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千里鈕?”劉小婉看着陳長生左手裡的傘,微詫問道:“難道這是蘇離都買不起的那把傘?”
人類與魔族之間的戰爭格外殘酷,在雪原的分界線上,暗殺之類的事情從來沒有停止過。爲了贏得這場滅族之戰的最終勝利,雙方無所不用其極,只要有機會,絕對會不惜一切代價,殺死對方陣營裡,有機會成長起來的那些年輕天才們,折袖之所以年紀這麼小、還在坐照境時,便在大陸上擁有了如此大的名聲,便是因爲,他孤身一人,卻能在最殘酷、最危險的地方生存了下來。
爲了保護己方的年輕天才,讓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成長,人類世界的宗派學院會在最器重的晚輩弟子們真正成長起來之前,派出強者暗中保護,或者贈予一些保命的法器,比如天海勝雪在擁雪關戰鬥的時候,神將費典時常隱匿在旁,像神國七律、莊換羽、蘇墨虞、鍾會這樣的年輕天才,都有這樣的待遇。魔族之所以會選擇周園裡進行暗殺,正是因爲周園很特殊,人類的前輩強者無法進入,年輕的人類修行者們只能自己保護自己。
當然,那些年輕的人類修行者肯定會有保命的法器,像陳長生這樣深受教宗寵愛的人更是如此,只是……陳長生的法器實在是太多了些,而且都是那樣的罕見強大。無論是傳說中的黃紙傘,還是被修行者珍視若命的千里鈕,放在大陸上,都是最高等級的法器
至於他手中那把看似普通的短劍,擁有着難以想象的鋒利程度,更是令劉小婉都感覺有些懼意。
按照他們原先的安排,潛進周園的魔族強者,以劍池傳聞爲引,集中在湖畔,加上隱藏在人類裡的那個奸細,暴起發難,應該能夠很輕易地殺死陳長生、折袖和七間三人,如此便算是完成了任務的四分之三,然後再去與大人會合,殺死徐有容。
誰能想到,如此周密的安排,最終竟被陳長生一個人給破壞了。
折袖中了孔雀翎的毒,七間的小腹被劍貫穿,想來腑臟經脈也受到了極大的創傷,但終究是離開了湖畔,暫時還沒有死。
劉小婉望向樑笑曉,目光落在他左手腕那道雲紋絲帶上,點了點頭。
她並不認識這名離山劍宗的弟子,只知道他是在南方聲名頗盛的神國三律,是入園之前軍師說過的那個會幫助他們的人類。
樑笑曉的臉色依然蒼白,聲音也有些輕微的顫抖,但語氣很堅定:“必須確認七間死……來到這邊的所有人都必須死。”
陳長生用一顆珍貴的千里鈕送折袖和七間離開,如果是在真實的世界,這些魔族高手再如何強大,也沒有辦法追上他們,遺憾的是,這裡是周園,有天然的空間壁壘,折袖和七間不可能真的去了千里之外,必然還在園內。
最關鍵的是,劉小婉可以隨時掌握到他們的行蹤。
“不用殺你,我很滿意,因爲我很喜歡你。”
她看着陳長生神情溫和說道:“我很難得會喜歡一個人類,因爲剛纔你很認真地勸我不要吃人肉,別的人類,包括我的很多族人,知曉關於我們夫妻的傳聞之後,只會厭憎或者害怕,沒有誰會像你一樣認真地勸說,你是個很不一樣的孩子。”
“可惜的是,你不能活下來,因爲這是軍師的要求。”
說完這句話,她拎起那個破了洞的大鐵鍋,身影驟虛,向着湖面上飄了過去,騰小明把兩個筐子重新系到扁擔上,也隨之而去。
湖畔只剩下了那名魔族美人、端莊女子,以及樑笑曉。
陳長生看着樑笑曉問了一個問題:“爲什麼?”
這是他很想知道的事,也是七間最想知道的事——數百年來,很少出現人類爲魔族效力的事情,更何況樑笑曉身爲神國七律,前途無比光明遠大,魔族根本不可能給予他更多的好處和前途,怎麼想,他的叛變也沒有任何道理。
樑笑曉沒有回答,緩緩舉起手中的劍,眉眼之間盡是霜意。
“留下我們三個,你會不會覺得這低估了你?要知道我都很好奇,你身上還會不會有別的什麼寶貝。”
那名魔族美人,看着他媚聲說道。
那對夫婦去追殺七間和折袖,似乎確實是一種輕視,但陳長生不會這樣想,這個陰謀幕後是那位神秘而可怕的黑袍大人,無數年來的無數事蹟早已證明,那位魔族軍師向來算無遺策。魔族留下三個人殺他,那便說明,他們三個人一定能夠殺死他。
“人類歷史上最年輕的國教學院院長,就要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去,連我都覺得有些悵然。”那名魔族美人看着他嘆息說道。
那名神態端莊的美麗女子,與她的氣息截然相反,然而當她們站在一起,卻真的很像,就像一對雙胞胎般。
隱隱約約間,陳長生甚至看到她們兩個人的身後,生出一道清光凝成的羽翼,就像先前她們斷手重生時的畫面一樣。
一道強大而寒冷的氣息,從這兩名女子身後的光翼裡散發出來。
陳長生的神識感知非常敏銳,他非常確定,這種強大不是自己能夠對抗的。
更何況,樑笑曉那柄卑鄙陰險、但確實強大的劍,還在一旁。
他的肋骨已經斷了數根,臂骨的表面不知道有多少道裂紋,先前他數次險些噴出鮮血,都被他強行嚥了回去,識海受震嚴重,本來就不通暢的經脈,此時真元的運行更加凝滯——雖然表面看着沒有傷,但他的傷已經非常重。
很明顯,他的敵人們也非常清楚這一點。
這是一場沒有任何懸念的戰鬥,哪怕他有很強大的法器,很鋒利的短劍。
如果戰鬥再持續片刻,他連傘都快要舉不起來,他連劍柄都會握不住,又能有什麼用?
