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欽接口說:“上次小樂跟何濤出去,他們兩個傢伙平時就不安分,跟野牛打什麼招呼,結果車被頂翻了。何濤一條棉褲被頂成了開襠褲,還好後來周青的車也跟了上去,不然那小子屁股現在可就成四瓣的啦!”
我忽然發現那幾只野犛牛羣中站着一隻小牛,可毛色卻不是黑色的,而是金黃色的,體形卻和普通的野犛牛沒什麼兩樣,周青正在拍照,我問她:“看見那隻小牛了嗎?”
周青拍完了幾張照片,車子也打個彎,離開了那幾只野犛牛,周青這才說:“看見了,很少見野犛牛有長成金黃色的,或許它是一個比較罕見的品種,也或許是基因突變後的一個變種,至於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可能就有很多原因了,這個只能等以後的專家來解釋。”
周青拍了很多野生動物的照片,對於不同的野生動物,她都寫有專題的論述,並且整理成一個龐大的電子檔案庫。那些都是她的私密資料,一直完好地保存着,她曾說等到將來的某一天,她會將這些資料和照片貢獻出來,帶它們到世界各地去展出,喚醒全世界對維護生態環境、保護野生動物的良心和覺悟。
作爲一條上了年紀的老狗,黃豆的表現更像個幼崽。聽楊欽說,黃豆很喜歡出來兜風,也喜歡在草地上撒歡,混熟了以後,就會經常跑到你面前玩兒,很天真,沒有別的老狗那麼安分守己,所以,有時它看起來就好像特討人嫌似的,但大家都喜歡它。
黃豆聽出楊欽是在誇讚它,就從後座上半蹲起來,把兩個爪子搭到駕駛椅背上。
楊欽說:“來,握個爪。”
黃豆很聽話地遞過一隻爪子去,楊欽抓住,握了一握,黃豆就高興地仰脖子叫喚。
許小樂說:“瞧瞧,這就叫人模狗樣。”
楊欽說:“你丫能不能閉會兒嘴?馴狗都比馴你容易。”
我說:“車子顛得厲害。”
周青忽然說:“都閉嘴,下車!”
我終於感受到了一點兒周青的領導作風。車一停下來,黃豆就興奮得等不及了,從半開的車窗擠了出去,一跳出車子,它就撒歡地追着自己的尾巴咬,轉成一個圓圈,轉暈了頭之後,又開始尥蹶子。
遠處的草地上顯露出一片移動的小黃點,我的心情一下子興奮起來,以爲是看到了可可西里的高原精靈—藏羚羊,但是慢慢走近了之後,才發現有點兒不大對勁,羊的屁股後面都有一大塊白斑。
周青說:“這些不是藏羚羊,是藏原羚,也叫黃羊,個頭比較小,體長不超過一米,體重也不超過二十公斤,比較機警,我們一靠過去,它們就會迅速地逃跑。而且它們和藏羚羊不一樣,它們雌雄老幼是終年在一起生活的,而藏羚羊在產崽期會雌雄分羣。”
周青說着話,我們都遠遠地欣賞藏原羚在草地上吃草,本來這種動物在青藏高原上的分佈是很廣的,但是後來成了一些人狩獵取樂的對象,牧民有時也會捕獵,所以現在的分佈區已經明顯縮小,數量也正在大大地減少。
藏原羚這種動物雖然性子機警,但又對其他事物十分好奇。可能是因爲看到了我們身邊站着黃豆,所以那羣藏原羚沒有飛快地逃跑,而是駐足向這邊觀望。
黃豆很喜歡和草原上的野生動物們打交道,它看見那羣藏原羚停下來看它,就興奮得不得了,扔下我們,向羊羣衝去。本來開始還有兩隻小藏原羚打算湊過來瞧瞧,後來發現黃豆不是它們的同類,就急忙轉身後退。
黃豆只不過是條狗,而且已經老了,沒有鋒利的爪子,也沒有尖銳的牙齒。藏原羚發現衝過來的只是個年老的傢伙,不會構成什麼威脅,就停下了奔跑的腳步,安靜地站在原處,依然好奇地打量着我們。
黃豆就圍着那羣藏原羚打轉,在羊羣裡鑽來鑽去的,想和那些小羊玩鬧,但藏原羚都很機警,根本不容許黃豆過分靠近。黃豆還沒能興奮一陣子,那羣藏原羚就飛快地跑了。
它們跑得飛快,而且奔跑的姿勢很特別,遠遠望去,一顛一顛的,非常有趣。我們慢慢地走過去,我看見黃豆很失落,傻乎乎地站在那裡,望着那羣遠去的藏原羚發呆,眼神裡有些茫然和失望,最後垂頭喪氣地走過來,蹭楊欽的褲腿。
以前,盜獵還沒有猖獗的時候,草原上的野生動物還不會這麼警惕人類,反而很容易與人類親近。但是現在,我想可能只有黃豆才能與那些草原上的羊近距離地接觸了,也可能再往後一段時間,野生動物看到類似家養的狗都會飛快地逃開,這真是一個莫大的悲哀。
車在附近的山坡間轉了幾圈,今天的運氣好一些,因爲天氣比較好,我們又發現了幾隻野犛牛,還有沙狐。沙狐這種動物長着很大的兩片耳朵,個子倒不算大,聽周青說,最大的也只長到三公斤左右,它們一般都是在晚上纔出來活動,白天能見到,算是很少有的。
我們又轉了幾圈,周青拍了不少照片。車子開出山,到了一片荒灘上的時候,周青下了車,踩着腳下粗糙的沙土地,踢了踢,忽然問我:“肖兵,你來這兒的時候,有沒有在路上發現沙丘?”
