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茹薇頭戴幕籬,立在沐劍山莊門外,思忖良久,方走上前去,停在看守的護衛跟前。
“且慢,”其中一名身量頎長,眉清目秀的少年護衛上前幾步,攔在她跟前,道,“敢問姑娘從何處來,到我沐劍山莊,所爲何事?”
“煩請通報葉莊主,有故人到訪。”沈茹薇見站在這少年人身後之人人臉孔似曾相識,便掀起幕籬一角,嫣然一笑。
那人見到她的臉,不由呆立了片刻,隨即驚恐地向後跳了起來,推開那扇朱漆大門,朝院內狂奔而去:“不得了啦!莊主!嶽長老!鬧鬼啦!”
“什麼鬧鬼?”起先攔阻沈茹薇的那名少年不由蹙起眉頭,又將目光轉向沈茹薇,不解問道,“姑娘你是……”
“我說過了,故人。”沈茹薇放下幕籬的簾子,靜靜立於原地,目光穿過敞開的大門,安然落於前院之中。
然而,片刻之後,卻有許多人從門內有序奔出,將沈茹薇團團圍在當中。
“這是爲何?”那守門的少年人瞧見之前那狂喊着“鬧鬼”二字的青年跟在這些人身後走出大門,便忙拉着他問道,“裴大哥,到底怎麼了?”
“這女人……這女人明明死了!”裴磊駭得面如土色。
“江湖中人,都是以這種方式對待客人的嗎?”沈茹薇脣角微揚,仍舊氣定神閒立在原處。
“姑娘此言差矣,”說這話的是嶽鳴淵,他雙手負後,緩步跨出大門門檻,走向沈茹薇,道,“既是故人,何不以真容相見?”
沈茹薇不言,單手摘下了頭頂幕籬。
周圍一干人等見此,有的上前,有的卻不自覺開始後退。
退後的,皆是多年以前見過她的人,而上前的,則是因着美人難得,不自覺便想要看個清楚。
“拿下!”嶽鳴淵低喝一聲。
沈茹薇佩刀已失,並未攜兵刃在身,看起來又像個模樣端莊的閨門千金,圍在她近旁的幾人只當她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便徑自伸手擒她,卻見她向旁一個伶俐的旋身,輕而易舉閃避開去。
“什麼?你……”嶽鳴淵大驚,他雖早從嶽盈香的話中得知沈茹薇可能尚在人間的消息,卻萬萬料想不到,這個讀書人家的女兒,竟也身懷武藝。
“咦?”那幾個認出沈茹薇的年輕人,一個個面面相覷,似乎還有些不敢相信似的上前幾步,向她揮出手中兵刃,沈茹薇瞧見這四面八方過來的兵器,只微微一笑,隨即向後仰身,只見那密密麻麻的刀劍交疊一處,離她面門只差寸許。
刀劍雖未傷及她,卻已在她眼前結成密網,沈茹薇不慌不忙,保持着仰面躲避的姿態,雙足蹬離地面,旋身轉過一半,落地之後,右足向外劃出一個半圓,無比精準地踢中每一個圍困者腿上陽陵泉穴與膝眼穴。
處在這半圓中的幾人被她這麼一踢,一個個都向後仰倒栽地,抱着雙腿膝蓋,發出痛苦的呼叫,而剩下的一半人等,也都十分自覺向後退開。
“真是女鬼!”裴磊直接跳起來,指着沈茹薇道,“你怎麼能會武功?”
