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暗之心名爲癡。心性暗鈍,迷於事理之法者。亦名無明。此有二種,癡毒獨起,名爲獨頭無明。與貪毒共起,名爲相應無明。貪毒等,必與癡毒相應而起也。
何謂三毒?貪嗔癡也。
四大是身病,三毒是心病。
用身家性命去換取一個人的下落,杜若雲當真是癡了,卻也無怨無悔。
依照約定,若是鏡淵的人在六合門一行到達宿州前出手,她的人手便要從旁支援,若不出手,她亦要現身,混淆視聽。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人在等着,那就是段逍遙。
而蕭清瑜原本所想,是若鬼燭的徒弟們在濠州得手,便不必急於阻攔送親的隊伍,可半路殺出的柳華音,卻破壞了這個計劃,玄澈也依舊是那個狂妄自負的魔頭,一擊不成,又生二計,無論如何也要殺對方一個下馬威。
就在這時,蕭清瑜不知爲何,悄然離開了齊州。
午後的日光正好,林蔭遮蔽着出城的小徑,將陽光篩成一絲絲細而疏鬆的光線,在小徑上投射出斑駁的光點。
蕭清瑜停在了這條林間小道上,靜立半晌,方緩緩回身,擡首望向不遠處的一棵老樹。
就在這棵老樹腰上的一截斷得只剩一半的枝幹上,一襲月白衣衫的蕭璧凌抱劍而坐,神情慵懶,顯得分外閒適。
他抱在懷中的,除了玄蒼,還有一把劍——一把曾經屬於蕭清瑜,卻又被收回轉於長兄手中的古劍流採。
“你是來送行的,還是來要命的?”蕭清瑜問道。
他問完這話,仍舊立在原地,眉心微微顰蹙,眼底卻是一片空曠。
這兄弟幾人,有着相同的出身,也有着相同的,一種與生俱來的,壓抑自己心緒的能力。
平靜的外表之下,究竟壓抑着怎樣的波瀾?他們互不知曉,卻又抑制不住自己去猜測。
蕭清瑜曾是江湖人人稱道的天縱之才,風華出塵,身澤華光,恍若神仙中人,集萬千榮耀於一身,是這世人眼中無缺的完人。
這樣完美的人生,卻在一夕之間,通通化爲烏有。
而問題的根源,就在於蕭璧凌的出現。
他原本的籌謀本無破綻,方錚旭當初得勢,無論如何都會竭盡全力置蕭璧凌於死地,加上那筆暗花——剛好,那時的蕭璧凌,武功不濟,滿身傷患,猶如喪家之犬流離江湖。
若是無人相救,他早該命喪黃泉,而父親也會因爲長兄日漸衰弱的身體,爲求日後有人侍奉終老,家業後繼有人,而不得不原諒韓穎,將母子二人贏回。
可偏偏……
真是造化弄人。
蕭清瑜牙根隱隱傳出摩擦聲,那些不甘與怒火,都被他生生壓了下去。
“回答我。”他對蕭璧凌道。
“我只想知道,爲何明明對你而言唾手可得之物,卻非要如此費盡心機。”蕭璧凌拿起被他抱在懷中的流採,在手裡輕輕掂了掂,道,“這是我從大哥手裡借來的,若是一會兒動手,你當心着點,玄蒼劍心乃爲玄鐵,能削金斷玉,別毀了這把劍。”言罷,揚手將流採朝蕭清瑜拋了過去。
蕭清瑜本不想接,可手不隨心,還是向前伸了出去。
這久違的分量掂在手裡,似乎比從前還要重了。
方纔說那一番話,蕭璧凌的表情始終誠懇平靜,可這一切被蕭清瑜看在眼裡,卻只覺得是嘲諷,是譏笑,笑他機關算盡,卻什麼也得不到。
“唾手可得嗎?”蕭清瑜與之對視,道,“你生來就是一枚棋子,註定要與我相爭,這正是你如今所行之事,也是你絕不會放棄之事。”
蕭璧凌聽罷,沉默片刻,過了一會兒,卻笑了出來:“的確,儘管從前不是,現在卻是了。”言罷,即刻躍下那截斷枝,穩穩落在蕭清瑜跟前。
“你終於肯承認回來的目的,”蕭清瑜將流採橫在身前,用拇指緩緩將劍柄推出寸餘,露出雪亮鋒刃,寒光凜冽,照出他瞳孔最深處那一抹殺意,“向父親告發我孃的身份,以及派人追殺,這些事,你都打算推得一乾二淨?”
