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馮霂的車駕停在門口。
我理了理衣襟,吸了口氣。自從房志齡的那句話之後,我對馮霂居然有了些懼意。那張慈善的臉再不像之前那般和藹,似乎每絲微笑都藏着一把刀。
想來好笑,當年我還問大帥,爲何朝中有人知道國老被囚,卻沒有人營救。現在算是想明白了,朝堂是個名利場,人人心中都有一把小算盤。
“馮相,恕學生失迎之罪。”我堆起笑臉道。
馮相也是一臉堆笑,道:“何必如此見外?私下裡,老夫託大喊你一聲賢侄,如何?”
我當然裝作受寵若驚,連聲稱呼“馮伯”,心裡卻更加忐忑,不知他爲何如此客氣,只幾日前還是叫我“明大人”的。
讓了座,馮霂端起茶,笑道:“賢侄啊,昨日房志齡可是裝醉?”
我不料他居然說得這麼坦白,順勢驚訝道:“馮伯是怎麼知道的?”
馮霂一臉得意,笑道:“爲官這麼多年,還會看不出他的小九九?他說了些什麼?”
“他……只是說了些家父的往事。”我支吾道。
馮霂“哦”了一聲,低頭沉思起來,不知道他是在想我是否騙他,還是在想房志齡爲何要說那些話。
當然,因爲老一輩人都知道爹孃的往事不適合提起,所以馮霂沒有多問,甚至我剛纔的支吾都成了再正常不過的事。
“賢侄,玉璽的事追查的如何了?”馮霂問我。
“李永平尚未招供。”
“賢侄啊,這事可要抓緊些了,今日朝中已經有人想出頭了。”馮霂喝着茶,道。
“哦?朝中還有人這麼有膽色?”我略帶嘲諷地笑答一句。
“大越立國不過四十年,忠臣總是有的。”馮霂盯着茶盞,說得我倒不好意思,“而且,有些人倒不是忠……”
“哦?那是什麼?”
“哼,還不是想沽名買直?賢侄久不在朝堂不知道,有些儒生就是把名聲看得比命重。你道他們爲何敢頂撞皇上?他們就是怕皇上不殺他們,那他們就不能留名青史了。”
“不會吧,怎麼說還是命重要些,呵呵。”我笑道。
“賢侄莫要不信,汗牛充棟呢,哪朝哪代沒有幾個要名不要命的?碰上聰明些的皇帝,讓他們吵,史官下筆的時候便是明君賢臣。呵,碰上笨些的,一刀斬了,史官便留下一筆暴君直臣。不論怎麼,本來默默無名的,現在總是能讓千百年後的人記得了,呵呵。”
我仔細品味,終於有些明白了,更多的卻是不屑,笑道:“命都丟了,身後事誰知道呢?”
“呵呵,賢侄說得是呀。”馮霂身子往前傾了傾,神秘道:“老夫歷經四朝,不過兩個字,保命……”
我一愣,跟着笑道:“呵呵,馮伯說的是啊。”
“聖人之道,聖人之道嘛。”馮霂哈哈一笑,“不過……賢侄,話說回來,朝堂的事可有辦法?”
“呵呵,馮伯,小侄倒是有個法子,不知成不成。”
“賢侄說來聽聽。”
“聽政。”
“聽政?”
“小侄記得漢時有過皇太后聽政的先例。”
“賢侄莫非忘了,正是女禍專政才亡了大漢天下啊。”
“呵呵,馮伯,小侄說的乃是漢初竇太后的聽政。大漢非但沒亡,還休養生息,方令光帝征戰四方啊。”我看出馮霂一定是在裝糊塗,又道,“兵權在小侄手裡,政權在馮伯手裡,那兩個女人不過就是用來壓壓那些沽名買直的儒生,哪裡會有什麼禍害?”
“就怕兩位娘娘不肯答應陪咱們演這齣戲呢。”馮霂道。
“呵呵,這個小侄自有計較。”
“那便好,其實照老夫看啊,陳和的餘孽,尤其還是不守婦道……這麼拋頭露面總不怎麼合適。”
“陳和的餘孽?”我不解問道。
“賢侄不知道?”馮霂一臉愕然,“陳皇后便是陳和的次女啊。”
“陳和原來還有個皇后女兒啊,呵呵。”我乾笑道。
馮霂跟着笑了一聲,突然硬生生收住,問我:“賢侄認識陳裕吧?”