“你見過我?”沈茹薇恢復最初的站姿,雙手負後,略一歪頭,有些俏皮地笑問。
“你……你不就是那個……那個……”裴磊一時想不起她的名字,急得抓耳撓腮。
“你是沈家的二娘子,還是三娘子?”嶽鳴淵對她們姐妹二人的相貌還記得清楚,但卻與名字對不上號。
“時隔八年,小女子前來拜會,諸位竟不以禮相待,反動刀兵,”沈茹薇脣角微揚,眉眼間隱有不屑之意,“嶽長老如此,未免有失大派威儀。”
嶽鳴淵聽罷,隨即仰天哈哈大笑:“小姑娘說話避重就輕,竟還向老夫問罪,倒的確像是出自腹中有些墨水的人家。”
“嶽長老過獎。”沈茹薇莞爾。
嶽鳴淵笑完之後,忽然便板起了臉孔,他變臉變得快,身形挪騰比這更快,頃刻間便已欺身到了沈茹薇跟前,陰沉着臉道:“我還真想看看,沈肇峰能教出怎樣的女兒——”言罷,登時拍出一掌,根本不打算給她反應的機會。
可在這千鈞一髮的剎那,沈茹薇的身形卻動了。嶽鳴淵的風,從她耳際掃過,帶起一抹細碎的長髮,在風中隱約發出顫鳴。
嶽鳴淵陡然色變,下一掌便索性用上全力,竟不想這丫頭不閃也不躲,直接翻掌迎上,正面接下他這一掌。
雙掌相迎,激得掌側勁風四散,沈茹薇身懷荊夜蘭多年內功,雖尚未達到遊刃有餘的境地,卻已能以微渺的優勢,稍稍壓過嶽鳴淵一頭。
嶽鳴淵感到她這掌力壓迫,身形向後被推出約莫半寸之劇,足下塵土飛揚,心下也如這塵土一番,泛起驚天波瀾。
“看來,是茹薇誤會嶽長老了,”沈茹薇見好就收,即刻收勢對嶽鳴淵拱手施禮道,“嶽長老愛惜晚輩,未盡全力,反讓我這後生出盡了風頭,當真失敬。”
她說這話,一是在沐劍山莊門人面前保住了嶽鳴淵的臉面,二來則是明擺着說,自己能耐不夠,也斷了嶽鳴淵用她“武功高強”這種說辭來否決她的身份的念頭。
“當年你們姐妹二人足不出戶,嶽某還以爲,是同那些達官貴人的女兒一般,循規蹈矩,只等來日嫁人,相夫教子,”嶽鳴淵皮笑肉不笑道,“卻不想不到,那老狐狸存的竟是這種心思。”
“不過是班門弄斧而已,嶽長老過獎了。”沈茹薇說起這種奉承的場面話,也是臉不紅,心不跳,始終泰然自若,彷彿只是與老友交談敘舊。
“鴻煊,”嶽鳴淵對那個一開始將沈茹薇攔住問話的守在門口的少年一揮手,道,“去知會莊主一聲,就說老朋友來了。”
“是。”尹鴻煊拱手答應,便即轉身進了院裡。
那裴磊盯着沈茹薇看了許久,忽然見她扭頭看過來,當下便駭得面如土色,便一溜煙竄到了門柱之後,探出一個頭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嶽鳴淵,道:“嶽長老,她到底是人是鬼?”
“她手心雖涼,卻還是雙活人的手。”嶽鳴淵淡淡道。
沈茹薇不言,只扭頭衝那裴磊一笑。
“不……不是……不是鬼就好。”裴磊只覺舌頭也打結,話也說不利索,身子更是哆嗦得厲害,說完這一句話,後頭再想張口,卻只能發出混沌的聲音,顯然已不能自主了。
“窩囊廢。”嶽鳴淵冷哼一聲。
又過了一會兒,尹鴻煊走了出來,對嶽鳴淵一拱手,道:“莊主有請這位姑娘進去。”
嶽鳴淵略一頷首,隨即向沈茹薇眼神示意,並擡手指向門內,示意她先行。
沈茹薇向他點頭一笑,便即擡足跨上石階。
躲在門柱後的裴磊本能縮成了一團。
“裴大哥,你這到底是怎麼了?”尹鴻煊扭頭望他,蹙眉問道。
“女——鬼——”裴磊拖長了尾音,輕聲說道,“八年她的屍首就已經入土啦!”
