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解夫人微微一笑,點頭道:“此兩幅畫並無可比之處,可見常娘子是清白的。”
像是在做出某種極富有說服力的認證,自恃權威,而高高在上。
且置身事外。
到底她只是提出了一個讓對方自證的辦法而已,並未曾說過任何質疑或是污衊之言不是嗎?
常歲寧也微微一笑:“那便多謝解夫人替晚輩主持這公道了。”
解夫人下頜微擡:“只要常娘子原本是清白的,便無人能構陷得了。”
“此言晚輩倒不敢苟同。”
解夫人聞言眉心微動,看着那出言反駁自己的少女。
常歲寧認真問:“如若那幅畫果真是我所畫,但卻是被人設法偷來的呢,我又要如何以畫自證?”
這世間事不講道理,這句話若在她作畫“自證”之前說出來,便會被定爲“開脫”之辭。
但現下她“自證”罷了,卻是可以說一說了。
“若只是被偷幅畫,運氣倒還算好些。可若被竊的是女子貼身之物,一旦被示於人前便名節盡毀,甚至連解釋的機會都不會有,又當如何應對?”少女的聲音很平靜:“要以死‘自證’嗎?”
此刻,四下愈發靜了。
段氏嘆了口氣。
古往今來,被逼以死證清白的女子並非沒有,且不在少數。
但她們死後,又是何等光景呢?
自證不成,仍要揹負議論罵名。
僥倖自證成了,得一個貞烈之名。
但人都死了,又有何用?
見那少女在等着自己回答,解夫人淡然反問:“常娘子此時說這些是何意?”
那邊,看着迷迷瞪瞪又要睡去的老太傅,老僕恨鐵不成鋼——太傅這個年紀是怎麼睡得着的!
這麼好的畫沒賞着,回頭有他哭的!
面對解夫人的反問,常歲寧道:“我只是覺得,所謂名節清白之於女子,實如利劍,便只是走在街上,隨便哪個都能衝上來潑一盆名爲失節的髒水,而後她們便要被逼自證——”
褚太傅微動了動眼皮。
那少女繼續道:“若隨口胡言,爲何反要她們自證?若有心污衊,要她們如何自證?故我認爲,讓女子自證清白之舉,實無道理可言。”
褚太傅忽地睜開了眼睛。
四下衆人亦聽得神色各異。
解夫人眼神略冷了些許,定定地看着那口出妄言的少女:“照此說來,我今日讓常娘子作畫自證,以還常娘子清白,倒是錯了?”
“可若我無法自證呢,解夫人還未回答我方纔的問題——”常歲寧掃一眼那手足無措的男人,“如若這畫是被偷來的,我又當如何?”
這是她第二次這麼問了。
解夫人微抿緊了下耷的嘴角。
今日行事不順,她不得不暫時放過這不守規矩的小丫頭,可對方反倒揪着她不放了……真是荒謬!
真以爲畫了一幅受人稱讚的畫出來,便可以連她也不放在眼中了嗎?
她身側的僕婦冷聲道:“常娘子如此咄咄逼人,藉此假設來挑剔我家夫人行事,倒不知是何待客之道?”
其問罪聲凌厲,有很壓迫之感,叫不少小娘子聽了皆是臉色一變。
她們年紀還小,自記事起便知解夫人是女子楷模,就像是一座大山,立在她們每個人面前。
大山若動怒,自是叫人無法承受的。
她們下意識地看向那站在大山前的少女,卻見她只是淡淡掃向了那僕婦一眼。
“我與你家主人說話,何輪得到你來多嘴?如此沒規矩,這般不通禮儀,也是宮中出來的?”
常歲寧於心底冷笑,談什麼假設,若今日在的是阿鯉,便不是假設了。
她此一問令衆女眷皆驚住。
那僕婦臉色一陣紅白交加,想要反駁但礙於對方話中暗指卻又只能忍下。
她家夫人是以品德規矩禮儀而爲人所敬仰,若她當真背上這沒規矩的名聲,只會叫人議論夫人!
解夫人冷笑一聲:“常娘子好威風,竟管教起我的下人來了。”
常歲寧不以爲意:“解夫人說笑,您既爲女子楷模,下人又何須我來管教?”
解夫人眼底沉了沉,一字一頓道:“看來常娘子非但是想管教我的下人,是要連我也一同管教了——”
這話由她口中說出,似有千斤重。
四下氣氛一時都僵住。
“何爲管教?我雖非人師,卻懂得些許爲人師的道理。”
常歲寧周身從容,看着那試圖以威壓將她碾碎的解氏:“解夫人久居深宮,又曾掌管過後宮事宜,應見慣了爾虞我詐的手段,必對竊物栽贓之舉司空見慣——既如此,方纔解夫人當衆提議讓我自證之前,當真未曾想到過有人偷畫污衊於我的可能嗎?”
在座少見蠢人,經她如此剖白,誰都不免後知後覺地多想一層。
是啊,這位解夫人何等眼界見識……當真會想不到嗎?