我當然點了點頭。
“賢侄不覺得他和陳皇后長得很像?”
“呵,的確有人說陳將軍生得女相。”我笑道。
馮霂似乎對我的反應有些失望,提醒我道:“賢侄不覺得他們的姓……”
“呃……莫非陳裕是陳和之子?陳和的兒子不是早死了嗎?”
“是,死在高濟……”
“哦。”
我終於明白爲何三部要審我高濟戰事,還要治我慢軍之罪,更要將我正法,無非就是告訴全天下他兒子是個失敗的英雄,而且失敗的惟一原因是我這個殘廢陷害他。
“搞出那麼大動靜……”我嘆氣道。
“愛子之心,也怪不得他。”馮霂又喝了口茶。
我心中一緊,不怪陳和,那就是怪我了……“呵呵,是呀,愛子之心。”我陪笑,端起茶盞遮住了臉上的尷尬。
馮霂又說了些天氣燥熱不下雨之類的廢話,告辭回去了。
等馮霂一走,章儀從後堂走了出來。
“夫君,今天皇后一點東西都沒吃。”章儀苦着臉。
我還在想馮霂的事,有些不耐煩,冷聲道:“她不吃便不吃,還真當她是皇后?”
章儀撅起嘴,不滿地瞪了我一眼,退了下去。
翌日再次坐在大殿上時,皇帝身邊已經多了兩個位子,左側高坐着皇太后,右側是皇后。下面第一班坐着馮霂、我和房志齡,是爲三相,其後立着的是在京金龍閣輔臣,再後面方是閒雜百官。
如馮霂所言,果然有幾個小官跳出來說三道四,不過位高者有興趣的並不多,所以幾句話便給太后打發了回去。我看那些小官們也是賭徒,若是押中了一朝便能青袍換紫蟒,若是沒押中,我朝到底還有不殺文官的祖訓,大不了回鄉做個白衣卿相,一樣傲笑王侯,也是一段佳話。
位高者卻不敢玩,他們已經得享高位,再要他們下去恐怕比殺了他們更難過。而且他們也都知道了我的手段,不殺文官不罪言官是祖訓,也僅僅是祖訓,當不得不真的擋箭牌。更何況世人都知道,寧打老虎不拍蒼蠅,讓小官們亂叫那是我做宰相的度量,大官敢不識相那是自己往刀口上撞。
“既然再無他事,衆卿家便散朝吧。”太后一揮手,結束了早朝。
百官山呼萬歲,按班而出。
馮霂對我笑道:“如此倒真的穩住了。”
房志齡也笑道:“大越立國已然四十年,人心思安,穩起來容易。”
“呵呵。”我陪笑着出了正殿,心中一鬆。
在青龍門告別馮霂房志齡,我獨自趕到軍中,命王寶兒點十幾個好手跟我入宮。
“只帶十餘人嗎?”王寶兒有些擔心。
“從李永平的秘道走,人多口雜。”我說。
“末將這就去。”
很快,十幾個人穿過了秘道,出現在皇后寢宮。那座別院現在住的是何美人,陳皇后被我送去了倚翠園,本來是給貴妃住的別院,因爲聖上並未冊封貴妃,所以我剛好用了,也算將她一等,以示懲戒。
何美人大概早就知道這條秘道,看到我的出現並沒有多大的驚疑。
“明大人。”她大概以爲母以子貴,自己有些價值了,說話也硬了起來。
我遣開周圍內侍女官,冷聲道:“來人,就地正法。”
“啊!明大人開恩……”
何美人的話還沒說完,有兵士上前手起刀落,當胸一刀,美人一縷香魂迴歸無極。
王寶兒苦笑:“大夫要殺她,何必親自跑一趟?”
“她也算是帝母,給她點面子。”我笑道。
其實,我是要轉去東宮,順路監刑罷了。
東宮大門前立着迎接的便是呂無仁,被我下令打了五十大板,現在連站着都顯得彆扭。
“恭迎太傅駕到。”呂無仁扯着嗓子,東宮內侍統統跪了下去。
這是見師禮,太子太傅是儲君之師,九成九會成爲帝王之師,禮數慢不得。我也不讓,叫人推我進去。五歲的太子鞠已經迎到階下,略微有些怯意地問我好。
我讓過禮,笑問道:“太子殿下可還記得老臣?”
