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戰國之時有一慣例,兩軍對戰,勝者將敗者一方的陣亡兵士屍體堆積在大路兩側,覆土夯實,做成一個個金字形的土堆,號稱“京觀”或是“武軍”,用以誇耀武功。其後各朝亦有將軍爲之,只是越來越少。
我太祖皇帝在《行軍七要詔》中明令大越將帥“不築京觀”,且還是位列“不得屠城”、“不虐降兵”之後的第三要,所以怪不得史君毅會有疑慮。
“對,京觀。”我強調了一遍,“讓高濟人將那些倭兵堆在漢平城外的官道上,想來他們不會拒絕。不過,我的京觀有些不同,不要覆土,我要讓那些屍體曝露荒野,一百人堆成一個,以儆效尤。只是我大越陣亡兵士,一定要好生下葬,客死異鄉已是人生一大悲事,不可再令其遺體受辱。”
“大夫,違抗先皇聖旨可是大不敬之罪啊,且築京觀恐怕會有違天和。”史君毅勸我道。
我的如意拍了拍手心,道:“我不只是誇耀武功,更有深意,將軍只管去做。”
史君毅見我堅決,也不多說,出去傳令了。
等我到了外面,倭奴兵倒掛了軍旗,開始投降,先頭是每兩人都押着一個高濟兵,到後面就成了抱着大捧的金銀珠寶。我看得眼皮直跳,叫過鄭歡,吩咐了兩句,饒是他鐵打的漢子,還是臉上變容,道:“大夫一日兩次違背先皇聖旨,這……”
“鄭將軍,若是他們能帶一個宮女出來贖身,我便收回此令!”我強壓怒火,“今早那個降使還問能否以宮女贖命,我回他可以,只是不能糟蹋了她們,否則我一個都不放過。你看現在,沒有一個女子!恐怕他們也找不出一個沒被糟蹋的女子了。這等禽獸,我若白白放走豈不是有違天道?”
鄭歡沒有言語,還沒等他應命,已有高濟人哭着喊了什麼,人生頓時鼎沸。我怕激起民變,忙令兵士驅散人羣。
“怎麼回事?”我招來樸舜臣。樸舜臣滿臉悲憤之色,道:“這些畜生!宮內五百多宮女,都被姦殺了。”我看了鄭歡一眼,鄭歡沒有回話,微微躬身,出城安排去了。
遠處的石載也趕了過來,詢問出了什麼事。我將五百宮女被姦殺一事告訴了石載,石載臉色一變,單膝跪下,道:“末將失職,還請大夫處罰!”我連忙伸手扶起石載,勸道:“是這羣禽獸乾的好事,與將軍無尤。”
“末將當日本想將這些宮女一併驅做民役,只是高濟大臣哭訴:她們都是伺候高濟王的,不能去伺候民夫,末將便自作主張沒有強逼……末將壞了大夫軍令,還請大夫懲處!”石載跪在地上不肯起來。
我自然不會因爲五百異族女子去責我軍大將,而且相信石載當時也是擔心激起民變,當下朗聲道:“石載壞本官軍令,論罪當誅,只是目下乃是用人之際,姑且令爾戴罪立功,本次漢平守略,石將軍功過相抵,就當石將軍沒有參與罷了。”
“謝大夫!”石載站了起來,欲言又止。我明白他的心思,道:“親衛隊血戰有功,我會讓主薄記全隊上功一次。”石載這才欣然退下。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想到羨慕前人是最愚蠢的,我帳下的史君毅、鄭歡、石載……哪個不是名將之器?隨着在戰火中一日日地錘鍊,他們總能名留青史。
爲防俘虜譁變,我命他們分批出城,每批百人。這次倭奴五萬大軍,漢平之後只有這數千敗軍了。
“報大夫,此番漢平大戰,殺敵四萬五千,俘虜兩千。我軍親衛隊傷十九人,殉國十七人,其中衛尉三人,兵尉十四人。正威營傷亡兩千四百人,其中殉國衛尉兩人,兵尉三十六人,龍門營傷亡一千三百人,其中殉國衛尉四人,兵尉十四人。”史君毅報道。
我點了點頭,道:“一定要好生安葬,能錄下名字的,便是小卒也要錄下名字。高濟人死傷多少?”
