭哈地一聲笑,“他安安穩穩做買賣,俺知道也歡喜,比什麼謝都好。”

圍裙男子眼睛中都要冒星星了,兩個跟班看着丁兆蘭,臉上也盡是欽佩,丁兆蘭這種三教九流到處都有朋友的四海,正是他們夢寐以求的狀態。

“好了不說了。”丁兆蘭道,“今天這樁案子最是緊急,府衙裡面從上到下都火燎尾巴尖了,俺這兒也安生不得,所以得請王兄弟你幫個忙。”

圍裙男子連忙道,“小乙哥你有任何事儘管吩咐,千萬別說什麼請。”

丁兆蘭拍着李三的肩,“也沒別的事,就是讓我這兄弟在這裡待幾天。”

“沒問題!”圍裙男子豪爽地拍着胸脯,“小乙哥你放心,我這裡是包吃包睡包打聽。”

丁兆蘭點點頭,“那俺再去胡大那裡一趟,看看他能不能再安排下一個人。”

“小乙哥。”李三怯生生地叫道,“我們這幾天就在這裡了?”

另一個跟班也巴巴地看着丁兆蘭,等着他的回答。

“幾天?”丁兆蘭一副吃驚的口氣,“我們還有幾天?!就只有兩天啊。兩天你們沒聽到管用的消息,這案子就難破了。如果不能在這裡找到突破口,我就只能去找行人司、軍巡院交換情報了。到時候,人家獅子大開口,不知要被啃掉多少賬。”

李三環顧天井,視線在赤條條的圍裙男子身上打了個轉,一臉苦相,“就在這裡能聽到?”

“不要你們聽到多少秘聞,我也不指望你們能聽到犯人的身份。私密的消息基本上不會在外面公然說出口。但學校裡面多有達官貴人家的子弟。京師裡的大小事,最先聽到的,肯定是官人們;最有可能散佈的,則是學校,所以只有來這裡。”

“可是……王……兄弟他也能聽的。”李三猶猶豫豫地瞥了圍裙男子一眼,吞吞吐吐地說道。

丁兆蘭皺起眉,“你是捕快,他是大廚,同樣的話落在你們耳朵裡能一樣嗎?有些話你聽到就知是賊人在說話,王兄弟他說不定就放過去了。”

“我也想幫小乙哥的忙,可就是太笨,不懂。”圍裙男子笑得憨厚。

“這事就這麼定了,李三,就兩天,給我用心了。”丁兆蘭強硬地命令道,“記好了,那些高談闊論的沒必要多聽,仔細聽那些聲音低的,一有動靜就不說話的。”

吩咐好了李三,他轉身面對圍裙男子,“王兄弟,你安排下李三,我去前面找胡大。”

圍裙男子滿口應下,在李三依依不捨的眼神中,丁兆蘭帶着另一個跟班出門去。李三擡起頭,圍裙男子給了他一個油浸浸的燦爛笑容。

丁兆蘭帶着人向巷道深處走了三五十步,又敲門進門,半刻鐘之後,一個人從門中走了出來。

一位老者靜靜地站在巷子中,拄着柺杖,丁兆蘭出來,他扭頭看過去,“都打發了?”

“是啊,好不容易。”丁兆蘭嘆了口氣,“甩都甩不掉。不帶着他們又會惹人懷疑。”

“平常只能靠你自己小心行事了。”老者柺杖篤了一下,舉步向前,邊走邊說,“這一回開封府怎麼說?”

丁兆蘭平靜地說,“府衙裡給我三天時間來破案。”

“三天?”老者帶着憐憫的笑容轉頭,“都堂可給了你們知府七天。你可以不用那麼急了,有七天時間,可以慢慢安排。”

“只有三天。”丁兆蘭平靜地說道,“現管我的是總捕,不是都堂。”

“好吧。”老者篤篤地往前走,“我們能幫你會盡全力幫,但破案的事,真得就看你自己了。”

“能提供有用的消息,那就是幫忙了。”丁兆蘭說,“我想知道些有用的,不要大路貨。”

“跟我來吧。”老者說着,在前面帶路。兩人在小巷中穿來繞去,走了幾分鐘,穿過一道院牆,眼前就是一片蔥綠,耳邊沒了外面的喧囂。

“諸科學院?這麼容易就進來了?”丁兆蘭驚訝地問。

國子監和諸科學院都是儲才之地,裡面盡是皇宋未來的棟樑,學生憑證進出容易,但外來人想進學院或國子監,卻是要過好幾道關。有時候,來客相貌不善,甚至會被搜身檢查。

進入學院後,老者的腳步就輕快了不少,“有些事,內行人眼中只是一個小關節,外行人眼中卻是難如上青天。難道捕快中沒有這等情況?”