可但凡是這位解夫人提出了自證,又有哪個女子可以拒絕?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常歲寧看着解氏沉下去的臉色,最後道:“解夫人既被尊爲天下女子之師,一言一行皆被視作真理,影響如此之大,凡事更當三思後行,不是嗎?”
周圍一時落針可聞。
女眷們無不驚詫,似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聽到有人對解夫人說這種話!
解夫人的臉色已不能用難看來形容。
魏妙青目瞪口呆地看着常歲寧。
她……她怎如此大膽?
先前雖知曉常歲寧夠大膽,但沒想到還能如此大膽!
且常歲寧被那解夫人死死盯着,竟還能面不改色……若換了她,甭管有理沒理,都要漲紅了臉急哭了,怕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了!
常歲寧靜靜看着那顏面掃地的解夫人。
對方同她根本不是一路,今日來此,便透着“教訓”的意思,仗着所謂威望肆意行事,所謂規矩品德僅僅用來控制施壓於其他女子——
區區草包李秉的乳母而已,也敢不請自來登門僭越想教訓她,真是晦氣。
推波助瀾罷還想持高高在上之姿,繼而毫髮無損的離開,怕不是在發什麼白日夢。
此等事有一次,便有第二次,今日要教訓的是她,來日便還有旁人。
仗着在女眷間的威望行事,爲防其故技重施,那她不妨就先試着毀一毀對方這名不副實的威望好了。
靜謐間,忽然有人笑出了聲來:“說得好極啊!”
解夫人神色一顫,冷冷看去,只見是那位爲老不尊的褚太傅。
褚太傅被老僕扶着站起了身來,面上笑容舒暢,指向常歲寧:“你這小女郎,腦子裡有點東西!”
常歲寧笑着看向他,“多謝太傅誇讚。”
學生都是喜歡被老師誇的。
看着那少女的笑臉,褚太傅忽然有一瞬的恍惚。
他好像有點老眼昏花了,竟好像從這小女郎身上看到了……
解夫人面頰微顫,自牙縫擠出了一聲冷笑:“今日這詩會倒不曾白來,非但見識了常娘子的才氣,更領教了常娘子一雙利齒與好教養……大將軍府如此教女,實在叫我大開眼界了!”
常闊早就看她不順眼了,此時不怒反笑:“對嘛,這話不假,我常闊沒別的本領,唯獨是教了個好女兒出來!這教女之道,我等甚有心得,就不勞解夫人屈尊指點了!”
聽得這毫不買賬反倒陰陽起了她來的話,解夫人氣得冷笑連連,道了句“真是好得很”,不願多留片刻,自持着端正之態,轉身就要離去。
今日之事她記下了!
不過一個不知進退的小丫頭罷了……她有的是法子收拾料理!
單憑其今晚所言,只一條目無尊長之名傳出去,便壓得死對方了!
常歲寧看着那要憤然離去的解氏,出聲道:“解夫人且留步。”
解氏回過頭,冷笑問:“常娘子還有何指教?”
“此事尚未結束。”常歲寧看向那已嚇得顫顫跪了下去的男人,道:“解夫人難道不好奇,此人是受了誰人指使嗎?”
解氏冷嘲道:“我豈敢好奇過問常娘子之事。”
“不聽一聽怎知一定就不好奇呢。”常歲寧看着那男人:“說說吧,是受了誰的驅使,畫是從何處得來的?”
男人抖如篩糠:“沒有……我什麼都沒做!我就是問我侄兒下落來了!”
常闊:“事到如今還敢抵賴!你可知以不實之辭誹人,捏造虛證誣官員家眷名聲,該當何罪!”
姚翼欲言又止。
解夫人於心中嗤笑。
那男人顫聲道:“那……那你們送我見官好了……我沒錯,官老爺自會爲我主持公道的!”
常歲寧瞭然:“看來是有人告訴過你,誹毀女兒家名聲,談不上什麼罪名了。”
大盛律延續前朝律法,亦有誹謗罪在,但此誹謗罪分三則,一是妖言惑衆擾亂國朝民心,二爲議論朝政失當、對皇帝或官僚有不敬之語,三則是誹謗誣告——
第三條僅用於辦案之中,一二條則因朝廷需廣開言路,而一度被提議廢除過,時常名存實亡,犯此罪者是否會被處置只看政治需要罷了。
故而,誣個女子名節,於當下當真算不上什麼值得一提的罪責。
至多看在其影響惡劣的份兒上,拉去衙門打一頓板子,丟進牢房裡關上十日半月便罷。
隨口誣女子名節之事之所以司空見慣,無明例重懲大約也是一個原因。
這男人顯然知曉其中“輕重”,面對老常的嚇唬也不爲所動。
那就得換個法子了——
“衙門律法縱不能治你什麼重罪,可你便不怕私下被報復嗎?”常歲寧好奇地問。
男人臉色一變:“你們……”
私下報復?
雖然是人之常情……但這是可以直接說的嗎?
這麼多人聽着,這小姑娘竟敢揚言報復威脅他?
“這機會怕是輕易不會留給我。”常歲寧糾正提醒道:“方纔是沒聽清周頂是怎麼死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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