但陳長生根本沒有這種自覺。
他一手拿傘,一手拿劍,神情依然認真專注。
絕望?不,只要堅持下去,一定會有希望。
遠方的山林裡,那個人影似乎有些猶豫。
如果他能在這場戰鬥中,展現出來意志與能力,或者可以幫助那個人獲得更多的勇氣。
而且,他一直在等待着黑龍回來的好消息。
白色祭服在山風裡輕輕搖擺,少女在山脊上沉默地向前行走,有些孤單,所以疲憊,但神情依然寧靜。
看着少女揹着的那把長弓,黑龍心生警懼之意,明明她就是來找她的,可忽然間,她不想靠近她。
黑龍的視線,順着白衣少女的足跡望向遠方,看到了伸向草原深處的那座山峰。
此時太陽再一次向西方落下,那片神秘的草原再次開始燃燒,那座山峰也變得血紅一片。
前日看到那座山峰時生出的異樣感覺,再次出現在黑龍的神識裡。
她想去那邊看看,那裡彷彿有什麼事物,正在遙遙地呼喚着她。
但她不敢過去。
因爲此時此刻,暮峪的頂峰,萬丈霞光裡,坐着一位十來歲的小姑娘,和一個彈琴的老者。
黑龍的視力非常好,她甚至能夠看清楚,那個小姑娘眉眼間的稚氣。
她非常清楚,先前心裡生出的警懼不安,一半來自白衣少女的長弓,一半便來自這個小姑娘的眉眼間。
作爲世間血統最高貴、最驕傲的玄霜巨龍,她因爲這種警懼不安而感到萬分羞恥。
如果是真實本體的她,無論是那個白衣少女,還是那個小姑娘與彈琴老者,她可以輕而易舉地一口吞了,連水都不用喝一口。
但現在,她只是一縷附着在玉如意上的龍魂。
她沒有能力參與到陳長生與那些魔族強者的戰鬥之中。
至於現在,即將開始的這場戰鬥,她更是連靠近都不能。
穿着白色祭服的少女,繼續沉默地翻山越嶺。
眉眼漠然的小姑娘,繼續在山的那頭等待。
無論要過多長時間,她們總會相遇。
滿山的野草間,忽然出現一道陷痕,向着山下不停蔓延,彷彿有塊大石頭在向下滾落。
從山上滾下來的不是石頭,是折袖和七間。
草葉鋒利,山石堅硬,沒有在折袖的臉上留下任何傷痕。
七間頹然無力地伏在他的肩上,黑髮散亂,小臉蒼白。
折袖背起七間,向着落日的方向狂奔,鮮血不停淌落。
此時,他們已經穿過了那片天地倒錯的湖,來到了山崖這邊的世界。
他不知道那對魔將夫婦正在身後追過來,更不知道對方能夠隨時掌握自己的行蹤,但本能裡對危險的敏銳嗅覺,讓他異常警惕,他彷彿能夠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甚至能夠聽到那口破了的鐵鍋發出的怪聲。
他必須更快些。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停下了腳步。
七間艱難地睜開眼睛,看着面前那條筆直的道路,虛弱地問道:“怎麼了?”
折袖面無表情看着眼前的路,問道:“接下來怎麼走?”
七間聲音微弱說道:“我怎麼知道。”
因爲大朝試對戰裡的一些事情,他一直很厭憎這個狼族少年,根本不想和對方有任何交集。現在,他卻被對方背在了身上,這已經讓他很委屈難過,誰知道,這個傢伙居然還要問自己這個重傷之人如何走,真是一點用都沒有。
“我看不見了,所以從現在開始,由你指路。”
折袖的聲音很平靜,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晚霞映照着他的眼睛,不是紅色的,而是深沉的綠。
孔雀翎的毒終於發了。
晚霞同樣映照着山道,更加幽靜,也更加漫長。
(勇敢的少年和少女們,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