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人眼中,教宗大人對陳長生的信任與疼愛無以復加,甚至有些莫名其妙,按理來說,陳長生當然應該按照他的意志行事,可事實上,從軍寨到潯陽城,陳長生做了很多違背教宗意志的事情,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教宗大人都應該很有些失望,至少會問些理由。
教宗大人沒有問,他靜靜看着陳長生說道:“真的很難想象,師兄會教出來你這樣一個學生。”
陳長生怔住,他忽然發現自己對師父的印象其實很模糊,師父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在教宗大人看來,他教出來的學生應該是什麼樣子呢?他不知道答案,但他很確定地知道,教宗的這句話是對的,因爲他本來就不是師父教出來的,他是師兄教出來的……
想着西寧鎮的舊廟,山後的霧與霧裡的那些聲音,還有師兄及野花,他有些出神。
教宗大人看着他平靜微笑,心想在這種時候,換作誰都應該會緊張,結果小傢伙居然還有閒情想別的事情,真是了不起。
“坐吧。”他對陳長生說道。
陳長生嗯了聲,很老實地聽話坐到椅中,沒有靠着椅背,也沒有刻意只沾着點臀,總之是真的老實,沒有任何刻意的地方。
教宗大人指了指茶壺。
陳長生明白過來,拎起茶壺把教宗身前的茶杯斟滿,想了想,把自己面前的那個茶杯也斟滿,然後又開始走神。
因爲他想起了在百草園裡的那兩個夜晚,那張小桌,與自己對坐飲茶無話的那個婦人。
教宗擱下茶杯,隨意說道:“說說周園裡的事情。”
說的隨意,要聽的也是隨意的內容,因爲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周園裡沒有蘇離。
“在周園裡……我遇到了一位姑娘。”陳長生下意識裡說道。
教宗微怔,問道:“嗯?”
陳長生這才醒過神來,覺得臉有些發熱,趕緊把周園裡的事情,詳盡地講述了一遍,從在汶水唐家拿到那把黃紙傘開始,一直說到周獨夫的陵墓,基本上沒有任何遺漏,只是有些與大事無關的細節,比如姑娘,他自然不會提,再就是不知道因爲什麼原因,他沒有提到周陵裡的兩斷刀訣和那些失落的天書碑……
天光從殿檐間漏下,落在光滑如玉的地板上,把地面照耀成很多格子,彷彿棋盤。
教宗大人坐在椅中,看着地面沉默了很長時間。
周陵,遮天劍,黃紙傘,離山,劍池,獸潮,這個前後數百年的故事,兩個世界之間的機緣,便是他聽完後,也不禁有所感慨。
“原來……劍池就是劍海,就是日不落草原,那個人的墳墓也在裡面。”
教宗大人的聲音在安靜的殿裡響起。
作爲人類世界至高無上的聖人,他對這個世界的掌握要遠遠超出普通人的想象,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很多年前自己曾經看到過的那片草原裡,竟然隱藏着那麼多秘密。
“周陵裡的黑曜石棺是空的。”陳長生自然不會忘記這個很重要的細節。
教宗大人微笑不語,那個人的生死對很多人來說是個謎團,但時間終究是世間最強大的事物,時至今日,他已不再怎麼關心。
相對而言,教宗大人更關心別的事情:“如此說來,那些劍現在都在你的手裡?”
陳長生沒有任何猶豫,從腰間解下短劍,雙手奉了過去。
當初在李子園客棧裡,唐三十六想要拿他的劍,都被他拒絕,但現在他無法拒絕,因爲教宗大人是教宗,還是他的師叔。
劍池裡的劍在他手裡,這件事情也沒有辦法隱瞞,當初在荒野裡與薛河神將戰鬥的時候,那些劍已經現過蹤跡。
“你知道這劍鞘是什麼嗎?”教宗大人沒有接短劍,看着他問道。
陳長生搖了搖頭。
教宗有些感慨,說道:“這是當年國教學院的鎮院之寶,後來消失於那場血火之間,原來是被你師父帶走了。”
陳長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與師兄乃是同窗,更是同門,說起來,他的修道天賦與智慧,始終遠在我之上,最後卻是我繼承了教宗之位,他去了國教學院作院長。”
教宗看着殿外的天空,雙眼裡的星辰海洋緩生緩滅,彷彿雲與時光:“因爲他的執念太盛,你不要學他。”
陳長生依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對於當年國教學院的事情,直到今天爲止,他都不知道真實的內幕,就算知道,他也沒有資格說話。
“劍池裡的那些劍怎麼辦?”