“什麼?”尹鴻煊一愣。然而等他望向沈茹薇時,瞧見的卻只是她亭亭玉立的倩麗背影。
如此佳人,若真是死了,那才叫可惜呢。
等在大堂之內的葉楓夫婦,見到沈茹薇時,均露出了詫異之色。
葉楓倒是早就知道她還活着,只是在嶽鳴淵面前,還是假裝不知的好。
孫婉柔霍然起身,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沈茹薇跟前,將她仔細打量好幾遍,顯是對此感到難以置信。
適才尹鴻煊入內,說是有個女子自稱是葉楓故人,前來拜訪,姿容絕代,又被裴磊喚作是女鬼,她心下便有了模糊的猜想,可如今見到本尊,還是壓抑不住心裡的詫異。
“想不到,沈三娘子尚在人間,竟還有了如此了得的身手。”葉楓站起身來,“只是不知,既然沈娘子性命無虞,爲何等了八年多才肯現身?”
“我似乎沒有必要向葉莊主交代清楚我的事,”沈茹薇雙手環胸而立,“倒是葉莊主您欠我一個交代,爲何當年老莊主之死尚未查清之時,便對我一家老小痛下殺手,莫不是擔心什麼,所以纔要斬草除根?”
“沈姑娘此話怎講?”孫婉柔道,“且不說沈肇峰當年是自盡,你家人之事,我們至今也不知其中緣由啊!”
“那好,”沈茹薇微笑道,“沐劍山莊,是可以讓外人隨意出入的地方嗎?”
“當然不是。”葉楓平靜道。
孫婉柔本想幫他說話,卻被他搖着手指制止。
“那當初那些殺手,又是什麼來歷?”沈茹薇又問。
“就是不入流的烏合之衆,”葉楓笑呵呵道,“他們連僱主是誰都不清楚,早就捉來審問過一遍,都已殺了。”
“這麼看來,”沈茹薇直視葉楓雙眸,道,“已是死無對證了?”
“也不能這麼說,”葉楓說道,“那些人逃得快,總有漏網之魚。”
“葉莊主還真是奇怪,”沈茹薇搖頭笑道,“老莊主的死您不查,遠房表妹的失蹤也不查,還有莊裡請來的貴客全家慘死,依舊不查。如此忙碌,日理萬機,等等——那麼葉莊主是怎麼抽出的空閒,去的西嶺雪山,還有閒心到泰山遊山玩水呢?”
“你這……”孫婉柔過去與沈家母女有些往來,只覺得當時的沈茹薇雖然調皮,但對她大體的印象,還是個懵懂少女。
怎的今日重逢,就變得如此牙尖嘴利,叫人心生恐懼?
“沈姑娘教訓的是。”葉楓擡手示意幾人一同坐下,入座之後,便立即命侍女端上了茶水,隨即屏退手下,只餘夫婦二人與方纔一同進門的沈茹薇、嶽鳴淵在內。
“說起來,當年的事情,大多線索都掌握在秦閣主手裡,”葉楓推脫起責任來,當真是面不改色,“如今秦閣主下落依舊未明,此事耽擱多年,也未曾有個結果,若是沈姑娘要興師問罪,葉某也的確是難辭其咎。”
“我聽說,殺老莊主的兇手已經找到了?”沈茹薇揚眉,略一歪頭,問道。
“沈姑娘還真是神通廣大,什麼都知道,”葉楓雖還維持着淡定的儀態,心下卻已是波濤洶涌,他只覺得蕭璧凌似乎早就知道這一切,卻想不通他爲何要一直隱瞞下來,“那是葉某的家事,沈姑娘就不要過問了吧。”
“這可不行,我父親當年含冤受屈,因而身死牢中,你們葉家,總該給我一個說法。”沈茹薇平靜道,
“你何必咄咄逼人呢?”孫婉柔終於忍不住道,“此事與你父親無關,可我夫君也絕不會是那等對老弱婦孺痛下殺手的小人!”
