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相公今年已經六十多歲了,他經歷兩朝,而且是一路追隨先皇帝,在先帝朝做了三十年的官。
他相當瞭解先皇帝。
先皇帝就是這種性子,平時的時候看起來一切正常,一旦碰到什麼麻煩的事情,或者是碰到一些有可能“玷污聖譽”,也就是說可能會讓皇帝本人承擔責任的事情,那位皇帝陛下就會毫不猶豫的退到一衆大臣身後。
從來不粘鍋。
不過先皇帝雖然是這種性格,但是他的個人能力沒有太大的問題,即位初年甚至隱隱有中興之勢,只是後來漸漸怠政,朝政纔有些荒廢。
而如今這位皇帝陛下,不粘鍋的性子跟先皇像了個十成十,但是個人能力,恐怕連先皇帝的一兩成都沒有!
崔相公在心裡長嘆了一口氣。
這可能就是國運使然了。
原本大周王朝雖然日薄西山,但是隻要老實安分,憑藉着二百年的餘威,苟個二三十年並不會是什麼太大的問題,但是在這個時候,偏偏就是會有人,踹上這麼一腳,來加速這個過程。
離開了皇宮之後,崔相公一路回到了家裡。
此時的京城崔家,已經沒有剩下幾個人,崔相公的兒孫們,多半已經回了老家,京城裡只有一個兒子一個孫子在這裡陪着他。
到了家裡之後,他把兒孫召集到身邊,老相國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孫子,默默嘆了口氣:“從今天開始,你們兩個人就都不要出門了,在家裡,哪裡也不要去,誰也不要見。”
“別人登門來尋你們,也不要再見面。”
世家大族對於孝道本就極其嚴格,再加上崔垣可以說是崔家這這代人裡,地位最尊之人,現任崔家的家長,都是他的親侄子,跟在他身邊的這兩個兒孫,連問也沒有問,就都低頭應是。
崔相公帶在身邊的這個孫兒,今年只十六七歲,模樣俊俏,他認真想了想,問道:“阿翁是不是又要去朝廷裡做事了?”
崔相公點了點頭,默默說道:“咱們住在京城裡,阿翁也是身不由己。”
說到這裡,他摸了摸這個孫兒的腦袋,突然笑着問了一句:“前兩年,京城動盪的時候,家裡大多數人都回清河老家去了,你怎麼不願意走?”
崔相公的這個孫兒名叫崔慎,是崔垣七八個孫兒之中,最聰明的一個,也是他唯一留在京城裡的孫兒。
“阿翁年紀大了,京城這裡不好沒有年輕人,我留在京城,多少能幫到一些阿翁。”
“而且…”
他微微低頭道:“而且孫兒覺得,清河老家,未必就比這裡安全。”
崔相公看了他一眼,微微搖頭:“這你就想岔了,以咱們清河崔氏的名聲,將來不管誰到了清河,大概率都會對咱們家以禮相待,不會爲難我們。”
“而京城,一定會成爲是非之地,兇險多多。”
少年崔慎輕聲道:“阿翁,現在跟從前不一樣了,從前幾個王朝改朝換代,都是世家或者是地方上的大族造反,那些人都是讀過書的,咱們這些大家族,才能得以保全。”
“而現在,真正作亂的是什麼人?”
“是王均平,是韋全忠,還有現在中原的樑溫,這些人讀的書加在一起,未必有孫兒半個月看的書多,他們可不一定會斯文禮貌。”
崔相公聞言,先是想了想,然後開口道:“那也比京城這種是非之地安全。”
崔慎笑着說道:“阿翁,京城肯定是不安全的,但是孫兒覺得,跟着阿翁,要比在清河安全。”
這一記馬屁,讓崔相公一愣,隨即這位宰相,也忍不住面露笑容:“小滑頭。”
他揉了揉崔慎的腦袋,笑着說道:“那你就跟在阿翁身邊罷,多聽聽,多看看,將來這亂世,說不定也有你的一塊立足之地。”
崔慎深深低頭:“是,阿翁。” щшш▪тTk án▪C○
…………
洛陽城。
一身紫衣的高太監,帶着皇帝的聖旨,到了洛陽城裡,很快在洛陽城裡,見到了幾乎已經在洛陽佔地爲王的河南道觀察使樑溫。
見到了樑溫之後,高太監先是小心翼翼瞥了一眼樑溫的表情,然後拱手行禮道:“拜見樑府公。”
樑溫笑呵呵的看着在自己面前低頭的高太監,享受了一會兒,這才上前,將高太監攙扶了起來,搖頭道:“公公這是做什麼?”
