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局勢與家主之言,迫使他們終於試着放下那些成見迷障,儘量去客觀看待那個的確已經叫人無法忽視的女子。
然而,即便如此商討了近一個時辰後,崔家衆人即便已然收起了對常歲寧的輕視,但態度依舊不見根本上的動搖。
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源於他們之前從未將女子納入考慮範圍之內。若他們願意扶持女子,趁早選擇宣安大長公主豈不是更加名正言順?
相較之下,這常歲寧甚至只是個身世不明的外姓女子,在出身上毫無優勢可言。
如今這世道行事,正統二字何其緊要?否則那段士昂手握重兵,又爲何非要選擇跟從范陽王李復,而放棄自立爲主的機會?
且他們崔家以禮法立世,在如今的局面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選擇李氏子弟而非世人眼中的“反賊”,對他們的顏面聲望自然也更有益處。
如此種種思量下,衆人提起常歲寧的出身,不免都搖起頭來。
“關於這常家歲寧的出身,我倒是有一個猜測。”這時,崔據的聲音再度響起:“令安在信中雖未有明言,但我認爲,他必不可能無端將常歲寧與先太子李效作比——”
這句話讓堂內恢復了安靜。
“再者,常歲寧此前以七百萬貫相資北境戍邊之事傳揚甚廣,世人因此紛紛猜測其出身或有隱情在……而這隱情,已有不少人猜想大約是出在先太子李效當年將其收養一事之上。”
“那些有關身世的傳言,未必不是常歲寧在暗中爲己造勢……”老人說話間,蒼老的眼睛看向衆人,雖自稱猜測,但語氣幾乎是篤定的——
“故我猜測,此女出身,或與李氏有關。”
或者說,她打算與李氏有關。
堂中因此言而譁然,但衆人只要細思,便能明白家主的猜測並非憑空而來。
如此,他們便也得以斷定那江都常歲寧確有勃勃野心……
“可是家主……我們果真要爲了一個女子,放棄榮王這條出路嗎?”大多族人的神情依舊猶豫:“這是否過於冒險了?”
“就算她能借得李氏之名,相較之下,卻仍是榮王一派更爲穩妥。”
“此女起勢雖快,但終究太晚了……”
“更何況又是女子之身……”
“請家主三思啊。”
“……”
聽着那些不減的反對聲,崔洐看向父親,同樣是欲言又止。
崔據面上並不見慍色,或者說,眼下族人們的反應,在他預料之中。
他作爲崔氏家主,固然擁有決策之權,但這並不代表他可以違背大多族人的意願和利益,做出一意孤行之事——那樣的家主,是不會被認可的,自然也會失去決策的資格。
所以,並不是他不去更早地做出打算,而是他清楚地知道,有些事從始至終都不會有商榷的餘地。
選擇常歲寧,對族中大部分人而言,是顛覆性的。這顛覆的不僅是他們的認知,還有千百年來他們所推崇的男女禮法所帶來的一切固有利益。
崔據絕對相信,他若執意選擇常歲寧,族中會不乏以死明志之人。
很多事如一座大山,並非只一代人瞬息間便可以全部移開。
許多時候,人們憑着一些認知和堅守,得到了利益之後,再想讓他們改變,便是極艱難之事……哪怕昔日蜜糖,成了今時砒霜,卻也甚少有人可以立即從中跳出。
崩壞的時局,無法移轉的人心,二者並現之下,便是所謂的大勢與氣數。
大勢來臨之時,氣數將盡之際,總是叫人難以抵擋,原因便在於它們太過龐大,相較之下,個人的意志往往微小到還未來得及發出聲音,便會被瞬間淹沒。
況且,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崔據亦無法提早斷言對與錯,他並沒有未卜先知之能。
他固然欣賞常歲寧之才,也願相信令安的判斷,但他同時也無法否認榮王的能力與優勢。
不過,他今日要做的,並非是從這二者之中擇選一人——
“今日在場的我等,包括我崔據在內,自出生起,便未曾經歷過大的風浪或是朝代更迭……”崔據看着衆人,眉眼間有莊嚴之色:“所以我們恐怕都忘了一件事,那便是,崔氏從發跡到煊赫,之所以能做到數百年屹立不倒,所憑藉的從來都不是豪賭二字。”
崔據並不否認地道:“今時若選擇常歲寧,是爲豪賭。”
片刻,他迎着那一道道視線,字字清晰道:“而有常歲寧此等人在,我等若選擇榮王,亦爲豪賭。”
在經過方纔對常歲寧的諸多分析之後,崔氏衆族人此刻無法否定這個說法,一時多是神情凝重,並等待着家主接下來的話。
崔據緩聲道:“在這場賭局之上,唯一能存活下來的辦法,便是兩方下注。”
——兩方下注?!