話一出口不禁有些尷尬,自己才過了三十,居然自稱老臣起來……
太子顯然是不記得了,搖了搖頭。
我招手讓太子過來,低聲問他:“今日做了些什麼啊?”
“蘇夫子教我練字來着。”
我記得聖上說過他聰明,想來該開的書都開得差不多了,現在練練字,等年紀大些再教導國事。
“是哪個蘇夫子啊?”我問他。
太子說不清楚,我瞪了一眼立在遠處的呂無仁,看似低頭閉眼沒有聽我們說話,其實他聽得再清楚不過了,當即上前道:“便是禮部侍郎蘇軌。”
“哦,東閣侍郎蘇端己啊。”我聽說過這個人,才名不下韋白,因爲韋白是北方人,蘇軌是南方人,所以時人道是“南蘇北韋”,隱隱還排在韋白之前。
“描的是誰家的本子啊?”我又問。
“是臨的本朝韋學士的《告宣州錢校書書》。”
我笑道:“蘇夫子倒是讓你臨韋學士的字啊,呵呵,那等韋學士歸京了,讓他來教你可好?”
“但憑太傅做主。”太子道。
我看得出他的確很怕我,有些擔心,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擡頭看到一旁侍立的呂無仁,我想到了什麼,對太子道:“他服侍的可好?”
一問到這個閹人,太子頓時來了精神,道:“大伴陪我玩得可好呢。”
我心中暗罵一句,依舊笑道:“既然大伴這麼會陪太子殿下玩耍,太子殿下一定很高興是吧?”
“嗯。”
“那殿下是否還有更高興的事做呢?”
“更高興……”
“比如,孝敬孃親啊。”我誘道。
“嗯,太傅說的是,我最喜歡看到娘笑着誇我了。”太子咧嘴笑道,露出一口乳牙。
我假裝皺眉道:“唉,可惜,娘娘現在可不好呢。”
“爲什麼?”太子奇道。
“因爲宮裡最最會玩的呂公公陪着太子啊,沒人陪娘玩了。”
“啊……”太子略微不捨地看了一眼呂無仁,道:“可是娘是大人啊。”
“大人也要玩啊。”我笑道。
“那、那就讓大伴去陪娘玩兩天?”太子看着我,小心翼翼問道。
“殿下真是乖孩子。”我誇獎了一句,對身後的將士道:“帶呂公公去見何娘娘。”
呂無仁大概看出了什麼,剛要叫喊,已被大步上前的王寶兒卸了下巴。我拉過太子,不讓他去看,只是問着功課。
太子怎麼說也是個孩子,到了午間已經忍不住要找“呂大伴”了。我不願意宦官教壞太子,尤其是個與我有仇隙的宦官,遂道:“殿下一直和大伴玩些什麼呢?”
“嗯……玩很多東西啊,騎大馬,藏貓貓……”太子板着手指道。
“夫子知道一種更有趣的遊戲呢。”我隨手摺了一條柳枝,只是一捋便剩下了一片最合適的葉子,放到嘴邊。
這人啊,若是小時候玩慣了的事,等七老八十了還能記得。我都不知道自己多久沒有吹柳葉了,結果放到嘴邊還是吹了出來。太子當然不會知道我吹的是什麼,他只覺得一片葉子能吹出聲音很有趣。
所以他也要試試看。
有些看似簡單的活實際上很難幹,當年我也是練了很久才吹出個調子的。太子吹了一手的口水,還是沒有聲音。我耐心地教着訣竅,就怕他喪失信心,不過三歲看人老,太子的確是個可造之才,一直吹到了下午,除了當中吃了一頓飯,愣是沒停過。
“殿下,太晚了,夫子得回去了。”我對太子道。
太子已經能吹出音了,正得意着,見我要走,微微有些失望。
我和太子真正只是相處了大半天,卻也有些捨不得他,自己也覺得好笑,道:“夫子明日再陪太子殿下玩。”
“夫子明日可一定要來啊。”太子扶着我的輪椅,一直把我送出了大門。
到底就是小孩子,不過就是一夜不能相見,弄得和生離死別似的,沒走幾步就要回頭看看我。出於臣禮,我只有等太子回去之後才能轉身走,這麼一來真是耗費了不少光陰。
太子又走了兩步,突然又跑了過來,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還有些詫異。
“夫子,我忘記了,大伴說要見孃親一定要夫子同意,是嗎?”太子眼裡閃着光。
我心頭一緊,道:“殿下想見孃親麼?”