“葉夫人這會兒開始維護莊主了?”沈茹薇面不改色,道,“當年被他的女人追殺到蜀中時,可還恨不得把他剝皮拆骨,一口口生吃下去呢。”
“你說什麼?”孫婉柔“蹭”地一聲站了起來,身在蜀中受困時的往事伴隨着那個從天而降的女俠客身影落在腦海之中,雙脣便也因着詫異,發出劇烈的顫抖。
沈茹薇回以一笑,輕輕點了點頭。
孫婉柔也僵着身子直直坐了下去,僅僅閉上了嘴。
“夫人你這是……”葉楓有些困惑,不明就裡問道。
那回孫婉柔母子三人遭遇追殺之後,人是由冷君彌帶回來的,可冷君彌卻絕口不提遇到旁人之事,以至於眼下見到孫婉柔這般反常舉動,葉楓與嶽鳴淵二人都只覺得置身雲裡霧裡。
“其實,這已是我等與扶風閣的恩怨了,”葉楓將話題回溯至方纔沈茹薇提出的疑問,道,“方錚旭今已身死,葉家大仇,已然報了。”
“原來是這樣,”沈茹薇展顏,“既然如此,當可昭告天下,我父親無罪了罷?”
“如此說來,沈姑娘今日來此,所求便是……”
“一是我父親無罪,當告知一衆門派,二來,則是我家人的死,想請葉莊主給個交代。”沈茹薇說着,微微蹙起眉來,道,“這些,我來時便已說了,葉莊主便如此目中無人的嗎?”
“不得無禮!”沉默已久的嶽鳴淵忽然開口。
“沈姑娘來到金陵,可有下榻之處?”葉楓問道,“不如葉某這就去叫下人收拾出一間客房來,讓沈姑娘。”
“不必麻煩,我在城西的客舍住得很舒服。”沈茹薇笑答,“還有一事。”
“請說。”
“我家人的事,葉莊主無心追查,那就讓我親自來查,”沈茹薇道,“我能否去當年的住處看看?”
沐劍山莊的南面,正是沈茹薇一家人舊時的居所。
她還記得,那個時候,這南苑種植了很多花花草草,到了盛放的時節,滿園都是沁人的花香。
可如今再看,都已蕭條了。空置許久的院落如同山野裡破敗的荒屋,夜裡來瞧,定是陰森一片,讓人疑心是否還會鬧鬼。
葉楓等人在門洞外便停了下來,爲求避嫌,只讓她一人入內。
沈茹薇踏過滿地雜亂無章的枯枝殘葉,走到一間房前。只見門框之上,蛛網層疊,灰塵厚得幾乎遮蓋了本來的顏色。
屋子裡遍佈着各種刀劈斧砍的痕跡,看得她心下震顫,不自覺閉上了雙目。
而那雨夜的種種遭遇,卻再度浮上眼前。
她在沈軒房中找到了蕭璧凌所說的暗格,又小心把那暗格推了回去,最後,回到了自己當年所住的房中。
地上,是破碎的琴幾與斷絃的瑤琴,以及凌亂不堪的殘破銅鏡與妝奩。
這個院子,在她初回金陵時已來過一遍,而今日非要進來,只不過是做做樣子給沐劍山莊的人看。
只是,每一回都避免不了回憶起那些不堪的往事,每一回,都避免不了爲慘死他鄉的親人痛心一次。
臥榻邊沿的幾處凹痕旁,散落一地的碎瓷片就這麼放了八年,也無人清理,沈茹薇還記得當日受辱之後,她拼了命地砸碎一隻瓷瓶,想要割斷吳少鈞的喉嚨,然而結果除了弄得自己滿手是血,根本一無所獲。
她真想立刻就動手殺了那個混蛋,可眼下時機未到,還不宜動手。
沈茹薇想了想,便即上前幾步,端起了那方斷了弦的瑤琴。隨即轉身大步走出了南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