“沒有公公,就沒有我樑某人的今天,公公可以說是樑某人的貴人,如何能行此大禮?”
高太監心裡鬆了口氣。
當初,樑溫任汝州防禦使的時候,高太監就奉旨去巡視江東,當時,高太監在汝州賺了個盆滿鉢滿,回去之後,在皇帝面前大大的誇讚了樑溫一番。
可能是這個原因,後面皇帝才加以重用。
但是現在的樑溫,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汝州防禦使了,手底下也不再只是一兩萬殘兵,此一時彼一時,高太監在他面前,已經有些戰戰兢兢了。
眼見着樑溫沒有“忘舊”,高太監臉上才擠出來一個笑容。
“樑府公太客氣了,太客氣了。”
樑溫一路把高太監請到了正堂主位坐下,親自給高太監添茶倒水,然後笑着問道:“公公,這趟來又有什麼差事?陛下有什麼吩咐沒有?”
高太監兩隻手接過茶水,道了一聲謝,然後開口說道:“樑府公,咱家這裡,還真有一道聖旨。”
樑溫立刻站了起來,作勢就要下跪,高太監連忙扶住他,擺手道:“沒有外人,沒有外人,樑府公拿過去看就是。”
“這怎麼成?”
樑溫二話不說,撲通一聲跪在了高太監面前,畢恭畢敬的磕頭行禮。
見他這個模樣,高太監眼皮子都跳了跳,不過還是展開聖旨,唸了一遍,然後連忙把樑溫給扶了起來。
樑溫兩隻手捧着聖旨,這才站了起來,然後擡頭看了看高太監,開口道:“公公,陛下的意思是,讓我部去搶佔蕭關,將朔方軍給徹底攆出關中?”
“是。”
高太監低聲道:“東南動盪,天下可能也要再一次動盪,關中四關,必須要在朝廷手裡,陛下這是信得過樑府公,因此纔派樑府公去,奪回蕭關,然後就此封上關中門戶。”
樑溫兩隻手捧着聖旨,長嘆了一口氣:“公公,下官自然是能體會朝廷難處的,但是公公方纔也說了,東南大亂。”
“那李雲野心勃勃,眼下很快就要佔據荊襄了,他佔下荊襄之後,下一步一定是中原,這個時候下官若是離開中原,那豈不是大開門戶,將李賊給放了進來?”
高太監眨了眨眼睛,一臉無辜:“樑府公,咱家不通兵事啊…”
“您跟咱家說,沒有用處。”
樑溫想了想,然後嘆了口氣道:“罷了罷了,皇命難違,下官這就準備領兵入關,直奔蕭關而去了,只是明年若是中原失守,公公須得在陛下面前,替下官美言幾句。”
高太監忙不迭的點頭道:“這個自然,這個自然。”
兩個人又客氣了幾句,樑溫讓人取來禮單,遞給高太監,又給他備了一整頁的禮物,高太監拿着禮單,喜笑顏開的去了。
而在他離開之後,樑溫的下屬楊厚,站在了樑溫旁邊,想了想之後,開口道:“大帥,我們還真要進關中,跟朔方軍死磕啊?”
“皇帝已經下聖旨了。”
樑溫緩緩說道:“恐怕不去也要去。”
“不去,皇帝就再也信不過我們了。”
楊厚眉頭跳了跳,目光裡有些恐懼:“大帥,那是朔方軍啊…”
他們是王均平的部下,先前跟隨王均平造反的時候,他們數萬兵力,被五千朔方軍打的潰不成軍。
一直到現在,朔方軍在他們心裡,都是相當可怕的存在,幾乎成爲他們的心理陰影了。
“朔方軍又怎麼了?”
樑溫握緊拳頭,悶聲道:“咱們現在,比原先造反的時候,強的多了,只要能夠幹成這一票,大不了我們退守關中!”
“到時候,關中不定誰說了算!”
楊厚還是有些不理解,他左右看了看,低聲道:“大帥,那這中原…”
“這一兩年,咱們在中原,該搶的搶了,該拿的也拿了,短時間內沒有太多油水,讓他們去爭罷。”
“那李雲如果兵進中原,我就不信那些個節度使,還能夠坐得住!”
樑溫深呼吸了一口氣,咬牙道:“你去傳令,明天…”
“明天我們就起兵,進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