丁兆蘭沉默了一下,鄭重拱手,“多謝樑公指點。”

“狗屁指點。”老者哼了一聲,“老夫倚老賣老罷了。”

丁兆蘭被頂了一記,心中發悶,老老實實地跟着老者後面走。兩人一前一後,從大路走上小路,又從小路走上便道,大約半刻鐘之後,停在一處建築外的樹蔭下。

丁兆蘭和老者的身形被樹蔭遮蔽,外面只有走下道路,接近到兩三丈之內能看得見。

丁兆蘭仔細觀察面前的建築,發現是一座教學樓。上下兩層,從左到右數過來,上下一加,總計六間教室。

“有用的消息就在這裡面嗎?”

丁兆蘭正想着,就聽見從底樓的一間教室裡面傳來一個顯得得意張狂的聲音。

“……因爲黃河開封段行洪,開封與河北的聯絡已經斷了三天,這三天來,不正是國子監的那一幫子書呆子蹦躂得最歡的時候?”

前面說話的內容丁兆蘭沒聽到,但只是這一段,就讓他悚然而驚,更加專注地聆聽起來。

“可你們都想想,要是白馬渡三天封航,那之前一兩天,河東戰敗的消息又是哪裡來的?河東消息不走白馬渡,但是走孟津啊!”

丁兆蘭身子一顫,眼前的迷霧彷彿被人撥開,更像是蓋住舞臺的幕布,被人掀開了一角。

不過那人嘴巴里說得痛快,讓丁兆蘭有會於心,但教室裡面的其他人,似乎還有一些是一頭霧水,滿臉的迷惑,故而就惹來了他的嘲罵:

“叫你們這羣夯貨好好學地理,叫你們多出京走一走,都他孃的應得爽快,說得好聽,到最後沒一個肯動身的。一個勁地縮在房間裡背律條做什麼?”

“虧你們讀了那麼多年書,難道不知道洛陽以下,黃河就沒支流了。河牀全都在高出地上一兩丈的地方走。”

“不是有汴水嗎?”有人反駁道。

“汴水那是向黃河輸水嗎?那是分水啊!洛陽之後,黃河進入開封,河牀高懸陸上,根本沒有支流匯入。你們該明白了吧,黃河在開封這一段若是有洪水,那上游的洛陽也肯定有洪水。開封的白馬渡不能過船,那麼前一兩天,洛陽的孟津也肯定不能行船。開封的洪水,總不能是天上掉下來的吧?”

“不是有下雨嗎?”

“前兩天下雨了?”那人冷哼,“就下雨落到河面上的那丁點水,開封城裡低窪處都只能淹三尺,更不用說黃河。所以說到底,河北方面的消息,根本沒有斷絕,是都堂,故意將河北的軍情給隱瞞了下來。”

“那……該不會河北敗得更慘?”

教室裡面學生顫抖的聲音,幫丁兆蘭問出了他心裡的話。

河東戰敗的軍情傳出來後,河北就莫名地斷了消息,這讓京城中許多人都感覺納悶,爲什麼趕在這麼巧的時候突然斷了消息。

各種猜測中,就數洪水斷路這一條最是沒有人相信了,因爲實在是太巧了。

要不然就是河北敗得太慘,使得都堂不得不加以隱瞞,免得動搖人心;要不然就是河北敗得太慘,連個報信的人都被圍了;要不然就是河北敗得太慘,遼軍直接南下,攻到了黃河北岸的渡口。

總之,在人們的猜測之中,河北方面不會有好結果。

“敗得太慘?……你們有沒有考慮過遍地河北的寨堡,到底要怎樣才能敗得太慘?!”

“河東還有雁門呢,還不是敗了?”

“誰知道河東的戰敗是怎麼敗的?!”那人急促地反駁,“是雁門關被打破,還是出擊時被遼軍伏擊?沒人知道吧?”