“嗯。”太子點頭道。
皇家規矩,皇子三歲離母由宗正寺看護教導,因爲李鞠是惟一一個皇子,現在又是太子,所以一個人住在東宮。但是規矩不會廢,照宋時傳下來的舊例,他只有到了束髮之後才能見生母。
“太子多久沒見娘了?”我問他。
“好久好久了,每次我問大伴,他都說要看父皇的意思,後來又說要夫子同意。”太子顯得有些委屈。
“嗯,明日夫子帶你去見娘。”我對“娘”這個字最沒心防,大概因爲娘在世時我是個逆子……
“多謝夫子!”太子很高興地蹦跳着回去了。
王寶兒在外面等了我一天,微微有些倦色,我不好意思,道:“辛苦王將軍了。”
“大夫言重了!”王寶兒急忙道。
我因爲剛纔太子把呂無仁和“娘”並提,有些不舒服,或許那個閹人並沒有我想得那麼惡毒,但是我不能不殺他。
有宋之前,皇朝每當末年總是因爲皇帝年幼,外戚專權,甚至女禍。所以宋時便定了規矩,皇子三歲離母,且後宮不得干政,違制者斬立決。
宋後的確沒有了女禍和外戚,可是宦官專權卻葬送了宋齊吳三朝。所以國朝太祖定下宦官不得言政,不得識字等規矩,鑄成鐵碑立在宮內。雖然宦官們不識字了,卻未必不會干政。太子幼年監國,呂無仁對他的影響一定很大,我可不能讓一個閹人毀了將來的大越之君。
“大夫,或許我們得改口了呢。”
出宮的那段路長而無聊,兩旁的高牆讓人壓抑,王寶兒突然笑着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哦?爲何啊?”我隨口問道。
“大夫可知道百官是如何稱呼大夫的?”
“不知道,可別是什麼壞詞吧,呵呵。”
“呵呵,怎會呢。百官都稱呼大夫軍相。”
“什麼軍?”我心頭一緊,若是君王的君,那是罵我有篡位之心,若是軍部的軍,也難保不是說我軍權在握,傲慢跋扈。
“自然就是軍部的軍,現在百官都在議論這個軍部呢。”
“哦,百官那是閒得慌,我們披甲的也別去摻和,見虎符便是,軍部、兵部或是什麼樞密院都沒意思。對了,王大將軍那的回信來了嗎?”
當時是王致繁給了我起兵的本錢,與其說現在京師是在我手裡,不如說是在他王致繁手裡。如今算是開寶了,怎麼也得給人點利錢,所以我讓王寶兒發信問王致繁,是願意繼續領兵屯住柔雲抑或想回京入樞密院做個副使。當然,做了副使也一樣領着京畿衛戍,否則不成了削他兵權?
“多謝大夫,信使還沒到,大概已經在路上了。”王寶兒道。
我點頭應了應,又道:“這是小事,即便王大將軍將來改了主意也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那支御林軍的動向如何?”