“那麼,可又是你們母子二人做的好事,將我當年離開襄州,一路逃往金陵的所有痕跡,通通抹去?又或者,是那來歷不明的暗花?”蕭璧凌靜靜看着他拔劍,自己握着玄蒼的手卻無動於衷,脣角漸漸泛起略帶譏諷的笑意,“這個世上豈會有完人?你當真配嗎?”
聽到這話,蕭清瑜雙瞳急劇緊縮,手中流採隨即出鞘,只如行雲流水。
飛雲居立派至今,傳承數代,武學之中,必有其立足於世的奧妙,蕭清瑜自幼便鑽研其中,當真動起手來,他在往日所展現於人前的那些花拳繡腿,可都算不上什麼了。
蕭璧凌雖習得了完整的碎玉訣,但卻只不過能夠做到不再如從前那般,受內傷所困而已,早年所學種種,仍是不得施展。又或許是沒有竹隱娘那般年紀纔有的深厚內功修爲,是以即使此章卷再如何精妙,要到達出神入化的境界,仍需在往後歲月裡予以長足的錘鍊,因此幾個回合下來,二人仍是不相上下,難分伯仲。
對於這位同父異母的兄長,蕭璧凌始終懷着複雜的心緒。他自覺幼年孤苦,不能伴於父母身側,卻又分明看穿了他們涼薄的心思,團圓之樂,始終可望卻不得。
他是羨慕過蕭清瑜的,雖爲“外室”之子,卻能名正言順出入於那扇他曾經以爲永遠也踏不過的門內,且與蕭元祺之間,也有着二十多年的養育恩情,縱被猜疑也絕不會被徹底割捨。
而他自己,卻只能徘徊於邊緣之外,彷彿時時刻刻都能被隨意丟棄。
相比之下,蕭璧凌才更是那個需要竭力爭取這個身份的人。
蕭清瑜痛恨着如今他因與世無爭而輕易得來的地位,而他卻憎惡着蕭清瑜的貪得無厭。
人心之貪總是高於萬物,而迷局中人,卻往往不自知。
他們各自擁有着彼此求而不得之物,又不得不站在這裡,兄弟相殘,全無後退的餘地。
劍嘯風鳴,葉落花殘。
“方纔,一直你在向我提問,而我卻還未來得及問你。”蕭璧凌未免傷了流採,手中玄蒼始終未曾出鞘,以鞘代劍,倒也絲毫不露敗相。
瑜乃璞玉,“璧凌”這二字來歷,便已賦予深意,陳少玄原是爲圓長姐企盼,故欲令之發奮,凌於蕭清瑜之上,這纔有了這個名字。
而“琰”之用意,也正如沈茹薇當初所道。
尋常父母所盼之事,莫過於自家孩兒能是天生的棟樑,他日成就一番事業,家人澤被榮光,子女亦能安樂無憂。
而蕭璧凌的存在,似乎只是爲了成爲母親的墊腳石,助她一步步坐穩如今的位置。
佛家有云: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假借四大以爲身,心本無生因境有。前境若無心亦無,罪福如幻起亦滅。
幻境中人,豈能分辨是非?徒給爲人子者増了傷懷罷。
“你想問什麼?”蕭清瑜口氣寡淡。
“你如今所爲,僅僅是因爲韓穎落在了鏡淵手裡,還是因爲,你的私心?”蕭璧凌目光沉靜,溫潤之中,安睡着孤寂的魂魄。
蕭清瑜握着流採的手微微一滯,劍尖剛好指向蕭璧凌喉心。
“你我現在,不妨先猜一猜,”蕭清瑜悽然而笑,“最後無家可歸的那一個,會是誰?”
無家可歸?
這幾個字不知怎的,蕭璧凌聽在耳中,驀地便覺心中絞痛。
這麼多年來,他始終不都是無家可歸的麼?
而如今所爲,是會讓自己再度流離,還是將諸般苦撼,轉於他人之身?