丁兆蘭搓着脖子,實在是癢得厲害。揮起大巴掌用力扇了扇周圍,也不知揮走了幾隻蚊子。

樹下陰暗,蚊蟲孳生。他站在這裡都快成了蚊子點心了,耳邊盡是蚊子的嗡嗡聲,他詫異地看了旁邊的老者,怎麼蚊子就不咬這老貨。

但教室內反駁的話傳入耳中,丁兆蘭立刻就不動了,專神地繼續偷聽。

“都堂又沒說。”

河東戰敗的內情還沒出來,都堂也沒有公佈太多。在傳言中,甚至有說太原已經被攻佔,遼軍正整軍南下。

對此都堂始終沒有出來闢謠,反而在報紙上指責學生,這讓世人對北方戰局看得更加悲觀。

“都堂沒說沒關係,但既然兵敗的消息能從都堂中偷傳出來,那爲什麼在那裡戰敗的消息沒有?軍情急報就是再短,也會把失敗的時間地點給說明白,不可能只有一句王師敗績,就沒有其他字了。既然有人能夠竊取到機密軍情,爲什麼不能更加具體一點,把戰敗的地點都一併說明?”

那人說得言辭鑿鑿,丁兆蘭聽得入神,也深思起來。是啊,爲什麼只有一句河東兵敗?

不過屋中並不是所有人都覺得他說的有理,“遼主既然敢於挑釁,那肯定是有所準備,有所依仗,河東不論是在什麼情形下戰敗,都證明官軍還沒有做好準備,上陣太過倉促,河東如此,河北難道還能例外?”

“都說了幾遍了。關鍵是河東兵敗的具體內容,爲什麼沒傳出來?這裡面的疑點實在是太多了。但世人都被戰敗的消息吸引了,之後又出了國子監生聚集都堂前的消息,弄得人沒空去細想究竟。河東兵敗的時間地點和損失,只是一句話的事,爲什麼泄露機密的人沒有說,難道不是說出來更加能讓人相信?”

“如果河東兵敗十分慘烈,泄露機密之人想要動搖都堂,自當將損失一併透露,若是河東兵敗只是皮毛之傷,無關大局,爲何都堂又不加解釋?明明沒有洪水阻道,爲何都堂要斷絕河北消息?都堂和泄密之人的行動爲何又這麼多不合情理之處,又如此一致地瞞過了河東兵敗的內情?這就是需要讓人深思的關鍵之處了。”

丁兆蘭暗暗讚了一句,不愧是律學生,剝絲抽繭的能力果然出衆,蠱惑人心的本事則更加出衆。

從一點點異樣之處着手,引動人們的猜疑之心。到現在都沒有說明都堂如此行事的原因爲何,但他一句句的質問問出來,人們就會不由自主地去猜測答案,到最後,他想說的話甚至不必他本人說出口,人們自己就推導出來了。而人們對自己的判斷,一向是比他人的灌輸,是更加確信的。

他完全可以現在就出師了……去做一個一流的訟師。嗯,這裡是律學,肯定是去做法官了。

丁兆蘭不打算再聽下去了,答案已經出來了。

他掉頭從樹蔭下離開,踩着一片明顯被翻整過的草地,腳下發出沙沙的聲響。

老者緩緩地跟在後面,跟着丁兆蘭走上外側的水泥小路停下來,問他道:“不聽了?”

丁兆蘭摸着脖子上的疙瘩,嘖着嘴道,“蚊子太厲害。”

天已經開始黑了,路上三三兩兩結隊的學生,都在往學校外面去。經過丁兆蘭和老者這兩個裝束明顯不是學院成員的外人,都多看了兩眼。

“要走嗎?”老者問丁兆蘭。

丁兆蘭皺眉道,“他是你們安排的人?”

老者一怔,旋又笑道:“算是吧。你有什麼想法?”

丁兆蘭容色沉肅,“你們不怕學生敵視都堂?”

“他們的想法無關緊要。”老者轉身,順着人流向來路走去,“另外,只要他的證據中有一條被證明是錯誤,那麼其他的推論就全都錯了。”

丁兆蘭跟在身後,“是哪一條?”

“明天的報紙上會公佈,歸德府那一段的黃河內堤被沖毀了。”

丁兆蘭心頭一凜,驚聲道,“破堤了?!”

