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帳裡,兩位可以說是一方諸侯的人物,隔桌對坐,都在靜靜的看着對方。
李雲給自己也倒了杯酒,敬了周大將軍一杯,笑着說道:“世人現在,恐怕都會覺得,我這一趟北上,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陰謀,有什麼不爲人知的算計。”
他仰頭一飲而盡,輕聲笑道:“卻不知道,我只是想爲漢家江山,盡一份自己的力氣。”
周大將軍低頭,抿了口酒,問道:“就單單爲了名聲?”
“不止。”
這會兒沒有第三個人,李雲也說的很乾脆,他笑着說道:“還爲了北方,不至於生靈塗炭。”
周緒微微搖頭道:“賢弟說話太不誠懇。”
“若真是爲了北方的蒼生,幹什麼只帶一萬人北上?”
李雲不答,而是反問道:“我若是帶了超過一萬人,兄長還願意借道放我北上嗎?”
周緒沒有說話,只是又抿了口酒,笑着說道:“好酒。”
李雲也是淡淡一笑,沒有再說這個話題。
成年人之間,有時候話不必說的那麼清楚明白。
人數再多一些,平盧軍就要考慮,李雲的目標到底是支援幽州,還是攻取青州了,那個時候,自然不會有放行一說。
周大將軍放下酒杯,繼續說道:“在我看來,賢弟只帶一萬人,恐怕是因爲,以江東軍現在的規模,分離出去一萬人不痛不癢,人數再多,如果折在外面,江東軍內部,就要傷筋動骨了,是不是?”
李雲搖頭笑道:“怎麼可能?不要說一萬,就是折損個三五萬,我也盡折損得起,不是擔心兄長誤會,這一次小弟怎麼也得帶個兩三萬人北上。”
周緒在套話,李雲是見招拆招。
如果承認了周緒的話,那麼周緒就大概可以推測出,現在江東到底有多少兵力。
李雲的誇張說辭,他自然不可能信,不過也起到了一些模糊敵人的作用。
兩個人聊了一會兒,周必已經把酒菜給端了上來,周大將軍看着李雲,臉上依舊帶着笑容:“李盧王鄭那些個家族,派人聯繫賢弟了沒有?”
“派了不少。”
李雲回答道:“都爭着搶着要嫁女兒給我。”
聽到這個回答,周大將軍終於神情微變,他臉色變換,良久之後,才重重的呼出一口濁氣,感慨道:“你攤上好時候了,你攤上好時候了。”
當今的衆多節度使之中,衆所周知,就是這位平盧節度使周緒,最好男女之道,而且他那個年代的人,對於世家大族還相當崇敬,如果是他在李雲這個位置上,肯定是人家給多少他要多少。
來者不拒。
而現在,這些事情明顯已經跟他沒有太大關係了,讓這位大將軍,由不住的扼腕嘆息。
李雲有些詫異:“那些家族,沒有來找兄長?”
“沒有。”
周緒臉色陰沉,悶哼了一聲,開口道:“爲兄一時不慎,給個姓顧的讀書人害了,現在名聲差勁得很,那些人,都不願意跟我們青州打交道。”
說到這裡,他看了看李雲,忽然說道:“說起來,那位顧先生,跟賢弟似乎還有些交情。”
“有。”
李雲點頭道:“當初小弟還在宣州青陽縣做衙差的時候,被顧先生指點過,後來到了江南東道,又有了一些聯繫。”
周緒看着李雲的表情。
“爲兄當年也是一時不慎,賢弟不會因爲這件事,怪罪爲兄罷?”
李雲想了想,笑着說道:“這是兄長與顧先生之間的恩怨了,而且兄長…”
“多半已經付出代價了。”
提起代價,周大將軍忍不住悶哼了一聲,拍了拍桌子,咬牙切齒:“我吃了他好大一個虧!”
“早知今日,當初見到他,給他當成神佛菩薩供起來了!”