“匈厥古的騎兵見都沒見上就撤了,那支御林軍現在屯在河東路,調令已經傳過去了。”
“不知是哪位將軍領兵。”
“是晁鍾祥將軍領的兵。”
“也是老將了。”我的意思是,年紀大的人該懂點事。
“晁將軍出了名的懂事。”王寶兒笑道。
我也笑了,等這支御林軍歸位,天下可說是真的安定了。到時候,我要大舉充邊,滅了匈厥古大患,讓太子做個太平天子,讓大越的百姓不再被異族欺辱。
似乎一切都出奇地順利,美好的未來就如近在眼前的果子,只要伸手便能摘下來。
翌日上朝的時候,太子坐在龍椅上,看着我笑。
我也對他笑了笑,靠在椅背上。
“微臣隴西路採訪使蔣光啓奏監國殿下千歲,隴西路今年從六月起便沒有下雨,上報大旱。”一箇中年人出班奏道。
“微臣河南路採訪使霍亟,啓奏監國殿下千歲,河南路今年自六月起亦是滴雨未下,上報大旱。”
太子大概並不明白大旱意味着什麼,他若是轉頭看看兩位聽政女後,他就能看到兩人面帶欣喜的面容。但是他看着我,所以他只能看到我在苦笑。我左右環顧,房志齡眉頭緊鎖,馮霂面不改色。朝上靜默半晌,突然從很後面傳來一個聲音:
“微臣禮部侍郎石中士,啓奏監國殿下千歲。”
我回頭看去,一個青衫小官出班,跪倒在殿上。我很快就發現,他沒有任何恩賜,諸如魚袋、玉帶等等都沒有,顯然很不得寵,或許聖上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臣以爲,上天不雨,乃是朝中失和,宰相職在調節陰陽,平衡生死,上通於天,下達於人,當問之。”石中士朗聲道。
他便是那隻出頭鳥吧。
我早就知道借天災言政事,乃是遠在戰國之世前便有的傳統。一般而言,要調節陰陽,或是祭祀天地,或是放宮中女官內侍出宮還家,或是大赦天下……再或者,罷相……所以,那兩個女人居然忍不住笑意。
“石卿言之有理,三位宰相大人,不知有何高見啊?”皇太后道。
馮霂閉目不語,似乎沒有聽到。
房志齡清了清嗓子,道:“臣以爲,當初李永平禍亂朝政,以至於天怒人怨,故有大旱之災。咳咳,現下太子監國,大越正統無恙,又有羣臣着力輔佐,太后與皇后聽政,想來天災不久便會過去。”
“老臣有句話說,”馮霂接過房志齡的話頭,道:“當下聖上染恙不起,太子幼齡監國,二後聽政,恐宮中陰氣太甚,放些宮女出去,求得老天早日下雨也是好的。”
我還在細細品着兩個老臣的答奏,沒有說話。
“馮相言之有理,便從老身的坤寧宮開始放吧!”太后顯然生氣了。
我讓她坐在上面並不是讓她亂說話的,只是打一下的她的旗號,現在她的生死不過我的一句話,居然還敢跟我叫板,真是豪婦。
“太后言重了,”我開口道,“馮相只是爲了緩解天災,並非爲了裁減大內屬員。臣想,或是因爲郊祀的關係?”
“那明相的意思是再郊祀一次?”誰都沒聽說過過期郊祀的事,太后顯然是在嘲笑我。
我並未動氣,道:“也未必要再郊祀一次,由禮部安排一次祭祖或許也可求列祖列宗上天之靈化解這次大旱。”
“臣禮部尚書杜正倫啓奏,微臣以爲明可名所言不錯,九月十四乃是太祖誕辰,歷年來都因爲太祖說要持儉,所以不曾大辦,便是沒有大旱,今年也該好好辦辦。”
“臣戶部尚書裴淼啓奏監國殿下,我大越休養生息多年,國庫殷實,雖不足以開疆裂土,應付一場大旱尚不在話下。”
我認得他們都是馮霂的親信,還沒來得及感嘆有學生幫着說話的便利時,又是幾個文官站了出來附議。朝堂就是看誰嘴多嘴快嘴狠的地方,兵法上的“以多擊寡”的話一點不錯,只是兵法上說的“虛實之道”卻沒辦法了,哪幫人多哪幫人少一目瞭然。
房志齡的人就是沒有馮霂的多,而且馮霂一手奪下了禮部、戶部,比之兵部、吏部似乎弱不禁風,實際上禮部掌管制舉,天下仕子之心操於一手。戶部更是民生之首,全國的銀糧皆在其算計之內。離了戶部,官員的俸祿便沒了着落;離了戶部,祭祀的臘肉就沒錢買;離了戶部,工部便沒錢破土;離了戶部,我大越就是個窮乞丐……所以,戶部尚書也被稱作“計相”。
我想着,一陣心寒,馮霂的都是精兵啊!就算我和房志齡一夥,馮霂那邊還是有兩個宰相……他再在秋考時出道什麼怪題,恐怕更是兵多將廣。這還是朝廷,不知地方上又是如何情形……
監國的太子沒什麼想法,照例喊了一聲“准奏”,也不知是準誰家的奏。
馮霂出去的時候只和我說了句:“山雨欲來啊。”
房志齡緩了一步,對我道:“臣強主弱,乾坤顛倒啊。”
我一直都沒有答話,等周圍已經走得差不多了,我對房志齡道:“馮相手裡兵多啊。”
房志齡愣了一下,笑道:“明相過慮了,古來多少權臣不比馮相手下兵強馬壯?要改朝換代哪是那麼容易的?”