蕭清瑜看出他眼色細微的變化,手中流採驀地翻轉,直逼他喉心而來,蕭璧凌本能退後,卻錯過了出手的時機,令這廝虛晃一招,縱上樹林高處繁枝,只聽得葉間簌簌聲響,再上樹去追,卻被這高枝闊葉阻了視線,難辨其方位。
好巧不巧,又吹起一陣風來,引得枝葉搖晃摩挲,更難尋覓蕭清瑜的蹤跡。爾後風止,卻是一片肅靜,想必是人已施展輕功身法,飛快離去了。
蕭璧凌只得從樹上下來,眯起眼望向林外烈日,輕哼一聲,以示自嘲。
直至今日,自己還是這般感情用事。
不過,他雖未攔下蕭清瑜,卻很清楚要去的方向,那廝的目的是爲攔阻蕭元祺派出的人手,必然不會去到別處。
可蕭璧凌只追了幾步,卻又停了下來。
他突然發覺這件事情有些不對勁。
蕭元祺與蕭清瑜,彼此之間應當已十分了解,既然蕭元祺如今起了疑,那無論如何也該懷疑到,蕭清瑜可能破壞這場婚禮。
那麼他有什麼理由無動於衷,甚至還不緊盯着蕭清瑜,而是放任他離開齊州城?
反之,蕭清瑜也不當有這樣的自信,認爲自己能夠一騎當千,攔得住蕭元祺精心安排好的門中精銳。
他按捺不住心下好奇,便打定了主意,從另一條更爲偏僻的小路,朝着目標所在一路疾縱而去。
這場不露鋒芒的廝殺,始於暗處,決於明處。
四面八方來路皆被鏡淵等派攔截,血腥場面,難以言喻。
周素妍一行還未到濠州,敵人便再次出現了,這一次,不再用毒,而是亮出了人馬,拼力廝殺。
本是奔赴喜宴的道路,卻如同沙場,刀光血影,直令人駭然。
玄澈手下三使雖早已潰散,但很快便有新的人手頂上,今日帶人前來的是個瘦高男人,不知名姓,雙手拿着一對銅鐗,舞得虎虎生風。
柳華音此前從未見過如此場面,見那瘦高男人帶着一大波人馬氣勢洶洶前來,起初也不免駭然,可片刻之後,便也鎮定了下來。他自有卓絕輕功在身,雖無法與人動手,但自保已足夠。
來人氣勢洶洶,顯然即便拿不下週素妍的人頭,也要大量消磨他們現存的人手,好叫日後鏡淵等派聯手滅盡這些名門正派的大計得以施行。
周素妍腿腳不便,在這樣的羣戰之中難免吃了輕功無法施展的虧,好在謝嵐始終在她身側,謹記她來時囑咐,寸步不離。
“閣主!”謝嵐將一衝鋒之人斬於跟前,便閃到周素妍身後,與她背對背,立於陣中,而就在這時,她卻聽到不遠處的一片樹林之中,傳來一陣舒緩的琴音。
“這是什麼曲子?”謝嵐臉色大變,“莫非他們還有伏兵?”
“是‘楚歌’,”周素妍臉上全無波瀾,分外平靜,“漢高祖五年,項羽屯兵垓下,爲漢軍所困,周遭楚歌陣陣,令霸王兵馬無心戀戰,丟盔棄甲。此時此地,彈奏此曲,來人究竟是何用意?”
然而聽到這《楚歌》響起,除了扶風閣下門人,那瘦高男人所帶來的人似乎也有些亂了陣腳,或迷茫,又或是驚恐地四下張望,試圖找出琴聲來處。
“不對啊,不是他們的人嗎?”謝嵐見此情形不覺心生疑慮,忽而聞得身側異動,當下敏銳轉身,橫劍抹過來人脖頸,一招斃命。
“敢問是何人鳴琴?怎不現身一見?”那戴着鐵手套的瘦高男人朗聲高呼,他話才說完,便見得幾支利箭穿過林間枝葉,徑自將在他身旁的幾名正專注打鬥的年輕人身子穿透,而那瘦高男人的問話也不得不因此中斷,向旁疾縱閃避,險些被這不知從何處來的利箭穿成刺蝟。
“難道是幫手?”周素妍手中銀絲正繞上一名來人脖頸,見此情形,猶疑之間不覺鬆了口氣。
隨着不絕的利箭,那《楚歌》的曲調,也越發嘹亮,聽得敵人心中惶惶,不知該先顧哪一邊纔好。
“如此絃音……真是佳品。”柳華音立於樹下,聽着林間琴音,冷眼望着這一切,忽然腦中靈光閃過,想起一個人來,“難道是她?”