顧文川先生,給青州或者說給周家帶來的最大變化,自然就是讓青州,在仕林之中直接聲譽盡毀。
這件事,直接導致平盧軍內部,基本上沒有什麼有能力的讀書人坐鎮,現在各種各樣的事情,弄得一塌糊塗。
而且,讀書人都記仇,得罪了讀書人,他們不僅會到處宣傳你的惡事,甚至還會給伱編出一些惡事出來。
以至於周緒周大將軍,現在的名聲可以說是極壞。
因他早年流蕩江南,這會兒坊間,已經有傳聞他年輕的時候做採花大盜,在江南到處採花的故事了。
總之可以說是,聲名狼藉。
正如當初李雲跟杜謙,給青州下的斷言那樣,自顧文川絕筆詩傳出去之後,青州周緒,基本已經失去了逐鹿的資格。
而周緒,應該也是這場爭鬥之中,被最早淘汰掉的節度使。
周緒畢竟是幾十年的老江湖了,他很快整理好情緒,擡頭看着李雲,開口道:“賢弟,我們說正經事。”
“我今天來見賢弟,主要是有兩件事情。”
李雲看着他,正色道:“兄長說就是。”
“第一件事。”
周大將軍嘆了口氣說道:“賢弟現在應該已經看見了,我們青州,基本上無力外擴,將來後人兒孫能守住這一畝三分地,那自然是好,能多幾代人富貴。”
“若是他們守不住,賢弟若有能力,便來幫上一幫,我不求別的,只求香火不絕。”
李雲啞然一笑:“兄長怎麼知道,將來…不是我去取青州?”
“都是各憑本事。”
他看着李雲,開口道:“若是賢弟取青州,也儘量給我留一條香火就是。”
“我不白要賢弟的承諾。”
周緒拍了拍自己胸脯,把自己拍的劇烈的咳嗽了兩聲,好半天才緩過來,緩過來之後,他看着李雲,繼續說道:“青州對你們金陵,也是同樣的承諾。”
“將來若是江東有變,平盧軍一定給賢弟你保住血脈香火。”
“若是我們平盧軍南下,賢弟全家,都可以安然無恙。”
李雲“嘖”了一聲,感慨道:“兄長真是空手套白狼啊。”
在大家都在擴張的時候,平盧軍目前是處於一個收縮的狀態,李雲並不覺得他有一天能夠幫到江東,更不覺得有一天,平盧軍有能力南下。
不過李雲只是略微想了想,便點頭道:“好,我應下了。”
說完這句話,李雲看了看臉色蒼白的周緒,皺眉道:“兄長這是怎麼了?”
“老毛病了。”
周緒緩了許久,又從懷裡掏出瓶子,吃了一顆丸藥,臉色才稍稍好了一些,他看着李雲,嘆氣道:“我胡鬧了半個甲子,身體早已經被酒色掏空,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先父在天之靈保佑了。”
他看着李雲,笑着說道:“多半沒幾年活頭了,不過不要緊,老子這輩子活的痛快。”
“我們…我們說第二件事。”
他又喘了幾口氣,看的李雲直皺眉頭。
這廝,可不能死在自己大營裡,否則就是一萬張嘴,也說不清楚了。
周大將軍喘了好幾口,才繼續說道:“契丹人,契丹人來勢洶洶,到了北方,多半兇險重重,賢弟若是得空,照顧照顧我那犬子。”
“還有,如果賢弟凱旋,回來的時候,不妨順手佔下河北道幾個州郡,這樣到時候跟那姓蕭的,還有大把好處可以談。”
李雲笑着說道:“兄長想的可真遠,我這一趟,倒沒有撈好處的念頭。”
“我說的好處,可不只是錢糧這些笨重之物。”
周大將軍看着李雲,輕聲道:“范陽軍是有戰馬的,而且數量並不少,河北道的西北邊,有好幾處馬場。”
這一下,輪到李雲神色微變了,他看了看周緒,若有所思,良久之後,才緩緩點頭:“小弟…記下了。”
兩三年前,李雲就有搞騎兵的想法,只不過一直搞不到戰馬!
這兩年,他也一直在琢磨怎麼弄到合格的戰馬,但也同樣沒有什麼太好的渠道,目前唯一的辦法,還是通過舅哥之一的薛放,從商業渠道來採買戰馬。
數量相當之少,價格也相當之貴。
如果這一趟幽州之行,能搞到戰馬,不需要很多,哪怕一兩千匹,就怎麼都值當了!
見李雲陷入了思索,周大將軍滿意的站了起來,又咳嗽了兩聲,心滿意足的揹着手離開。
“賢弟明天多半還要行軍,爲兄就不多打擾了。”
他回頭看了看李雲,笑着說道,
“將來所有緣分,咱們兄弟,再好好喝上一頓。”
說完,這位大將軍在幾個隨從的陪同之下,步入夜色之中。
只傳來了幾聲隱約可聞的咳嗽聲。
李雲送了他幾步,便停在了原地,擡頭看向北方,輕聲自語。
“戰馬,戰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