崔洐微微睜大了眼睛,立即問道:“父親的意思是……”
崔據:“將崔家一分爲二,一半支持榮王李隱,一半相助淮南道常歲寧。”
“家主……這是要拆分崔氏?”族人無不神情震動,有人一瞬不瞬地問:“不知家主想要如何拆分?”
“便以六郎爲首,使如今身在太原的族人及他們的親眷人脈,悉數爲常歲寧所用。”崔據道:“我等,則與榮王共事。”
崔洐的臉色起伏不定。
以六郎爲首,還有那些身在太原的族人……如此一來,父親也等同是將六郎他們交到了那逆子手中。
“之後對外便道,六郎擅作主張,帶族人離開清河,違背祖訓,投往太原崔璟,已自立門戶——”崔據道:“從此後,便與我京師崔氏分族而立,再無干系。”
“父親!”崔洐心口狂跳:“如此一來……豈非等同斷臂折骨!”
宗族的凝聚力歸根結底在於利益一致,而一旦因追隨利益而各奔東西,人心離散,再想歸攏,便是不可能的事了!因此這份拆分,便是真正意義上的拆分!
崔據的眼神裡此刻多了份銳利:“不斷,怎生?”
崔洐眼睛微顫。
崔據看向神情各異的衆人,語氣中似挾着堂外的風雨聲:“崔家早已如一艘將朽之巨船,無法調動方向,一個錯誤的決定換來的一場風雨,便可使之徹底傾覆……”
滎陽鄭氏,便是最好的例子。
崔家想活下去,便只能讓這艘船上的人下得船來,分批往不同方向撤離,方有保存火種的可能。
崔據:“如此一來,即便李隱與常歲寧會有你死我活對峙之日,但我崔家,可保不死。”
至少可保半數不死。
哪怕拆分後的崔氏註定會被一再削弱,甚至經年之後不可再以高貴的士族姿態生存,但至少可以抵擋消減大勢洪流帶來的衝擊,保有一份長久生機。
堂中慢慢墜入異樣的靜默,不復方纔的分歧嘈雜。
盧氏看着上首那位垂垂老矣的家主,細思着他的諸多謀劃,卻是不禁紅了眼眶。
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一些事。
包括家主當初果決地將大郎除族,甚至也包括家主讓六郎進國子監結交同窗……或許從很早之前,家主便在爲拆分崔家,爲崔家多謀一條出路而做準備了。
只是家主那時大約也想不到,大郎和六郎爲族中選擇的路,最終會指向一個小小女郎。
但當這個女郎出現時,縱然她是個女郎,家主此刻也仍然沒有遲疑地做出了決斷。
家主的高瞻遠矚與良苦用心,是毋庸置疑的。只是崔家這艘船的確太大了,身爲家主也無法控制調轉它的方向,於是只能分作小船,以謀活路。
盧氏眼角泛起淚光,擁有這樣一個明智果斷的掌舵者,是崔家之幸。
盧氏想得到的,許多族人也都遲遲領會到了。
家主的苦心與佈局,早就有跡可循。
讓他們選擇常歲寧,他們固然不願,但若當真選了榮王,他們卻也不得不憂心忌憚常歲寧的存在……但若如家主所言,兩邊下注,這些隱憂便可盡除。
拆分切骨之痛,固然叫人難以忍受,但舉族覆滅之危,卻絕非他們能夠承受。
堂外雨聲漸大,如豆般的雨珠自屋檐上砸落,那些雨珠一顆顆緊墜而下,彷彿帶着孤注一擲的決心,將自己狠狠摔分成無數水點,再無聲融入雨水之中。
雨水喧鬧中,一名鬚髮銀白的耄耋老者顫顫巍巍地起身,道:“老朽贊成家主的提議。”
片刻,又一名中年族人離座,來到堂內,向上首擡手施下:“我也願贊成。”
“我等也是……”
“願依家主安排。”
越來越多的族人站起身。
崔洐站在原處,腦中嗡嗡作響。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所有的族人都已站了出來,崔洐擡起頭來看向父親,聲音幾分喑啞地開口:“可是如此一來……之後是否會招來榮王不滿?”
