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雲珠之所以未追上蕭璧凌討說法,不僅因她不願自討沒趣,更是由於對青蕪動了殺心。
這世上有一種人,許是天生便有,或是世道養成,舉手擡足便是一身風塵氣。這本不是壞事,夜明宮的裘慕雲,也自帶着從骨子裡透出的,動人心魄的嫵媚。
可那卻是一種不屑於塵世眼光的風流,既有着入世的俗媚,又有着藐視紅塵的霸氣。
而水雲珠這樣的,卻僅僅限於俗媚了。
舉手投足都彷彿在喊着世人應當悉數矚目於她,同時也不遺餘力去毀滅所有的“絆腳石”。
彷彿只有被天下所有的男人青睞,才能讓她擁有臉面與尊嚴。
所以,她又如何容得下有人搶在她前頭,吸引她原本想要的矚目?
蕭璧凌終是追錯了方向,卻並未想到,那些血跡所指,並非青蕪離去的方向。
而是傅雲縉的。
他是率先進到客房內的人,“春風化雨”之後,又被青蕪藉着昏暗的光線用刀在胳膊上劃出一道口子。
可她一來內傷未愈,二來對手又不止一人,還個頂個的奸詐狡猾,到底還是寡不敵衆,負傷之後跳出窗外,遺落了髮簪,可起身便被追出的厲空城一掌擊中,落入河中。
然而蕭璧凌看到那髮釵與血跡之後,卻錯認爲是青蕪負傷之後並未沿河而行。
這當真是他最大的失誤。
等到筋疲力竭的青蕪伸手觸到河岸時,天色早已大亮。
她就這麼不上不下地伏在河岸,溼透的長髮披散下來,從面頰到肩膀緊緊裹住,剩下的則泡在水裡打開成個扇形,從裡到外透着一股水草味。
她肋下負傷,下半身仍泡在水中。這一路漂流,身中寒疾一連發作了兩回,再加上要竭力躲避厲空城在她落水之後放下的小蛇,只叫她感到生不如死。
所幸天氣尚暖,也正是託了這個“福”,她纔沒死在這冰冷的小河裡。
青蕪苦笑一聲,勉力支撐上岸,不等站穩,便覺一陣眩暈,險些就要栽倒下去。
“命好大啊,”一個柔媚的話音漸近,越發變得清晰,“看來我的擔心還真是多餘了,只看眼下這般情形,隨便找個不會武功的廢人,也能一刀把你殺了。”
青蕪眉尖微顰,擡眼望去,卻見水雲珠正從她眼前那片林子裡走出來,徑自到她跟前。
“真是好可憐啊,”水雲珠伸手挑起她下頜,道,“不知道被蕭公子看見,又會作何想法。”
“你不還當他是殺夫仇人嗎?”青蕪若無其事道。
“喲,你怎麼知道,我沒對他們說,是你殺了我丈夫?”水雲珠眼波流動,嫵媚之中隱隱透出一絲狠辣。
青蕪嗤笑一聲,並不答話,這般雲淡風輕的模樣,更是激發了水雲珠心中怒火。
“看來,蕭公子不來找你是對的,命這麼大,哪用得着他出手呢?”水雲珠笑得眯起了眼。
青蕪從水雲珠的話裡,聽出了滿滿的嫉妒。
這女人剛死了丈夫,哪隻眼可能剛好瞎了看上蕭璧凌,所以要故意如此說話,想通過激怒她的方式彰顯出存在感。
若不是因身後便是冰冷的河水,青蕪早就該躲開了這女人的挑釁。她輕笑一聲,在水雲珠再一次開口之前,手中橫刀已飛快出鞘。
水雲珠驚駭於她重傷之下竟還能有此氣力,即便立時閃避,也仍是避免不了被那刀刃劃傷小腹,一時間裙腰處已是鮮血淋漓,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
“你還有力氣?”水雲珠甚至來不及動手,右手脈門已被她手中刀鞘狠狠擊中,那一瞬間,她只覺着,自己的右掌就快要被打飛出去。
“你不是說,隨便一個廢人都能殺了我嗎?”青蕪的刀旋即架上她頸側,輕笑一聲道,“如此說來,你連個廢人也不如了?”
“你是妖精嗎?”水雲珠幾乎驚呆,“如此情形竟還能反擊?怎麼可能!”