“離宮會發文詔告天下,那些還有後人的宗派,先行登記,然後把劍還給他們,至於已經斷了傳承的宗派,那些劍則由你自行保管。”
陳長生明白,如此此事這般安排,那麼繼星耀天書陵之後,自己算是爲人類世界再立大功,樑笑曉和莊換羽之死帶來的那些非議,會得到極大程度的減輕,說道:“都依您安排。”
沒有恭稱冕下,沒有拉着衣袖喚師叔,只是輕輕說個您字,已經是某種進步,某種終於回到師門的天然親近世界裡的進步。
教宗很滿意,對他說道:“去吧,好好歇息一下。”
看着他的神情,教宗明白他在擔心什麼,說道:“折袖會很快出來的。”
從始至終,教宗大人沒有問他一句與蘇離有關的事情。
初回京都,哪裡可能好好歇息,出了離宮,回不得國教學院,沒有辦法去探視折袖,陳長生便被辛教士接到了教樞處。
一排紅楓本應如火,但在深春初夏時節,卻是濃綠勝翠,就彷彿楓樹後那幢建築,有着朝廷教育機構與國教文華殿的雙重身份。
教殿最深處那間到處種滿梅花裡的房間裡,梅里砂坐在桌後,閉着眼睛,似睡未睡,臉上的老人斑愈發的清晰,就像桌上那盆胭脂梅一般。陳長生站在桌前,隔着那盆胭脂梅看着主教大人,心情有些複雜。
和教宗大人相比,梅里砂主教與他之間沒有任何關係,按道理來說,應該更加陌生纔是,但不知爲何,他一直覺得主教大人是真的對自己極好,無論是大朝試還是周園之行,梅里砂大主教都給他提供了太多便利與幫助,雖然有時候,那些事情會讓他覺得壓力有些大,但讓他心情複雜的真正原因,不在於此,而在於主教大人正在變老。
陳長生不知道梅里砂大主教的境界修爲,但以他在國教裡堪與教宗大人分庭抗禮的資歷與影響力,還有朱洛等人對他的態度,便應該能夠想到,他距離神聖領域應該並不遠。這種境界的教士,和別的修道者相同,活過八百歲是很常見的事情,在這段漫長的歲月裡,境界高深的強者們即便漸老,也只有鬚髮眉眼間的神態與些許皺紋,絕對不會有虛弱的蒼老之態,只有到生命的最後階段,纔會思考後裔的問題,留下血脈,然後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急劇變老。
死如秋葉之靜美?不,更像是狂風間墜落的果實。
這一年時間裡,整個大陸都知道,梅里砂大主教在變老。
這意味着,大主教留在世間的日子已經不多了,他隨時有可能迴歸星海。
胭脂梅里那樣的豔麗,房間裡的梅花盛開的彷彿不是深春,而是春夏秋冬任意一時,任意適合梅花怒放的那時。
和滿室花色比較起來,主教大人的蒼老越發觸目驚心。
陳長生覺得有些難過。
便在這時,主教大人睜開眼睛,看着他笑了笑,說道:“過來。”
陳長生依言走到他的身前。
梅里砂看着他感慨說道:“知道你還活着的消息,我很喜悅,同時又覺得有些難過。”
陳長生聽不懂這句話,不知因何,心裡忽然生出很多不安甚至是恐懼。
“既然蘇離沒有死,那麼目光還是得收回來,落在京都裡,就像你終究還是要回到京都。”
梅里砂說道:“煮石大會是明年的事情,我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但我至少還能把你的這一年看完。”
陳長生想出言安慰一番,卻發現自己不擅長,有些自責地低下了頭。
梅里砂看着他平靜說道:“這一年對你來說很重要。”
陳長生說道:“我不明白。”
“你要儘快成熟起來。”
說完這句話,梅里砂的神情變得有些沉重,眼神變得有些黯淡,接下來卻又明亮如前:“相信我,最終你和我們會獲得勝利。”
陳長生真的聽不明白,心想這是和誰的戰鬥呢?和聖後孃娘嗎?就算是,自己又有什麼力量能夠參與到這種層次的戰鬥中?
“國教與娘娘之間的問題,依然還是皇宮裡的那個位置。”
梅里砂有些艱難地站起身來,帶着陳長生走到窗前,看着不遠處的皇宮方向,說道:“在這場鬥爭裡,你會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
陳長生說道:“就因爲我是……老師的學生?代表着支持皇族的態度?”
梅里砂感慨說道:“當然不止於此。”
主教大人沒有做更詳細的解釋,因爲這件事情很難解釋,甚至無法解釋,也因爲這時候房門恰到好處地被敲響了
門被推開後,出現了一個陳長生意想不到的人物。
(下一章八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