我說:“有啊,在西大灘那兒,靠一座山背面好像有幾座沙丘,可能是風太大,把河灘邊上的沙土吹過去,堆積形成的吧?”其實,在可可西里以及附近區域,是不應該有沙漠的,但是我卻奇怪地發現了沙丘,所以就想了想,給自己找了個解釋。
周青無奈地說:“等下次你去格爾木的時候,就會發現,在格爾木附近,有一大片已經沙化的高寒荒漠地帶,不知道的人會以爲是沙漠。可可西里現在還不是沙漠,但是,如果不能妥善保護的話,離變成沙漠也不遠了。”
我想起周青的電腦裡存有幾張類似沙漠地帶的照片—一片黃色的沙土,稀少的幾株矮小植物已經枯死,枝葉蜷曲着倒伏在沙地裡,風吹過的時候,沙子被揚起來,形成一層沙霧,遠處的天是灰褐色的一片,看不到潔白的雲朵在哪裡。
忽然,黃豆遠遠地站在一塊荒灘前,回頭衝我們叫喚,我看到在黃豆腳邊有一堆白色的東西,急忙跑過去看,發現是一堆骨頭,骨頭的表面被颳得很乾淨,沒有留下一絲殘肉。
楊欽和周青也緊跟了過來,楊欽看了看,說:“看樣子,像是旱獺的骨頭,學名喜馬拉雅旱獺,這兒的人都稱哈拉。”
周青撿起一根骨頭瞧了瞧,說:“骨頭啃得很乾淨,這兒肯定有人來過了!”她說着,轉頭向四周觀望,地面上似乎有車輪的印跡,但不是我們留下的,而是通向另一個方向,車輪印已經被風沙吹得不太清晰,前面又有積雪融化的雪水流過,車輪印就在那兒被沖斷了。
四、撈滷蟲的人到底是幹嗎的
黃豆還在叫喚,然後像軍犬找到目標物一樣,在骨頭邊上趴下來,不停地嗅着,楊欽拍拍它的頭,示意讚賞。
我蹲下去仔細觀察:骨頭的確是人吃過後留下的,因爲有被火燒過的痕跡,還有牙齒留下的印子,上面的肉也啃得很乾淨。我猜想,可能是路過這兒的人斷了頓或者是想打牙祭,又湊巧抓住了兩隻旱獺。可是,在這片荒地上,沒有湊巧路過的人,能深入可可西里腹地的,除了執法者和反盜獵組織,就只有盜獵者。
“上車!跟上去看看。”周青果斷地說。
我們跳上車,楊欽追着模糊的車輪印往前開,但是沒開出去多遠,車輪印就中斷了,楊欽堅持又往前開了一段路,大家都不說話,連黃豆也不再吠叫,警覺地望着外面,氣氛有些凝固。
前面的一段路況很不好,有荒灘,有水灣,白天積雪融化後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水坑,半夜一凍,結成冰碴兒,白天一曬,又化成水,車子又往前開了一段路,就陷在了水坑裡。
我們跳下車,費了很大的勁,才把車子擡出來,因爲高原缺氧,所以幹了體力活之後,都在喘息。周青看了看四周,路走不下去了,估計那些人進了山,就是不知道是哪座山。
楊欽看看天色,時間已經是下午,就提議先回去,明天再作打算。
周青轉頭向四周看了一看,仔細思索了一會之後,說:“也好,先回去,明天組織幾個人過來巡山。”
我們把車子開回駐地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木薩正蹲在院子裡擦皮靴;馬帥又在雕他的作品;阿依古麗趴在營房前的一張小凳子上練寫字,這是周青教她的,聽說,周青還教她寫文章、寫詩、算數,像個專職家教。
天色一暗下來,氣溫就猛地跟着下降,在車裡時覺得冷,跳出車子就更冷,我趕緊跑回屋裡,換上了厚厚的棉大衣。何濤從廚房裡探出頭來喊我,我走過去問什麼事,何濤笑嘻嘻地遞給我一個小花碗,說:“發揚下精神,幫幫忙,晚上吃炒蛋。”
我問:“雞蛋放哪兒了?”