老者回頭,衝他笑一笑,“只是內堤而已。”

丁兆蘭板着臉,嚴肅地問道,“真的還是假的?”

“你可知道,他曾經說過。”老者手指向上指了指,將人名含糊帶過,“建立信任要十年,毀掉信任只要五分鐘,他對報紙的信譽,一貫是看得很重的。”

“那是真的發洪水了?”丁兆蘭比方纔聽人說沒發洪水時還要震驚。

老者沙啞地呵呵笑了兩聲,“這幾天報紙上不都在說洪水,你以爲沒有記者去黃河邊看過?”

“那河東……?”丁兆蘭疑惑。

老者步履從容,“爲了傳回急報,送信的鋪兵可是拼了命了。但這是因爲敗陣了,才這麼急着告知都堂,捷報可就沒必要冒那麼大的風險了。”

丁兆蘭聞言驚喜,“那……”

“好了。”老者卻把丁兆蘭的問話提前打斷,“對他的話,你還有什麼想法?”

丁兆蘭臉色有些不好看,走了幾步才又說道,“雖然證據有錯,但他想要說的卻不一定是錯。”

“他想要說什麼?”

丁兆蘭盯着老者的側臉,“四個字,引蛇出洞。”

老者笑了,卻沒有說話。

丁兆蘭不指望老者會回答了,擡頭望着前面的小門,問道,“需要俺做什麼?”

老者笑了,“保全自己,不要查得太深入。老夫可不想看見你被滅口。”

丁兆蘭身子繃緊了一下,放鬆了下來,笑道:“雖說俺那叔公脾氣暴,嘴巴壞,打起人來不知道手上幾分手勁,但讓軍巡院和行人司壓我們一頭,我還真是不甘心。”

“你放心,軍巡院壓不了你們一頭。”

“果然。”老者都說到這個地步了,丁兆蘭怎麼還會不明白,他呵地一聲笑,“行人司這是要搞個大新聞啊。”

老者笑道,“不怕是老夫胡說八道,唬弄你的?”

“俺很清楚行人司的手段。”跨過門檻,走出學院隱秘之處的小門,“俺今天早一點的時候,對俺那兩個兄弟說過,要知道俺們快班有什麼把柄,去問軍巡院最簡單,要想知道軍巡院有什麼作奸犯科的事,俺們快班上下都知道幾條。行人司也是快班的老對手了,儘管他們對快班看不太上眼,畢竟俺們捕快都是衙前吏嘛,但同在京城之中,擡頭不見低頭見,誰不知道誰?在京師之中,能操弄出這麼大的聲勢的,也只有他們了。”

丁兆蘭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着老者臉上任何一點微妙的變化。別人不清楚,跟三教九流打混的丁兆蘭卻清楚得很,兩位宰相手中的私人勢力到底有多強,能操弄出大陣仗的可不止行人司。

老者停下腳,仰天一嘆,“可惜那一位,卻不見於此,讓行人司恣意妄爲。”

“隔得太遠了嘛。”丁兆蘭笑道,“弄得不上不下,卻是把相公的計劃都破壞了。”

“別亂打聽了,老夫不會說的。”

老者朝丁兆蘭擺了擺手,示意不要再跟來,沿着另一條路走了,只聽着柺杖篤篤聲響漸漸遠去。

丁兆蘭盯着他的背影許久,忽而一聲笑,轉身又回到了學院裡。

……

黃德摸着滾圓的肚子,從飯莊裡扶着牆出來。

方纔一番演說,把所有人都辯得心悅誠服,一時心懷大暢,晚飯也多吃了兩碗。

剛剛走下臺階,一旁便竄出一人,向黃德拱手行禮,“見過黃兄。”

黃德退了一步,疑惑地看着此人,“不知尊駕何來?”

來人笑眯眯地又一拱手,“小弟之前聽了黃兄的一篇宏論,大有啓發,故而來此拜見黃兄。”

黃德狐疑地看着此人,微圓的臉,臉上帶着笑,手長腳長,只是相貌很陌生。之前在教室中,沒注意到有他這個人,說話也怪怪的,還帶着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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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黃德下意識地回了一禮,“恕在下眼拙,敢問兄臺臺甫。”

來人正是丁兆蘭,他笑着說,“黃兄一番宏論,直刺都堂,實在是讓人佩服。”

黃德臉色一變,上前半步,臉色陰沉地狠聲道,“你想說什麼?!”