“離開了李俊庇佑,所謂玉面修羅,竟是分毫無用,”青蕪嗤笑道,“只知向男人賣寵承歡,貪得一時虛名,到了無可倚仗之時,便不過一具空殼。”
“賤人——”水雲珠說着,那刀刃已在她項上劃出一道血痕。
“是誰讓你們來的?”青蕪脣角微挑。
水雲珠閉口不言。
“你不願回答也可以。”沈茹薇手中橫刀又向她脖頸推進了幾分。
好歹也是一代成名的殺手,就這樣任人宰割,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便是死也不會告訴你。”水雲珠咬牙切齒道。
青蕪聽她說完,脣角驀地勾起一抹笑。
“你又不是唯一的活口。”青蕪說完這話,便讓水雲珠驚懼的神情定格在了這張美麗的臉上。
“真是蠢材。”青蕪的刀自水雲珠心口穿胸而過,淋漓鮮血順着血槽流出,爭相滴落在地,周遭的腥甜氣息,也愈加濃烈起來。
隨即便因身形不穩,一個踉蹌向前一步,跌坐在了地上。
她聽到了腳步聲,擡頭一看,卻看見荀弋正走到她跟前站定。
青蕪定了定神,勉力站了起來:“幽冥谷便罷了……爲何還會有你?”
“有些消息,我知道的總會比你多。”荀弋不由分說伸手扣住她一條胳膊,免得她再躲閃。
這種爲了避免她摔倒而爲的舉動,本該是攙扶,卻因爲她的抗拒,變得反而像是牽制。
“你還要和我動手嗎?”荀弋凝眉,望向她戒意叢生的眸底,“以你現今之狀,決計無法辦到。”
“我想先確認幾件事,”青蕪搖了搖頭,不論神情口氣,都已完全平和下來,“我也不至於立刻就會摔倒,所以,荀兄可否先容我問幾句話?”
荀弋聽完這話,不由一愣。
她看起來已完全是一副虛脫的模樣,可爲何看起來還是如此從容?
他遲疑了片刻,方纔緩緩鬆手,只見她將手中佩刀往地面一拄,用以支撐,隨即擡眼,直視荀弋雙眸,道:“你欠我的命債,在白石山就已經還了,對不對?”
“還欠你人情。”荀弋說道。
“還有人情?”青蕪輕笑,“那你接天元堂的生意,又是爲了什麼?”
“我已經說過,因爲他們說,你也在其中。”荀弋道。
“只爲還這一命?”青蕪搖頭,“我怕是不明白,爲何你們對這些如此執着。”
“因人而異。”
“那我應該信你嗎?”青蕪眨了眨眼。
荀弋愕然。
猝不及防地,他看到眼前女子露出了笑顏。
分明,她已憔悴至此。
可他並不是巧言善辯之人,聽到青蕪如此一問,竟忽然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我的確很需要你的消息,不過,還是得等一等。”青蕪轉身走到一旁,剛好錯開了他伸上前攙扶的手。
荀弋稍稍凝眉,看着她走到一旁樹下盤膝而坐,閉目調息起來。
調息療傷,雖無甚神效,但對於她這般已近虛脫的狀態,多少也有些幫助。
青蕪性子極爲謹慎,即便荀弋言明是來報恩,她也都將佩刀擱在身旁觸手可及之處。她倒不是真的多麼要強或是孤僻,只是寧可別人欠着自己恩惠,也不想這麼一來一往與無關之人有所牽扯,人情世故太麻煩,弄不好一個不留神還要牽連他人,那可就不是什麼好事了。
直至覺得呼吸順暢了些,青蕪方纔睜開雙目。
她看見荀弋坐在不遠處,也不看她,而是望着一側更爲密集的林子,神色凝重。他修長的身形,正籠罩在絢爛的日光下,遠遠望去,頗顯熠熠生輝。
青蕪沒有立刻開口說話,只是凝神回想了一番昨晚的遭遇。
傅雲縉等人來時並未說明來意便已動了手,以至於她一開始真就覺得,他們是爲了李俊。
可水雲珠卻出現了,還是單獨一個。
只能說明,他們有極大的可能是同來的。那麼既然正主來了,她都不現身,其餘二人憑什麼爲她賣命呢?
一個連李俊這種貨色都能作爲靠山的女人,在門中能有什麼地位?
活活丟了半條命的青蕪豁然開朗:“他們不是爲了李俊來的?”
“幽冥谷的幾個殺手收了天元堂的佣金,說必然是你加害了何百川,還將汪詔峰打成殘廢,這纔要取你性命。”荀弋說道,“此事上不了檯面,也只能與幽冥谷合作,畢竟,李俊的一條命也牽涉其中。”
“李俊是水雲珠殺的。”青蕪遠遠瞥了一眼水雲珠的屍首,道,“真是個蠢女人。”
自信到以爲自己親手斷了“靠山”之後,便能立刻找到更好的,結果只能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不過何百川怎麼死了?