與此同時,深林之中那張匿於幕籬之下的明麗容顏,脣角處正微微翹起些許弧度,露出滿意的微笑。
“先把那鬼東西給揪出來!”瘦高男人高聲下令,隨他而來的人,也有一小部分緊密有序地退出戰圈,奔向林中琴音所在。
柳華音想着那人興許孤立無援,便即施展“星羅步”的身法,飛縱入林。
他亦免不了在心下感嘆,那個女人竟然會有如此精準的箭法。
而他所猜測的那人,的的確確就是沈茹薇。
原來,就在那日在雨中截下彷徨無措的蕭璧凌後,二人便躲去了窄巷裡那門可羅雀的城隍廟內,在後院的小間用向廟祝借來的火盆,將一身雨水烘乾。
也正是在那天,沈茹薇問蕭璧凌:“你如今左手因筋傷近乎殘廢,射藝可有減退?”
“從那之後便未動過弓箭,怎麼突然問起這個?”蕭璧凌不解問道。
“去年在白石山裡,你以殘弓斷箭攔下何百川等人,想來也是當中好手。”沈茹薇說完這話,又眨了眨眼,有些俏皮道,“我想讓你教我射箭——”
正是因此,這纔有了方纔震懾敵人的那幾箭。
柳華音縱入林中,只見林中最粗壯的那棵銀杏樹上,坐着一個頭戴幕籬的女人,那女人盤膝而坐在兩條最爲粗壯的樹枝交匯處,揹着弓箭,膝上擺着一方楠木瑤琴。如今正值銀杏泛黃的時節,隨着琴音奏響,些許徹底枯萎的黃葉紛紛飄墜,有的落在她鮮紅的羣裾上,有的則打着旋兒,飄落在地。
“果然是她?”柳華音不禁暗歎一聲。
那瘦高男人的手下緊隨柳華音之後進了林子,瞧見了坐在樹上的沈茹薇,便紛紛掏出兵刃,攀縱上樹。這幾人的身手尚可,柳華音適才在林外就見識過了,如今見這許多一齊圍攻沈茹薇一人,竟不免有些緊張。
沈茹薇卻是不慌不忙,從身後取下長弓,向旁拋了出去,隨即從箭筒之中,抽出幾支竹箭,生生掰下箭頭彈,指激射而出,直接當了暗器來用。
那幾人見狀,一個個向後翻身,回落在地,再擡眼時,沈茹薇已抱着懷中瑤琴飛縱下樹,她擡眼瞥見了柳華音,卻並未動聲色。
她一手抱着瑤琴,另一隻手裡則握着方纔那幾支被她折斷了箭頭的竹箭,或許那東西已經不能叫做箭了,只不過是幾支末端綴了羽毛的細竹條而已。
而就是這幾根細竹條,彷彿在她手中生了花,一次次回擊在那些敵人揮來的兵刃上,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看得柳華音眼花繚亂。不過三五招的功夫,適才還覺得眼前不過站了個投機取巧的弱女子的這幫人紛紛露了怯,一個個猶猶豫豫,不敢再上前。
“我數三下,再不滾,格殺勿論。”沈茹薇說完,便如約開始數數,當她吐出“三”的前半截聲調時,卻看見那瘦高男人已然穿過層層黃葉,將手中一對銅鐗比了個十字,直衝她面門而來。
“退啊!”一旁觀戰的柳華音下意識脫口而出,那幫狗腿子見首領出馬,正打算退後,聽見柳華音這一聲喊,便如撿了軟柿子一般,調轉方向一擁而上。
說時遲那時快,柳華音暗自道了聲不妙,立刻便施展輕功,躍上身旁一棵老樹頂,與此同時,沈茹薇的雙足也向後蹬上方纔她坐着的那株銀杏枝幹,保持着與地面平行的姿態,向上退去。
雙鐗擊中銀杏樹,劇烈震盪之下,黃葉如雨般飄墜,連周遭的風也跟着抖了三抖,將幕籬掀開一角,露出那璞玉一般無瑕的姿容。她懷抱的瑤琴之上,七根絲絃也有兩根受到這震顫影響,發出一絲低鳴。
