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蕪暫時寄身的客舍地處清靜,當中還有個獨立的小院,雖然不大,卻收拾得很雅緻,小巧而精緻的假山和池塘,還有繞院而建的長廊,每天都有人打掃得很乾淨。
這種小地方,也難得能有像這家掌櫃這般有如此雅緻的喜好,也讓才從血雨腥風中暫時抽出身的青蕪,嗅得了幾分久違的風雅。她的傷好得很慢,可精神卻一直很好,每日都會抽出些空,到長廊裡坐坐,整理着那些纔剛剛得到的,仍舊有些無頭無緒的消息。
在離開宣州前,她曾回客舍尋過蕭璧凌,聽聞他也不知去向,便也不去瞎找,她畢竟還帶着傷,若是這麼一來一回又生出別的事來,麻煩便更多了。
午後的初秋仍是暖的,照得人身上不由得多出幾絲睏意。青蕪立在走廊之中,看着塘下游魚來回嬉戲,沉吟不語。
聽到身後忽然靠近的腳步聲,她本能反手就是一掌,卻被對方輕鬆格住手腕,阻下所有力道。這一擊擋格並無殺機,完全是平和的,她隨即回頭,先入眼的,卻是一襲鴉青色衣衫。
“是你,”青蕪見來人是荀弋,眼中戒備漸漸褪了些許,“沒走?”
“你的刀本不鈍,卻過於焦躁了。”荀弋眸色一如既往冰冷。
青蕪還未完全收回的招式不覺一滯,她沉吟片刻,並不答話,放下手的速度卻慢了許多。
眼前這個男人不過大她幾歲的光景,原就是同輩,在原本就不算十分熟悉的情境之下,如此直白道出她招式漏洞,還頗有些指點的意思,一時間讓她還有些接受不來。
可她沒有反駁,也沒有認同,而是認真想了一會兒,忽然便發現他是對的。
她初次接觸武學之時,已是及笄的年紀,尋常人家女兒,這個年紀都早已許了人家,隔一兩年便要出嫁了。
到了那個歲數,骨骼多半已成形,再去習武,自然不如幼童那般好領悟,加之她一門心思想到要回中原探尋舊事,不可避免地便帶了些迫切的意思,加之爲求遮掩門路,糅合了許多旁的東西,所學的一切皆是將心法招式倒背如流,而使出來又完全是另一個樣。
荊夜蘭曾說過,她算是有些天分的,換別個嬌滴滴的閨閣千金,估摸着剛上手連劍都拿不動,她還能有樣學樣,稍加點撥便能有所精進,已是極難得了。
“你的刀,本不該是殺人之刀。”荀弋道,“加之你體質稍弱,過於偏重剛猛一路,反會令餘力不足,失了機巧。”
青蕪眉心一動,擡眼望了望他,卻漸漸從這話裡悟出些意味。
她身手靈巧,所用兵器也較其他刀類流派較輕,這本是優勢所在,加之她內力尚淺,空用蠻力,只會讓這等過度消耗拖慢了反應迴旋的餘地,更易吃虧。
荀弋不會那些拐彎抹角的話,看見什麼便說出來。習武之人總會有種本能,便是在無意之中,哪怕手中空空,習慣性使出的,也是與平時所用兵器一脈相承的招式。也就是這隨手的一招,他竟立刻便看出了破綻。
這位“冷麪閻君”的名號,果然不是白來的。
“多謝荀兄指點,”青蕪不是自負之人,也知道自己有多少斤兩,只是被他一語道破,仍是有些不快,可細想之下也的確是自己急功近利,學藝不精,被看穿也沒什麼好丟人的。
只不過,他又是因何而來?