丁兆蘭毫不在意地笑着,微微眯了眯眼,“唯有一件事,黃兄說黃河並無洪水,可小弟昨日剛從白馬縣回來,卻是聽說那裡的內堤已經快撐不住了。”

“哼!”黃德板起臉,一甩袖子,“若是如此,何來河東警訊?”

“黃兄可曾去黃河邊看過,是否見到黃河水勢。這幾日報上連篇累牘,多少記者是從黃河金堤上回來的,黃兄卻視而不見。以不實之詞,妄誣都堂,敢問黃兄,依律條,這是什麼罪名?”

“是什麼罪名也輪不到你來說。”黃德說完,轉頭就走。

黃德他被人攔在這裡說話,說得急,聲音又漸大,外人看來就是在吵架了,都有人要圍過來了。要是人一多,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可就是遭了。有些話在學院裡面他敢說,在外面他可是一點都不敢亂開口。

可他轉身就走,那個攔住他的人卻不依不饒地追上來,走得一點都不慢,甚至邊走還邊在身邊說,“那該是誰來說?訓導?提舉?還是學政?或者是更上面的。一封信不知道夠不夠,或許該多上幾封。”

“你!”黃德又驚又怒,一下轉身,指着丁兆蘭。

丁兆蘭依然是一副笑臉,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樣子。

看他模樣,也許自己走到天邊,他都會跟上來,黃德頹然放下手,轉身往前走,爲自己辯解,“我僅只是猜度而已。”

丁兆蘭寸步不離地跟在後面,“只是猜度就敢公然宣稱都堂是幕後黑手了?”

“學院之中,何事不可言?韓相幾次三番地說過,學院不以言辭罪人。”黃德怒辯道,“哪家茶館酒肆中沒有說書讀報的?誰不會評說幾句。要是都要追究,追究得完嗎?”

“都堂當然不會以言辭罪人,可是會以言辭罪官。都堂諸公,會願意看見一個跟他們不是一條心的人拿起官印?”

丁兆蘭說到了黃德最在意的地方,黃德再一次頓足停步,轉過身,容色陰冷,“我有罪無罪,輪不到你來……”

說到一半的話猛然間停住,盯着丁兆蘭從懷裡掏出的小木牌,盯着小木牌上面的字,黃德的眼睛越瞪越大,“行……人……司!”他咬牙切齒地念着,擡手指着丁兆蘭的鼻子,“爾等狗一般的東西,竟然厚誣士人,你好大的膽子。還不給我快滾,若再糾纏,小心我一封狀子告到開封府,將你這一干厚誣士人、敲詐勒索的賊子遠流西域。”

丁兆蘭將僞造的腰牌亮了一下就揣了回去,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黃兄說得沒錯,我等行人,其實就是狗,不過呢……”笑容猛地收斂,“是都堂門下走狗。”

這一下,比狗臉翻得還快,黃德的心臟猛地就是一抽。

只聽丁兆蘭的聲音一轉變得陰冷,“既然是吃了都堂的飯,自然是要聽話做事。都堂覺得現在學校裡的風氣不太好,我們也只能出來打聽一下。聽一聽,問一問,再向上說一說。大概就跟御史差不多。”

黃德撇了撇嘴,還御史,狗與人能比?

丁兆蘭卻冷笑着,“不過御史可以聞風而言,說錯了也不怪罪。我等呢,還是要查證查證。正好方纔聽了黃兄一番言論的秀才公還有不少,我一個個問過去,不知他們會怎麼說?”嘴角的笑意漸漸擴張,“是不顧自身地維護黃兄你呢,還是先把自己洗脫乾淨?”

黃德額頭上的青筋迸了起來,氣得指着丁兆蘭鼻尖的手指都在抖,“別以爲我會怕你,我就等着你了!看你這狗都不如的東西,能奈我何!”