銀杏葉在風中旋舞,沈茹薇的足間也立刻離開了仍在震顫的樹幹,在空中輕盈轉身,手中竹條登即離手,如長了眼般,各自分散,攻向那瘦高男人周身大穴。
不遠處的柳華音,仍在與那些小角色周旋。
“你是什麼人?”瘦高男人雖立刻退後,仍舊未能避免被其中一支竹條扎入右側肩井穴中,他飛快拔出竹條,封了傷口周圍穴道,衝沈茹薇大聲喝問。
“問這麼多,是等着去閻王那裡報到時,求他給你報仇不成?”沈茹薇穩穩落地,身形微動,已然欺至那瘦高男人跟前。
這倒黴的東西甚至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右手銅鐗已然被她奪去,只見眼前女子身子一旋,男子眼簾之中,最後所見光景,便只剩下那一襲紅裙在日光下飛揚起的眩目顏色。
這身手之快,連柳華音都看得愣了愣。
他依稀記得,這女人從前的身法,可不如眼下這般玄妙,不過幾月不見,就似換了個人一般。
而等他回過神後,那幾個方纔還在與他玩着你追我趕的遊戲的雜碎,亦紛紛倒地,嚥了氣息。
“出去幫忙。”沈茹薇頭也不回,徑自飛身離開樹林。
沈茹薇曾在金陵住過些時日,是以一走出樹林,雖仍舊戴着幕籬,周素妍便已猜出了她的身份。她看了看沈茹薇以及跟在她身後的柳華音,又望了一眼四周的敵人,只覺得這畫面似曾相識。
曾幾何時,在雪山之上,她們也曾如此並肩作戰。
而最大的不同,則是沈茹薇的身手,那堪稱一日千里的精進,竟讓她一個自幼習武之人都感到了些許自愧不如。
若是照雪未被奪去,那等光華,在場衆人,必無一可及。
此番伏擊,並非只有玄澈的人,幽冥谷及星海派的幾大好手也都一齊出動,對方如此不惜大動血本的襲擊,就連對此有所防備的周素妍也被殺了個措手不及。那瘦高男人身死後不久,便有另一波人馬到來,緊跟着之前的隊伍,將衆人團團圍困。
“混賬東西,”周素妍狠狠啐了一口,道,“這是分明想斷了我們的路,他們究竟還有多少人?”
宋、陸二人與周素妍年紀相當,也是多年的知交,面對如此情形,也都緩緩退到了她身邊。
就在這時,周素妍驀地扣住了宋雲錫垂在身側的左手,壓低嗓音道:“一會兒若是不妙,你若能脫身,便立刻趕去齊州見老蕭。”
“爲何?”宋雲錫不解,“可你們……”
“這還未到濠州便已是如此,齊州那頭的情形也勢必不會好到何處去……對了,最好是能帶沈姑娘一起走。”周素妍眉心漸蹙。
“我看……你讓人保護她,倒還不如叫她一個人走。”宋雲錫說着,不自覺便朝沈茹薇望去。
正與她對陣的,是一名白髮老翁,這老翁身高不足五尺,個頭奇矮,相貌也醜得出奇。可這明明已是一把年紀的老傢伙,身手卻靈巧得很,還真能算得上是“短小精悍”了。
沈茹薇一手抱琴,空出的那隻手在翻覆之間,卻似以那勁風爲根,生出花來,這掌法精奇,叫人看着頗爲訝異,或許只是因她內力稍遜了些,這才無法立刻拿下那五尺老翁。
“小娃娃用的是‘解芳塵’的第六式,‘染香銜綠’罷?”那五尺老翁嘖嘖兩聲道,“當真看不出來,孤城派也會同那些道貌岸然的老東西爲伍,黎蔓菁那老不死的,莫不是也把那沽名釣譽的把戲玩膩了?”