吳凱正在炒臘腸,這兒火力不足,鍋也不燙,何濤直接伸手到鍋裡,捏了片臘腸出來,放進嘴巴里嚼着。
吳凱就罵:“再把爪子伸鍋裡來,我就剷下來,一塊兒炒了。”吳凱沒當兵前,是個廚子,他自己把手指頭伸到鍋裡試味可以,但不能容忍別人也這樣做,他覺得那是在玷污他的作品。何濤纔不管這些,一邊說臘腸炒得太乾了,一邊抹了抹嘴,指了指廚房一角的紙盒子。
我從紙盒子裡掏出幾個雞蛋,雞蛋摸在手裡,冰涼冰涼的,又重,像是個鐵疙瘩。我第一次在這樣的環境下幫廚,思想準備不足,拿起雞蛋就往碗沿上磕。第一下,沒動靜,再用力磕一下,就聽噹的一聲響,雞蛋沒破,又薄又脆的小花碗倒是裂開了一條大縫,從碗口一直裂到碗底。
何濤瞪着眼,轉身盯着我看,問:“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到了這兒,打蛋之前得先暖蛋,知道不?要是那麼容易打,我不早幹了,叫你來,就是叫你暖蛋的。”
我哭笑不得,沒想到,在可可西里這種地方,雞蛋都可以凍成冰疙瘩,可見志願者們的生活是多麼艱苦。
何濤又說:“現在的雞蛋凍得還不夠硬,到大冬天的時候,扔一個雞蛋,可以砸死人,你小子別忘記幹活啊!趕快暖蛋,人家吳凱等着下鍋炒呢!”
吳凱轉身踢了何濤一腳,罵他:“你小子滾蛋!”
我把雞蛋拿到爐火邊上暖着,許小樂探進頭來,說:“何濤出來,安排下明天的工作。”
我猜測,估計是周青在安排明天的巡山任務,就急忙跟出去看,希望自己明天也能跟着一起出去。自從來到這兒以後,慢慢的,我的心就撂在了這兒,我太想爲可可西里做點兒什麼了。
馬帥已經停止雕刻他的作品,正在擦車;楊欽在給兩輛吉普做全身檢查和保養;許小樂從屋裡抄出兩條“八一槓”來,扔給何濤一條,說:“再不擦,你小子的槍就生鏽了。”
何濤伸手接槍,許小樂故意斜着扔,何濤就被槍屁股給砸了一下腦門,他氣呼呼地說:“哪能不生鏽呢?這兒又潮又冷,這倆月沒做啥事,槍栓子都很少拉過,還能不生鏽?”
我說:“我幫你擦吧!”我很久沒摸槍了,除了格桑送我的那最後一顆子彈,我再也沒見着過與槍有關的東西,現在看到槍,有一種格外的親切感,就想親自擦一擦,撫摸一遍。
何濤巴不得有人幫他擦槍,高興地把槍遞給我,又說:“擦乾淨點兒啊,晚上我多分你半碗飯。”許小樂追上去,照着何濤的屁股就是一腳,何濤急忙轉身,卻已經捱了一下,不依不饒地揪住許小樂,非要踢他屁股不可。
楊欽正在給車加油,看見兩個人越鬧離自己越近,估摸着他們兩個是要捉弄自己,就先踢了何濤一腳,一邊喊:“你們兩個給我滾遠點兒啊。”
何濤捂着屁股叫:“怎麼又是我!”黃豆看見他們三個在鬧,也擠上去湊熱鬧,在旁邊興奮地叫喚着,又開始追着自己的尾巴咬。營房前鬧成一片,遠處卻依然是空曠的天、空曠的地、空曠的冷空氣、空曠的寂寞和傷感。一望無際的荒灘和草甸在視野裡漫延,與營房前的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周青打完電話,從屋裡出來,看見我在擦槍,就說:“肖兵,要不明天你先留下吧,休息兩天?”
我擦着槍,問:“我的槍還沒到?”
