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君毅的人用的是真刀真槍,鄭歡的人用的卻是木製兵器。不過鄭歡的人比對手多出數十倍,又是哀兵,格外兇猛。
眼看着血案即將釀成,大帥親自領兵衝散了人羣。
“不跪者死!”大帥的喊聲震動當場所有的亂兵。
“不跪者死!不跪者死!……”中軍部曲跟着喊了起來。
正威正德兩營兵士紛紛扔下了武器,跪在地上。
很快,局勢已經穩定了,地上黑壓壓跪了一片。
“統統回營,擅出者斬。”大帥下令道。
戚肩嚇出了一身冷汗,終於回到我身後,牢牢地握着推把。
大帥開帳了。
鄭歡被反綁着跪在帳下。
從進出的將校眼中,我可以得知,他們已經都知道了發生的一切。
“正威營譁變一事,衆將有何觀想?”大帥滿面寒霜。
無人回答。
“此事非同小可,本帥以爲,當斬鄭歡,以明軍紀。”大帥沉聲道。
“稟大帥,臨陣斬將不祥,還請大帥三思。”史君毅跪倒在大帥面前。
“稟大帥,鄭歡累軍功至校尉,戰功卓越,此次一時腦熱,還請大帥從情。”是羅田,前軍風林營統領。我認識他,卻不是很熟,聽說他也對此次陽關攻略不曾用到前軍而憤憤不平。
“大帥三思。”跟着跪倒了不少將軍。
收服陽關一戰是我朝最後一次大戰,之後便都是些剿匪的戰役,老將大都得享天年,如今這批將領都是些三、四十歲的戰友,有種生死與共的情意。
我知道大帥也不願臨陣自折膀臂,上言道:“鄭將軍罪不至死。”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降鄭歡爲衛尉,罰餉一年,權領正威營。”大帥判道,“讓他去領一百軍棍,散了吧。”
將軍們魚貫而出,大帥示意我留下。
“唉,軍紀渙散,若是三十年前,今日要斬的起碼三將。”大帥嘆氣道。
我知道大帥心情不佳,沒有說話。
“鄭歡鬧事,必死無疑。史君毅應對有過,當死。蔡濤火上澆油,一樣該死。”大帥又嘆了口氣,“可今時不同往日,此三人皆是俊傑,我老了啊,下不了手。”
“一百軍棍足以殺威。”我看着大帥的銀髮,輕輕道。
“鄭歡非大將之才啊……”
“卻是一員猛將。”我笑道。
“剛而易折。”大帥苦澀一笑,“小明以爲十年之後誰人能繼我之位?但說無妨。”
我略微沉思,看着大帥道:“十將之中,明只知其三。李渾輕敵不敏,且上賊船,自然沒有可能。曹彬剛勇有餘,智略不足,其成就不過是員戰將。倒是金繡程,有將帥之風,只是……”
“城府極深?”大帥替我補完了句子。
我沒有答話。
“將有智將、猛將、怯將、庸將之分,此四等將軍只可領兵。還有一等,統領不過十人,卻能翻天覆地,此等人便是帥!帥者,領將之將也。若是城府不深,如何領將?”大帥微微一笑,“倒是你,出於虛先生門下,人心機變還未滿師啊。”
師父也曾這麼說,難道我還沒有進步?
“等鄭歡傷好了,我們也該走了,好好休息吧。”大帥仰躺在座椅上,緩緩說道。
我知道大帥已經決定用合朝廷心意的方式平叛,默默退了出去。
“去看看鄭將軍吧。”我對戚肩說。
戚肩腳步略微頓了頓,還是故作鎮定地推我往正威營去了。
鄭歡的一百軍棍剛剛打好,被人擡進營帳,見我在裡面,微微動了動嘴脣,沒有說話。
我上前把了把鄭歡的脈象,平實中厚,顯然一百軍棍沒有打實。
“鄭將軍傷了經脈,可要好好休息,切莫動氣。”我配合道。
鄭歡蠕動嘴脣,演技十足。
我沒再說什麼,讓戚肩推我回去。
看來出關的日子不遠了。
鄭歡的傷還沒好,陽關卻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他叫張泰。
“咱家是來監軍的,諸位將軍好生替聖上效力,咱家自當舉薦。”他扯着公鴨嗓子,說着。
大帥面無表情,不發一語。
本朝不是沒有過監軍,不過從來沒有宦者監軍,這可以說是對領兵大將的侮辱。
武將不同文官,不會給他好臉色看。張泰自己也一定覺得有些不妥,瞟了我兩眼,扭頭掏出手帕,掩着嘴輕聲道:“怎麼殘廢也坐在這裡……”
軍帳裡本來就安靜,他的聲音又刺耳,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我早就已經習慣了,處之泰然,看到幾個將軍憤憤之色,還有些欣慰。
“連閹人都坐在這裡……”有人一樣輕輕地說道。
“誰說的!”張泰叫了起來。
當然沒人理他。
“誰說的!敢說不敢認,算什麼男兒!”