“我是見傅雲縉等人仍在此地徘徊,方折回看看。”荀弋說着,眉心卻微微一蹙。
他看見青蕪脣角動了動,略一點頭,卻未開口。
荀弋此人一向是有事說事,多的也不會,可他行走江湖多年,察言觀色的本事還是有的,如今既已遭了懷疑,多說已然無益。
“荀兄不必多想,”青蕪微笑,“我只是在想,不過偶施援手,便能換得荀兄如此相助,心中實在感激。”
話雖如此,可她手中的刀,卻實實在在已推出鞘外寸餘,荀弋對此事感知本就十分敏銳,倏然之間,身形便已退出半丈開外。
“荀兄既然出言指點,那又何妨讓青蕪討教一二?”青蕪拇指一鬆,橫刀露出的些許鋒芒也立刻歸入鞘內,荀弋眸光沉斂片刻,卻放下腰間佩刀,順手在身旁樹上折了兩段枝條,將其中一段拋了出去。
青蕪對荀弋並算不得多信任,接這枝條之時已暗運了內勁以防有詐,可那枝條卻只是輕飄飄落入她手中便不再動彈,着實叫她心下暗生出幾分詫異。
“既是討教,又何須動得刀兵。”荀弋說完這話,神色便又冷了下來,殺手有殺手的本能,一到過招之時,自能立刻斷絕其他思緒,一心只在手中刀。
他手中枯枝一擡一遞,另一端頃刻間便已到了青蕪眼前,青蕪本能提起枯枝試圖向上挑開,然而想起荀弋方纔一襲話,卻立刻收了力道,在兩條樹枝交會的一瞬,旋身閃開,同時手中枯枝順着對面那一支的紋路,順勢在凹處一卡,向那鋒芒所指一端帶了出去。
荀弋搖頭,指尖向上一撥,原本被卡住的枯枝便打了個旋,向上翻起,在空中連打了幾個轉,又落回在他手中。
青蕪見狀凝眉,卻見荀弋道:“這是樹枝,曲折之處,的確有力可借,但若換成了刀劍,則無半分起伏,你又當如何讓它受你牽引?”
到了這一刻,青蕪終於對他先前所指錯處,完全心服口服。
“不過,”荀弋道,“這枯枝在你手中不過片刻,便立刻找出其破綻並能從中借力,也並非毫不可取。”
青蕪沒留心他這一句話,卻似乎想到了別的什麼,她忽然一笑,對荀弋道,“荀兄能否再用一次方纔那招?”
荀弋並未應聲,但仍是依她所言,以那一截枯枝使出了與方纔同樣的招式。
這一次,青蕪手裡的枯枝,既沒有向上硬挑硬撥,亦未向方纔那般借紋路牽引,而是直接用枯枝一段,從下至上,輕輕一點。
這一點,不偏不倚就在那枯枝靠近末端之處,而荀弋此招餘力未盡,仍舊因慣性向前遞出一段,兩力交匯,竟憑空生出一股力道,將其指向朝上引偏。
青蕪只微微仰首,便避開了這一擊。
荀弋到底是令江湖中大多數人聞之色變的殺手,若一招失手便無應對之法,那和大街上耍大刀的賣藝人也沒什麼區別。
青蕪避開那一招之後,便即收回枯枝,從右往左橫掃而出,卻分明連他衣角也沾不到半點,頃刻之間,荀弋身形已然退出三步之外,手中枯枝一立,眼看便要截下她這一掃,卻見她眉梢一揚,手卻倏地一鬆,隨即彈指推出,正看那枯枝繞着荀弋手中那一支打了個轉,才鬆開的右手卻飛快上前,重新接住已繞到後面的枯枝,再次橫掃開去。
這一次,即便荀弋墊步退開,也仍舊被那枯枝擦中了衣衫邊緣,留下一道淡淡的印記。
他方纔還在說她懂得隨機應變,這纔多久的功夫,立刻就把荀弋方纔用過的招數學了去。
“承讓。”青蕪一笑,隨後卻主動亮出招式,荀弋也不再禮讓,有來有往,見招拆招。
日光斜照,落在池塘水面折射出的光芒,同漫天洋洋灑灑的光華一道落在院中,照着院中女子一身隨着越發嫺熟的步法翻飛的海棠紅裙裾,恰似一朵絢爛的牡丹,光彩照人。
荀弋在轉換手中招式時,目光略略得閒,無意便在她身上多留了片刻。
他最近說的話,的確是有些多了,多到他驀地有了一絲錯覺。
與她相識已久的錯覺。
“到此爲止罷。”他忽然開口。
青蕪下意識伸手碰了碰肋下傷口處,還好,沒有出血。
經過方纔這一番對招,她似乎很快便掌握了要領,招式出勢之速分毫未減,卻多了幾分靈巧,少了許多戾氣與急躁。
荀弋看出她悟性之高,卻不出聲。不知怎的,他覺得自己不論說什麼都不合適。
說多了像是輕薄,說少了又像是敷衍。
也是在這一刻,他漸漸想起了自己的身份,的的確確,他不該再說什麼了。
但他知道,傅雲縉等人,應當再也沒有傷她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