我碰了個釘子,訕笑不已。
“不過,”房志齡話鋒一轉,“當下風雨之秋,坐大一家總是不妥,誰人沒個家小?哦,朱子卯早上與老夫說,山南路布政使馬全郭涉嫌貪墨,數目還不小,不知怎的手裡又積了兩條人命,御使臺已經去查了,吏部也招馬全郭回京敘職,這權山南布政使……”
“呵呵,山南啊,說是西域蠻荒,其實倒是油水豐厚,華夷交粹,奇景連綿。若非走不開,我還真想再去一遭呢。”我現學現賣,暗示房志齡派自己人,卻不明說。官場上許多話都是辭不達意語焉不詳,如何聽說讀寫也是一門大學問。
房志齡也是老手,不動聲色問起山南土產。我隨口說了幾樣,又想到怡莉絲,順勢約了房志齡去怡莉絲京城開的酒家喝酒。
房志齡的身份早已不輕入市井,不過既然是我約的,還是答應了。當時我沒有細想,等我晚上到的時候,才發現裡三層外三層,明明暗暗全是房志齡的人了。不知怎的,那時居然有些悲哀,位極人臣,卻不能安心喝酒……
別了百官,我從慈恩門遞牌子入了後宮,先去金龍後殿看了聖上,一臉黑氣還沒有散去,人卻更憔悴了。
“你們太醫院便沒有辦法?花那麼多銀子就是養你們這幫廢物!”我很生氣,忍不住罵道。
太醫們的確沒有辦法,只好垂頭被我罵。
事實上,這種毒實在詭異,或許只有派人到它的原產地才能找到解藥了。可它的原產地在元毒,派誰去呢?萬里遙遙,若是個靠不住的,恐怕一輩子都取不回來。
頭一陣暈眩,我出了金龍殿,讓人推我去倚翠園。現在內宮中的禁衛都是我的部下,遠遠看到我的車駕就單膝下跪行軍禮,讓我看着放心安心順心……不過也有人爲此操碎了心。
“見過明大人。”皇后對我還是懼怕的多,行了大禮,言語中也不敢託大。
“起來吧,你是國母,注重着些身份,有道是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我冷冷道。
陳皇后低頭不語。
“你知道何美人的事了?”我問她。
“略有耳聞。”皇后強作鎮定,我卻看到她的手剋制不住地再顫抖。
“別怕,我只是給你的機會,當太子的母親。”
“啊?”
“幼年喪親,中年喪偶,晚年喪子乃是人生三大悲事,我不忍見太子年幼便真成孤家,所以要你冒充太子的生母。”
“可是……”
“我自然會去做得滴水不漏,你好自爲之便是了。”我仔細看了看陳皇后,不論身段還是相貌還真和何美人有六分相似。不過我也有些心虛,大概因爲青春年少的時候在黑獄渡過,女子見得太少,我總是覺得女人都很像……偶爾章儀換穿了芸兒的衣裙,我這個做夫君的都會認錯……
“宮中從未有過何美人,太子就是你的長子,你可記得了。”
陳皇后眼中閃爍着迷茫和混亂,還有恐懼,不過她還是答應了。我不知道她有什麼資本不答應,這是我意料之中的。
“不過……”我又道,“太子弱冠之後,你便離開京城。”
“去哪裡?”
“清泉宮,那裡是太妃們養老的地方,你雖是皇后,但是你做了什麼也該自己心中有數。”我說。
陳皇后過了半晌,道:“多謝明大人。”
我讓人去接了太子過來,太子果然不認識自己的母親了,羞怯地躲我身後。
“我的駒兒都長這麼大了,來,讓娘看看。”陳皇后眼中居然真的涌出淚珠,讓我心頭髮冷,真不知道女人還有這說哭便哭的本事。
太子緩緩往前走去。
“娘都不認識駒兒了,駒兒可乖麼?”陳皇后摟着太子,哭得真切。
我知道不該繼續留着,悄悄退了出去,等在庭前。
七月將過,日頭正熱,我停在樹下發呆,剛纔那一幕讓我想起了娘。或許陳皇后的眼淚只是爲了自己流的,卻真真切切讓我想起了喜歡暗自流淚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