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陳長生的命很不好,後來,他的命很好,換句話說,他的命運被改變了。
——那天夜裡在天書陵峰頂,天海聖後替他逆天改命。
從那之後,他的修道之路一片平坦,籠在頭頂十餘年的那片陰影消失無蹤,只剩下一片光明。
當然,隨着命運與地位的改變,他遇到了一些新的、當年怎樣都無法想到的考驗,即便神杖在手,想要成爲國教之主也是萬分困難。幸運的是,教宗陛下在迴歸星海已經替他做了很多安排,已經把前路鋪的儘可能平整些。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教宗陛下也改變了他的命運。
教宗陛下爲了把這份偉大的遺產交到陳長生的手裡,做了非常縝密而妥當的設計,不提離宮裡的彩虹,桔園蒲團上消失的身影,只說北新橋井底的星光與石壁上的三片青葉,便能夠看到他的良苦用心。
教宗選擇小黑龍做陳長生的守護者,當然是因爲她足夠強大,除了神聖領域強者,當今的大陸上沒有幾個人能夠戰勝她,但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在於她的身份,因爲她是無數萬年前幫助妖族建國的玄霜巨龍一族的公主殿下。
白帝夫婦應該很早便知曉有一條玄霜巨龍被人族囚禁在皇城附近,卻沒有對此發表過意見,或者是因爲當年太過久遠,或者是因爲所謂情意總是敵不過價值,教宗不理會這些,直接把她救了出來,就是要逼白帝城接受這份人情。
就算白帝夫婦想裝聾作啞,紅河兩岸的那些部族與元老們可不會同意。
教宗行事明月清風,一輩子都沒有玩弄過什麼陰謀詭計,但畢竟在這個世界上活了千年時光,很瞭解人性。
妖族與人族在這方面沒有任何區別。
他算對了。
小黑龍離開北新橋井底,在風雪裡走向國教學院。
牧夫人嘆了口氣,乘着七色鹿輦離開了京都。
到此刻爲止,陳長生並不能完全明白教宗陛下的良苦用心,因爲他太年輕,哪怕通讀道藏,記得很多傳說與故事,卻很難聯繫到現在。所以在聽到商行舟接下來的這幾句話後,他依然怔了很長時間,纔想明白其中的意思。
“你知道寅當年的守護者是誰嗎?”
“不知道。”
“陳玄霸。”
這真是一個誰都想不到的答案。
千年以來,這片大陸上最閃亮的名字有兩個。
一個是周獨|夫,一個是太宗皇帝。
但在陳玄霸死之前,誰都不敢說,周獨|夫與太宗皇帝可以稱霸這個世界。與漫漫歷史長河比較起來顯得異常短暫的十餘年時間裡,他在不同的領域與這兩個人分庭抗禮,各領風騷,光彩奪目,驚才絕豔。
這樣的人,堪稱舉世無雙。
就算教宗陛下當年是道門正統傳人,按道理來說,也沒有資格讓如此了不起的一代霸王做他的守護者。
除非這件事情裡還有什麼隱情。
“陳玄霸應該是你的祖輩,甚至有可能,你就是他留在世間的精血重築,所以寅是在還債。”
商行舟說道:“現在你明白他的意思了嗎?”
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點了點頭。
教宗陛下的愛護與憐惜可能來自很多方面,比如還債,比如愧疚,比如承諾。
這方面,他沒有太過仔細地思考過,但他一直都很明白教宗這些安排的意思。
他的師父不喜歡他,想他死,這並不代表着,他也想對方死。
這也就意味着,他和商行舟之間,其實並不見得一定你死我活。
他如果繼續留在京都,那必然會成爲動亂之源,除非他決意率領國教向朝廷開戰。
他當然不會這樣做,因爲他找不到任何理由。
難道他要奪了師兄的皇位嗎?
至於罪惡……他清楚商行舟在這方面有足夠的底氣來回應質詢。朝廷新立,即便想要作惡都還沒有機會,現在的所謂醜陋罪惡,在於周通,而無論陳長生情感上的傾向,周通的罪惡,更多應該算在天海聖後的身上。
陳長生望向商行舟問道:“那您呢?您明白師叔的意思了嗎?”
商行舟沒有說話。
那日一夜長談,再到今天看着那隻小龍從風雪裡走來,他已經完全明白了寅的意思。
是從何時開始,長生變成了自己的心障?或者也應該從天書陵那夜算起?
那年在溪畔揀到或者說接到木盆裡的嬰兒,他感慨對方命不好,那是因爲他已經知道了對方的命運。
陳長生還沒生下來就日輪崩毀,又被異大陸的人們灌注進了難以想象數量的聖光,沒有任何可能活過二十歲。
當初他對陳長生說逆天改命,當然是騙他,他從來沒有想過,陳長生能夠逆天改命成功,就算再如何天賦驚人,要知道,離開西寧鎮的他距離二十歲也只剩下了數年時間,就算周獨|夫重生,王之策黑化,又如何能夠做成這樣的事呢?
事實證明他的看法是正確的,直到天書陵之變,陳長生依然無法逆天改命成功,就連一絲希冀都看不到。他以爲陳長生會死,或者被天海吃掉,或者壽終而亡,然而誰能想到,天海,竟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做出了那樣的選擇。
如果說這是他佈置的一盤大棋,天海的死亡便是這局棋的勝負手,他以爲自己已經獲得了這局棋的勝利,誰知道往棋盤上一看,卻赫然發現,有一顆本來應該死去的棋子,現在還好端端地留在棋盤上。
本應死去的棋子還活着,看似毫無趣味的殘局頓時生出了無數變化。
這顆在棋盤上的棋子,彷彿已經超越了棋盤的範疇,這讓商行舟感到非常不安以及警惕。
於是在朝陽裡的神道上,他做了一個決定。
他要陳長生儘快死去,要儘快讓這顆棋子消失。
所以在神道上,他看都沒有看陳長生一眼。
所以,纔會有後面這麼多的事情。
直到那夜長談,他才隱約明白了過來。
因爲這顆棋子與他的關係,因爲他修的道法,他對這顆棋子過於重視,被牽扯了太多精力。
寅說的是對的。
既然相看兩厭。
相見爭如不見。
商行舟轉身向國教學院外走去。
就像當初在天書陵的神道上,他沒有再看陳長生一眼。
十餘名青衣道士們隨他離開。
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毫無徵兆。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在陳長生的識海里,毫無徵兆地響了起來。
“走的遠一些。”
“不要讓京都看見。”
“不要讓天地看見。”
“不要讓我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