“據樸舜臣所言,高濟兵民死傷過萬。”史君毅言語中有些吞吐,我知道其中或有隱情,問道:“莫非不是?”史君毅點了點頭,道:“末將命人築京觀,發現壯年男子多數戰死,估算死者恐怕在五萬之衆。”
我吃了一驚,連忙問道:“怎會如此?”
“高濟人蠻勇好鬥,末將在北門也見了,攻殺敵人毫無章法,卻不畏死,城北原是高濟人的防區,陷落之後自然死的就多了。”
我心中黯然,武功有七:“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衆、豐財”,此番漢平一戰未能禁暴失了首功,戢兵更無從談起,高濟宗廟陷落不算保大,尚有倭兵源源而來毫無定功,現在高濟又死兵民五萬衆,談何安民?和衆?但願別得罪了小人便謝天謝地了。唯一的收穫只有豐財了……
我讓幾位將軍清洗休息,漢平雖是雌城,兩萬餘倭兵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攻下。
“大夫,有人求見,說是大夫派出的密探。”門口兵士報道。
我心中一奇,不知是哪路人馬,若是探馬營的人,該先通報史君毅纔對。“讓他進來。”我吩咐道。
進來的居然是早上那個倭奴使節。我心中不悅,道:“我何時派了你這等人做奸細?”
“大夫,小人求大夫允許,迴歸母國,小的當效犬馬之勞。”那人跪在地上,戰兢道。
“這等小人,留着也沒有用處,先生,殺了罷。”戚肩也正氣惱倭奴的殘虐,在一旁言道,兩旁的兵士也都向他透去鄙夷的目光。
我本來極看不起這等沒品的人,靜心想來卻又覺得日後和倭奴打仗,總有用得到他的地方,道:“念你有華族血親,饒你不死,你叫什麼?”
“小的叫薛三郎。”他報的大概是母親的孃家姓氏。
“小山,給他錄個名,領伍長俸,三年內不予嘉獎。”小山是陳中遠的字,這位主薄平日說話不多,只是出征之前的筵席上他倒是說了不少。
“卑職領命。”陳中遠瞪了他一眼,悠悠回道。
“還有,‘薛’乃是唐朝開國大將軍薛元的姓氏,你白的辱沒了他,我看還是改姓‘謝’罷。”我有些不耐煩,給他找了個諧音字。
他居然恬不知恥地謝我,讓我寒毛倒豎。
“明大夫,漢朝大將軍謝桓道也是這個‘謝’字,依下官看,莫若給他個‘犬’字爲姓罷。”孫士謙在一旁道。我頭也懶得擡起,道:“仲進說的有理,日後你就叫犬三,下去罷。”
他跪着倒退,屋裡的空氣都似乎好了許多。
過了許久,我問了聲:“什麼時辰了?”有人答我申時已過。探馬營的軍報說今日傍晚倭兵將至,不知爲何還沒有到。與其待敵,還不如趁着新勝,士氣正旺,主動出擊。我讓人找來鄭歡。
沒多久,鄭歡到了。
“俘虜一事鄭將軍可處理完了?”我問。
“回大夫,一共兩千一百二十三人,都處置了。”鄭歡頓了頓,“只是有不少受了重傷,再砍去右臂之後就死了。”
“無妨,誅而不教方謂之虐,我等已經是有教無類,算不得虐降。”我喝了口茶,道,“還有一事要麻煩鄭將軍。”
“大夫請說。”
“我想讓鄭將軍率兵去城外候候倭奴的東路軍,待其立營不穩之時……”我的綠如意當空掃了一下,鄭歡面露笑色,顯然是會意了。
“我會讓阮將軍接應貴部,不必貪功貪大。”我說,“我只是要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罷了。”
鄭歡行禮而去。
當日,鄭歡於城外東南十里遭遇了敵軍先鋒,算不得血戰,我方傷亡不過百人,倭奴退兵六十里紮營。我後悔自己沒有跟去,也懊惱無法通知成、沐這兩支附在敵軍身後的奇兵,否則明年的今日便是這十萬倭兵共同的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