“與人交手的時候,還是專心着點。”沈茹薇將懷內瑤琴向上一拋,雙掌覆於那五尺老翁頭頂,向上凌空翻躍而起。那瑤琴被拋出兩丈多高,落下來時,便轉了個方向,琴絃朝下,穩穩落在她指向天空的足尖。
沈茹薇脣角微挑,足間向前一撥,以鞋面挑動琴絃,發出一聲震耳絃音,而被她按住頭頂的老翁,也在那一瞬間,面色墮入一片死寂,慘白如灰。
那五尺老翁在一衆手下的驚呼聲中,轟然倒地,頭頂向下滲出的血絲,沿着他面頰上縱橫的溝壑散開,彷彿將這一張老臉割裂。
沈茹薇則抱着琴,氣定神閒落在地上。
“那個老翁,好像是星海派的一位長老,”陸寒青壓低了嗓音,思索片刻,道,“應當是叫做……宿地仙翁?”
“叫什麼都好,這會兒都已經是個死王八了。”謝嵐順嘴接茬道,“宋大哥,你說周閣主與沈姑娘比,誰更厲害一些?”
“最起碼這個老頭……我殺不了他。”周素妍低聲道,“即便沒有殘廢,我至多能傷他一兩劍罷。”
謝嵐聽得愣了愣,可這幾人都不知道,適才與這老翁對陣的沈茹薇,此刻腹中卻是翻江倒海,幾度喉中涌起腥甜熱流,都被她強行壓了下去。
比起鏡淵玄澈,幽冥谷與星海派的確都只能算是小角色,可這並不能代表其門中便無高手,此前因沈軒等一系列事件,他們所派出的那些,只不過是些小角色,如今卻是傾盡門派之力欲與各大門派抗衡,所用之人,當然不可小覷。
沈茹薇所承內力,畢竟也有一大半原不屬於她自己,自身修爲,也不過八載光景,尚未做到能盡數善用,便要對上這樣有着數十載功力的老者,幾番對掌相抗,一時行氣過度,傷了經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眼下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同樣的對手,她已決不能再迎戰第二個。
周素妍心覺有異,便立刻號令衆人上前,將這些烏合之衆團團圍住。一場苦戰之後,忽聞馬蹄聲近,正疑心是敵方的又一波援兵到場,卻看到對面剩下的人如狂風席捲般紛紛退去,再回頭看,瞧見的卻是爲首騎在一匹汗血寶馬上的葉楓。
在他身後,有許多生疏的面孔,想來應該都是沐劍山莊的人。
“葉某來遲了。”葉楓翻身下馬,在司焱同裴磊二人的攙扶之下上前,望着眼前這一片修羅場,神色不禁黯然,“這是……”
“葉莊主……”周素妍不覺將他帶來的人都掃視了一番,卻不見嶽鳴淵一家的身影,“只有你在嗎?嶽長老呢?”
“說來慚愧,我等途中遇上魔教突襲,已與嶽長老失散了。”葉楓的神情便立刻凝重了起來,“如今只得留下訊號,待到了宿州再行會合。”
“也好。”周素妍可不管他這話是真是假,如今門中死傷無數,她已無暇他顧,甫一接掌門派便遇上這樣的事,即便知道此行是不得不爲之,卻仍舊避免不了心生內疚。
此處還是濠州,若再往前去,誰能預料到將發生何事?
在周素妍沉默的空當裡,葉楓不自覺看了看立在她身旁的沈茹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她方纔與人交手時,那礙事的幕籬便已落了地。
早在八年前,因爲張氏帶着兩個女兒始終深居簡出,葉楓幾乎未曾仔細看過她的面目,可他仍舊是覺得,再度相見,這個女人眼裡的神采,與當年已是判若兩人。
“想不到沈姑娘也在此,”葉楓上前幾步,道,“如何,都沒傷着罷?”