“黃兄放心,你說的那些話,即使我把證人一個個都找齊了報上去,當也不會被治罪。”丁兆蘭不急不惱,又變得和和氣氣地跟黃德說話,笑容也溫純了,“韓相公不也說過,言者無罪嘛。但是呢……說不定啊……只是有可能,我遞上去的那份報告,給人不小心塞進了都堂架閣庫內,裝着黃兄你出身文字的袋子裡……”

聽到這裡,黃德身子猛地一抖,丁兆蘭臉上的笑容則更加燦爛。

黃德咬着牙,怒瞪着他,硬挺着不肯說話。丁兆蘭就繼續說了,“一旦那份報告進了黃兄你的檔案中,從那以後,但凡有個升降擢黜什麼的,流內銓也好,審官東府也好,把黃兄的檔案一開袋,就能看見這一條。想提拔你的會怎麼想,想治罪你的怕是會笑破肚皮。說不定原本能留京的,也會去廣東尋邊,或者去西域數羊,原本只是罰銅的輕罪,或許就是貶官、編管了。此事如果我不說,那就是神不知鬼不覺,也許黃兄在西域吃了一輩子黃沙都不會知道情由。”

說到這兒,丁兆蘭衝黃德俏皮地眨眨眼睛,“當然,這只是我這條都堂鷹犬在嚇唬人罷了,黃兄完全可以不相信,就這麼轉身回學院去,照常讀書進學,等到做了官授了職,流內銓調出你的檔案袋,打開一看,也許不會有那麼一份報告也說不定。”

黃德早就呆住了,心中如同滾水在翻。他父親在衙門裡面做了一輩子選人,大事不清楚,各色各樣的齷齪卻是自小聽得多了。

朝廷辦人,公開名目、罪名,那是有名有姓的纔有資格。尋常官吏,隨便就調到窮鄉僻壤,連得罪了誰都不知道的大有人在。許多人花了大筆大筆的錢,傾家蕩產,想要弄清楚事實真相,可往往是到最後也沒能弄明白,家裡的錢倒是花了個精光。

黃德知道眼前這個嬉皮笑臉的行人司的賊骨頭是在詐唬自己,可自家冒得起這個險嗎?有必要冒這個險嗎?

他跟自己說了那麼多話,廢了如此多口舌,豈是要整治自己,肯定是要深挖一些東西纔會甘心。

黃德張開了發乾發澀的口,僵硬地說道,“是……是有人跟我說了這些。正好班裡時常都要對時事進行辨析,所以我就……我就……”

“原來如此。”丁兆蘭笑着,看了一下週圍,拉着黃德進了旁邊的一條小巷中,低聲問,“是誰?到底是誰攛掇黃兄你的?”

黃德道:“是個叫白永年的。”

“他是什麼人?!”

黃德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說了出來,不敢隱瞞,“他是國子監外舍的,去歲方入學,是許州人氏。我跟他也沒認識多久,只是意氣相投。”

“知道他跟誰走得近?”丁兆蘭一刻不停地逼問,慣常審問人犯,他知道這時候就應該乘勝追擊,一旦給人犯得了空,腦筋轉過來,就又會想方設法地隱瞞事實真相。

“隔着幾堵牆,我哪裡知道。”黃德發泄了一下情緒,又擔心地瞅了瞅丁兆蘭,小聲道,“只有一次,我看見他跟文煌仕一起進了熙熙樓。”

“文煌仕?”丁兆蘭眉頭微皺,他聽過這個名字,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聽說過。

黃德向他解釋,“就是這一回都堂前面領頭的。洛陽文相公的曾孫。”

丁兆蘭心頭一跳,“原來是他。”直覺告訴他,自己與真相又走近了一步。

“就是他。”黃德偷眼看了看丁兆蘭,強調道,“我不騙你,真的就是文煌仕。”

丁兆蘭眉眼微挑,“沒有其他了?”

黃德連忙搖頭,“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丁兆蘭點點頭,又笑道,“放心,只要這是實話,我等行人也不會與官人爲難,尤其黃兄還是要做法官的,日後你我還要好好相處呢。還望黃兄大人大量,不要記怪小人的失禮之處。”

黃德急着脫身,哪敢說不,連聲道,“好說,好說。”

“那就請了。”丁兆蘭說着讓開了路,見黃德還愣着,又輕推了他一把。

黃德踉蹌了兩步,回頭看看丁兆蘭站着沒攔,立刻就走。走了稍遠,又回頭看,看見丁兆蘭笑着揮了揮手,埋頭走得更快了,中箭的兔子一般,半走半跑,轉眼就不見蹤影。

丁兆蘭笑着,也走。走了幾步,笑容收斂,眉頭緊緊皺起。

“文……煌……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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