她大概連何百川的正臉都沒好好見過,若是自己會妖術,倒還有幾分可能。
在齊雲山上追殺他們的人,領頭的是汪詔峰,何百川一個五十好幾的人,總不至於給他做跟班纔是。
“何百川死了?”
“是失蹤,”荀弋道,“就在你離開歙州前。”
這時間的確對得上。
他們怎麼不乾脆說是蕭璧凌乾的?難道是過節不夠深?
不過她想了想就明白了,雖然她與蕭璧凌是一同對付的汪詔峰等人,但一來是她將姓汪的打成殘廢,二來她和程若歡也的確是與天元堂過節更深,第三,蕭璧凌的背後尚有扶風閣,她有什麼?總不會對方放過她,還能從許玉蘭那裡撈點錢財來花。
青蕪想完這些,望了望荀弋,卻不說話。
她的神情始終沉靜,看起來似乎什麼事都無法撼動眸底那一池靜水,可是她心裡的困惑,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多。
“那,那天在白石山發生了什麼?”青蕪問道。
“被人羣衝散後,”荀弋眸底依舊結着一重萬古不化的堅冰,“當日奪魁之人,已無處可查,可我卻恰好撞見玄澈將天元堂門人堵在下山途中。”
還有這檔子事?
“何百川等人與他交手落敗,後來不知說了什麼,竟和解了,除了把張公子送給他們,玄澈還送出了那個盒子。”荀弋道,“只是我心中奇怪,爲何他交人不在大殿,而是選在遠離十瀑峽的山谷中,且那時玄澈一身布衣,打扮有些落魄,唯一可能的解釋,便是因門中內亂而喬裝如此,打算抽身而退,既然如此,他又爲何會把那個礙事的盒子帶在身邊,還如此有閒情將之贈與他人?”
青蕪搖頭不言,只覺腦中結了一團亂麻,她在心中將那日所見情形飛快梳理一遍,卻並未發現什麼漏洞。
荀弋倒也不像是會說謊的人。
“我那時心中也十分好奇,卻看見玄澈折回大殿,去見那顧蓮笙,還將傳位血玉令交給了他。”
青蕪不由睜大了雙眼。
她這個人很少驚訝,可是從荀弋口中聽到這樣的“奇聞”,她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不驚訝。
既然能夠如此和氣將尊主之位移交,雙方又爲何大動干戈,還死了那麼多人?分明是蓄謀已久的奪位,明明已經脫身,還不緊不慢自己送上門去。
白石山那羣人,還真是有着與衆不同的閒情逸致。
青蕪對鏡淵的陰謀倒是沒有太大興趣,可荀弋接下來的話,卻讓她結結實實吃了一驚。
“血玉令到了顧蓮笙手中,他便讓手下帶出一人交給玄澈。”荀弋說到此處,卻忽然沉默了片刻。
青蕪立刻便猜到,那個被帶走的人,一定有着讓人吃驚的身份。
“是誰?”她問。
“蘇易。”
荀弋並不是一個懂得賣關子的人,但即便是有話直說,這樣讓人匪夷所思的事,還是得掂量一番纔好說出口。
殺手說話的確很是乾淨利落,連給人好好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蘇易怎麼到了顧蓮笙手裡?鏡淵傳位的血玉令被玄澈拿去換蘇易?他是玄澈的什麼人?竟被看得如此之重……
荀弋從她遊離的眸子裡看出了疑惑,眼神忽然篤定了些,直視她雙眸,放緩話音,道:“你果真不知道那個傳聞?”
“荀兄但說無妨。”青蕪心下儘管還是震驚,可是還是有種與生俱來的保持外表平靜的能力。
除了與家仇相關的江湖軼事,以及那些打打殺殺的事情,她都聽說過些,可是關於鏡淵這種隱世門派的秘聞,她的確是從未打聽過。
“玄澈好男色,門中孌童無數,還時常……”荀弋大概是考慮到她畢竟是如此“端莊”的一個女孩子,有些話想了想仍是未曾說出口,“其他事我便不知了,至於這些事之間,是否有所關聯,也不是我所能管的事了。”
青蕪點頭,似乎並不詫異。
玄澈看上蘇易了也不稀奇,畢竟他的確是個美人。
荀弋應當也對她對沈軒的執着,以及爲何會與蕭璧凌同行十分好奇,但經過了上次試探碰釘子的事,他大概已不會再問什麼了。
青蕪這時,才後知後覺想起蕭璧凌來。
可她知道,若帶着這一身傷繼續待在河邊等人找過來,事情可就麻煩了。
“這些事,多謝荀兄前來相告,”青蕪起身道,“從此你我兩清,也免得來日交鋒有所留情,當是好事。眼下此處不能久留,我想盡快離開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