周青說:“還得過些日子呢,槍是有現貨,就是現在不大好送過來,快的話也就兩三天,慢了得一個星期左右。”
我說:“行,沒關係,不過明天我還是想和大家一塊兒出去。”
周青說:“沒槍不大安全,現在盜獵者都很精明,一看到有拿着槍的過去,沒等你走近,就先朝你開了槍。”
我說:“那也沒關係,大不了我不下車,路上幫你們開車,還不行嗎?”
楊欽給兩輛車都加滿油,蓋好汽油桶,走過來說:“馬帥剛來的時候,半個月都沒摸到槍呢!不也一塊兒出去巡山了?我看肖兵行,就是沒槍,也能撂倒幾個,是不?哈哈!”
周青沒再反駁,看見我把槍擦得很乾淨,很仔細地一點一點地擦,就猜出我是個槍迷,說:“你的槍是‘九五’。”
何濤一聽說給我訂的槍是“九五”,就湊上來說:“咋他的槍就是‘九五’呢?我來那會兒,怎麼就是‘八一’?兄弟,咱倆換換行不?”
我笑着說:“好,換換。”其實,我倒沒覺得“九五”比“八一”有多好,我剛進部隊那會兒,用的就是“八一”,後來也用過“九五”和其他的槍,用來用去,還是覺得“八一”比較實用順手。說這話,一半是實際情況,一半也不排除對何濤的安慰,何濤是海軍陸戰隊退役下來的,絕對用過“九五”,他也並不一定就是想跟我換,只不過是想湊個熱鬧。我們這幾個退役的老兵裡面,只有楊欽和吳凱當年沒用過“九五”了。
周青給我們分了組,馬帥、何濤、楊欽一組,我、周青、許小樂一組,分乘兩輛車,明天到白天發現的那個吃旱獺的地方後,再分兩路進山巡查。我想,周青這樣分組,可能是有目的的,馬帥不愛說話,楊欽和許小樂在一起時又愛鬥嘴,何濤是個話癆,這麼一分,兩組的人基本上都能安靜下來,就可以踏踏實實地做事了,也避免了中途會發生更多的意外事件。
我最初還有點兒懷疑周青的組織能力,但現在看來是我有些多慮了,在協調性方面,女性往往比男性佔據了更多的有利因素。周青自己沒有槍,她不會用槍,也用不上,就把楊欽的槍暫時分給我用。一想起明天要去巡山,我就異常興奮。
晚上吃飯的時候,楊欽又藉着吃飯的時機訓練黃豆,他還真的把黃豆當軍犬來訓了。黃豆雖然是條老黃狗,談不上什麼品種,長得也不好看——嘴巴周圍長得毛茸茸的,說實話,還有一點兒難看——但卻很聰明,只要楊欽訓兩次,它就能學會。
楊欽告訴我,黃豆會識別他的指令,能按指令正確地站、坐或是臥倒、打滾,會攀高取物,會用牙齒解繩釦,還會滅火,有一次他故意點着了一張廢紙,扔到黃豆麪前,黃豆竟然撒泡尿把它滅了。
許小樂說:“撒尿滅火,那是黃豆跟楊欽學的,這就叫青出於藍……”
何濤插嘴:“那也比不上人家吳凱光着屁股,大冬天下河裡游泳……”
他話沒說完,就被吳凱猛踹了一腳,何濤急了,就喊:“那可是事實,你踹我幹嗎?肖兵,你上次不是要聽故事嗎?就讓吳凱講給你聽。”
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什麼故事,看見吳凱急得憋紅了臉,就更感覺莫名其妙,在可可西里這個地方,平時天氣暖和的時候,都沒人敢輕易下水,大冬天的跳河裡游泳?不要命了?
周青輕輕地敲了下碗筷,說:“都別鬧了,吃飯。”
許小樂笑得實在忍不住,就把嘴湊到我耳朵邊上,小聲地說:“去年秋天,吳凱追一個盜獵的,那傢伙被追急了,前面沒路了,就往河裡跳,吳凱那小子也脫了褲子往河裡跳,誰知道前頭的那個傢伙不會水,一下水就揪住吳凱的大褲衩子,可了勁兒地拽着不放……”
何濤也湊過來說:“後來,吳凱只好往岸上游,誰知被後面那傢伙使了勁兒一拽,就把個大褲衩子給拽下去了,吳凱就光着個……光着個屁股上了岸。”
吳凱當真生了氣,放下飯碗,把何濤按在飯桌子上,就是一頓揍,何濤又委屈地喊:“咋每次捱打的都是我?是許小樂先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