“多謝葉莊主關心。”沈茹薇莞爾。
對葉楓方纔的話,
沈茹薇雖將信將疑,卻也並未放在心上。
葉楓與嶽鳴淵積怨多年,這一筆賬,的確也到了該算的時候了。今日見他此行所帶之人,還有不少生面孔,而且個個武功高強,顯然是暗裡培植了多年的好手。
要論“忍”字,葉楓的確能算是這當仁不讓的第一了。
“如今有葉莊主同行,我便安心了。”周素妍望着眼前殘景,神色逐漸黯淡。
“玄澈等人之所以會選擇此時伏擊,想必就是爲了趁着各派未曾聚齊,更易下手,如今我等與葉莊主同行,他們當然不敢再輕舉妄動——”謝嵐若有所思說完,轉而望向周素妍,露出略顯玩味的笑容。
“啓程。”周素妍平靜道。
所幸這一路,一直到了濠州,都再未有何異常,隨行又有柳華音這名神農谷傳人在,有他一身妙手回春的醫術,那些受了傷的部下,傷情也都很快開始好轉。
這日一行人在濠州城內包下一家客舍落腳,至夜,四下靜謐無聲,沈茹薇房中的燈,卻始終不曾熄滅。
到了三更,房門被人敲響,坐在牀沿擦拭琴絃的沈茹薇聽見叩門聲,卻也不問是誰,只是淡淡道了聲:“請進。”
門“吱呀”一聲開了,立在門口的葉楓,着一襲墨色直裾袍,顯得分外莊重。
“葉莊主深夜造訪,想是有話要說。”沈茹薇放下手中楠木琴,起身上前,道。
“沈姑娘是爽快人,”葉楓進屋之後,便即關上了房門,待她在桌旁坐下後,方纔入座,道,“說實話,時隔八年,沈姑娘再度現身,葉某心裡,的確有不少疑問。”
“葉莊主不妨直說。”
“沈姑娘與飛雲居的清琰公子,想必交情不匪,”葉楓道,“而葉某在去年就已向蕭公子打探過姑娘你的下落,不得不說,蕭公子那張嘴,當真是嚴實得很。”
“你要誇他,當等到了齊州去對他說,告訴我作甚?”沈茹薇淡淡笑道。
“那便明人不說暗話,”葉楓收斂笑容,道,“秦閣主師徒一直嚴防死守,保護着沈姑娘你的周全,這其中,總該有個緣由纔是。”
“那麼葉莊主不妨先告訴我你的秘密,”沈茹薇眉梢上揚,道,“比如,爲何要殺我家人。”
“葉某,的確不曾害過你的家人。”葉楓鄭重其事道,“此言非虛,姑娘儘可去驗證。”
“這就對了,”沈茹薇莞爾,“葉莊主憑一己所知可以斷言我與扶風閣的關係,我當然也能斷言,你就是害我家人的兇手。”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此女思維清晰,頭腦冷靜,葉楓當真比她不過。
“既是如此,那麼姑娘這些年又在何處?”葉楓沉下臉來,“至少,就婷兒所見的一切,你與蕭公子是什麼關係,當已十分明瞭。”
“那又如何?”沈茹薇笑道,“我喜歡哪個男人,葉莊主也要管嗎?”
“可是蕭公子他就要與莊姑娘成婚了。”葉楓呵呵笑道,“所幸,婷兒所託之人,並非於他。”
“哦?”沈茹薇輕笑,“那之前又是爲何鬧得滿城風雨,葉莊主閒得慌?”
“我對此事不解,有心要查,方從婷兒口中得知,那人背後肩胛處有三道傷疤,而在我記憶之中,他並未受過這樣的傷,”葉楓長嘆一聲,道,“這丫頭,恐怕是被人騙了。”
沈茹薇聽罷,心下卻不免生出疑惑。
此人句句話皆像是試探,儘管從旁聽起來,只不過是尋常攀談。
不過若他所言爲真,倒也可以釋然了,她很清楚,從前在蕭璧凌身上,的的確確沒有見過這樣的痕跡。
“所以,葉莊主深夜造訪,只是爲了與我敘舊?”
“不,”葉楓搖了搖頭,露出意味深長的笑,道,“只是想告訴沈姑娘,我們彼此都是朋友,不必如此防備。”
“既然葉莊主都說了,並非我殺母仇人,那麼你我之間,的確沒什麼恩怨。”沈茹薇坦然笑道。
窗外,風聲漸止,沈茹薇覺得房中氣悶,便即起身上前,推開窗格。
葉楓想探聽她的秘密,又是爲了何事?
“不早了,”沈茹薇道,“葉莊主若是沒有其他事,還請回去歇息吧。”她口氣寡淡,卻個個字都帶着鋒芒。
互不信任,卻又彼此試探,人心多半如此。
“改日若是有空,葉某,的確要送姑娘一份大禮。”葉楓臨走之前忽然回過頭來,衝她意味深長一笑。
沈茹薇不覺愣了愣:“什麼大禮?”
“是姑娘想要的真相。”葉楓言罷,不等她多問,已然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