“本將說的!如何!”王寶兒站了起來。
我有些吃驚,剛纔的聲音並不是王寶兒的。
“這裡站着的都是朝廷大將,正三品校尉銜,你一個閹人,憑什麼坐着!給我站起來!”王寶兒性子火爆,一聲猛喝居然嚇得張泰跳了起來。
張泰是個真正的小人,出醜也不知恥,又急急坐下,手出蘭花指:“咱家可是監軍,有先斬後奏之權,來人,給我拖出去杖責五十!”
我覺得有些噁心。
“來人!”張泰又叫了一聲。
連他的護衛都沒有理他。
大帥清了清喉嚨,道:“開始軍議,斥候何在?”
“卑職在。”門口一個候着的軍士轉身進來,單膝跪稟,“卑職等已經探清路線,沙盤正在製作中。”
“儘快呈上。”
“領命。”斥候又轉身出去了。
剛纔的插曲似乎被所有人遺忘了,除了張泰。
過了不久,一張五尺長寬的沙盤擡了進來。
“出陽關後行軍三日可出峽谷入大漠。”斥候點着沙盤,“大漠兇險,只有三條路可到琺樓城。其一,先北上,後南下,行軍三十日,卻是最爲保險,一般商旅都走此路。其二,直行,行軍二十二日,隆冬偶有沙暴。其三,先南下後北上,行軍二十七日,路旁偶有流沙。”
“大帥,沙漠廣大,爲何只有三條路可走?我軍自當獨闢奚徑,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張泰自以爲聰明地說道。
“公公,沙漠廣大,卻異常兇險,若是不走老路,一旦迷失路途恐怕十分麻煩。”大帥耐心解釋着,引起幾個將軍的不平。
“咱家以爲,我天朝大軍,戰無不勝,所向披靡,自當走中路,一舉攻下去樓城。”張泰乾咳道。
“不知公公所言的去樓城在哪裡?”
衆將鬨笑一堂。
張泰長袖一甩,冷哼一聲,疾步走出大帳。
大帥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氣,對我道:“寧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
“小人難養,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莫若開罪了擺在明處。”我回道。
大帥又把目光投向沙盤,道:“琺樓城離我不近,途中沒有補給,實在是件難事啊。”
“大帥,依我之見,還是應該固守陽關,西域之事,只有徐圖。”我勸道。
“唉,本帥是不急,可是朝中有人急啊。”
“大帥,末將有話稟告。”是前軍火山營統領武納。
“說。”
“沿途既然無城可供補給,我軍何不建城?先於谷口立一大關,使陽關成內城,囤積糧草。次仿酒泉酒池,立犄角兩城,徐圖琺樓城。”
“如此軍耗太甚,要到哪一年方能西征?”羅田反對道。
“若非如此,一萬年也西征不了。”武納頂了回去。
“築城之計實爲上佳。”我插話道,“只是諸位將軍以爲前朝慕容付、蔡齊如何?”
“皆是不世名將。”雖然有些不甘心,羅田還是承認道。
“小城不過三五年可立,爲何不世名將,寧可西征九年,不曾築城?”我再問。
沒有人回答我。
“學生並不曾西出陽關,只是以爲,既然行軍大道不過三條,恐怕沒有足夠的土壤立城。”我猜。
“先生所言不差,大漠之中,全是砂土,不能承重。另外還有流沙、沙暴,皆是詭異難測。且大漠中沒有水源,即便立了城,也是死城。”斥候說道。
“賜坐。”大帥突然道。
親兵搬了數十張凳子進來,衆將坐下,看來大帥是要衆將長考攻城戰略。
沒有人開口。
所有人都陷入沉思。
我仔細回憶着史書中的細節,希望找到當年兩位名將走過的路。可是史書只是很籠統地說他們曾經浴血西域,連攻下了多少城池都沒有提。
親兵點上了蠟燭火炬,天色已經暗了。
師父若是在這裡,他會如何呢?我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