父親的意思,是先對榮王示好,待榮王設法讓六郎等人脫困之後,崔家再對外言明分族之事……如此一來,便也等同是利用了榮王一遭。
“榮王即便心有不滿,卻也無法插手此事。”崔據道:“崔家需要榮王,榮王卻也需要崔家。今有一半崔氏族人願助他成事,只需他救出我崔家三十名子弟作爲交換,他即便事先知曉,卻也沒有挑揀拒絕的道理。”
再無話可說的崔洐便也低下頭來,慢慢地擡起彷彿有千斤重的雙手,深深施禮而下。
至此,堂中無一人再有異議。
此刻,數十名長衫族人齊齊立於堂中,遵從了上首那位家主的決策。
從始至終,他們表態的聲音都不高,無半點抑揚頓挫的力道,但做出的,卻是一個空前重大的決定。
做出決定之後,他們亦沒有時間可供傷感悲沉。
崔據很快便將之後要做的事,一一交代了下去,族人們無不認真傾聽,鄭重應下。
末了,崔據看向站在角落裡的婦人:“盧氏——”
盧氏精神微振,上前一步福身施禮:“家主。”
崔據道:“明日,你即帶着棠兒動身離京,帶上我的親筆書信,去往寧州盧家,以探親爲名,見盧公一面。”
崔據口中的盧公,便是盧氏的叔父,也是盧家如今的家主。
亦在五大士族之列的盧氏起源范陽,正是李復起事之處,留守范陽的族人多被范陽軍控制,盧家的處境看看起來要比崔家更爲緊張。
但崔據相信,榮王定也已經對盧家表達了“不吝相助”之意。
而盧家對比崔家,一直以來都更傾向於榮王,私下有不少族人已然爲榮王所用。
崔據道:“我會在信中與盧公言明崔家的決定。”
他信得過盧氏家主的德行,雖然很多時候,他們的意見並不相同。
“最終他們如何決定,崔家不會干涉。”崔據看着兒媳,道:“你只負責傳信即可,之後無論盧家是何決定,你若願意,便可帶着棠兒一路北上太原,不必再返回京中。”
盧氏一時間怔住。
崔洐也愣了一下,旋即覺得不妥,盧氏是他的妻,理應以夫爲天,就算分族,也該跟隨他左右……他已沒了兒子,怎能連妻子和女兒也要遠赴太原?
不過……盧氏想來也不會願意的,她性情柔順,人也不算聰明,事事依賴他慣了,怎能離得了他?
再者,太原總歸是那逆子的地盤,即便那逆子不曾被除族,妻子卻也只是繼母,她頂着如此身份,在太原豈能比得上在京師自在從容?
見妻子上前,紅着眼睛衝着父親跪了下去,崔洐眉頭微鬆,認定她必是要表態留在京師——
盧氏跪拜而下,幾乎喜極而泣:“兒媳多謝父親成全!”
父親什麼都懂,什麼都看在眼中,知曉她這個做母親此刻最想做的事,便是帶着她的一個孩子,去尋她的另外兩個孩子。
父親若不提,她身爲崔氏宗子婦,自然也無法開口,可父親選擇了主動成全她。
盧氏叩首之際,幾乎淚如雨下。
“?!”崔洐不可置信地看着妻子——所以,他這是被她毫不猶豫地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