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六年八月,大旱從隴西河南起,漸漸波及到河東關內河北等路,史官將其列爲大災。八月中,河南路報了饑荒,倉廩空虛。九月初,李永綺稱中興帝,於河間府登基,大發檄文,招諸路藩鎮。河北路布政使關播、指揮使李萬榮,隴西路布政使杜黃裳起兵從賊。
河東路布政使牛德裕,成仁。
隴西路指揮使趙秉成,成仁。
陸壓的《討明賊檄》歷數我十八大罪,不過就是些殘害宗室,把持朝政,擁兵自重,殘虐不仁,心懷不臣等等,毫無新意。我很懷疑他只是應付差事,從史書裡找來過去檄文中的罪名抄了一份,外加改了個名字。不過他的文筆倒是一流,此文或許會隨着他的文名傳於後世。
韋白倒也沒有辜負自己的名聲,《討逆平叛詔》作得滴水不漏,正義凜然,京城的仕子們已經不論詩詞,只以《討明賊檄》與《討逆平叛詔》爲上。
“這份檄文已然被陸壓改了,殺子之恨云云已經刪了。”韋白略帶擔心,對我道。
“此文的確不錯,將矛頭指向我一個人,將來戰和之間也有得商量。”我喝了口茶,點頭道,“不過,他們做錯了一件事。”
“稱帝?”
“自然,他們要討明賊,自然該打清君側的旗號,怎麼能自己先稱帝?而且大越立國不過四十年,開創未成,不及守成,他卻叫中興,那不是咒我大越只有八十年的短命?呵呵。”
“必定不是陸壓的主意。”
“呵,他越有才,死得越快。”我笑道,“那種好大喜功,追小名忘大利的人最好挑撥。”
“不說這些,人家已經點了火,明相怎麼救啊?”
“玩火者必自焚,我幹嗎要救他?現在他們騎虎難下,我們只要穩住其餘各路,便能令其坐斃。”
“金繡程爲何還沒有入京?不會有詐吧。”
“大哥過慮了,軍事交接本就耗事,金繡程又是領兵回來,行程慢了些也是情理之中的。”我算了算日子,又道:“也就這幾天,該有消息了。”
“賢弟,你真是一點都不擔心?爲兄都有日子沒睡好覺了。”
“爲何要擔心?”我失笑道,“你看,隴西,河東,河北三者聯橫,北面有匈厥古、遼東路以及北高濟路,南面是我軍,顯是腹背交戰,若是如此都能不敗,那也是異數。夫戰,廟算也。他們已經敗了一城。”
不過趙秉成居然被他們殺了……唉,禁衛軍過去的,根基不足啊。
我對隴西路的陷落很失望,那裡爲了防範匈厥古,一直屯了重兵,且都是精兵,很難對付。河北倒是不足一提,本就是些地方上的廂軍,等我遼東大軍開過去便能平了。
“不過,大哥,戰事我不擔心,我只擔心朝堂。”我皺眉道。
“你我根基與馮霂、房志齡根本不能相抗,若想獨立一黨恐怕難如登天。”韋白道。
我點頭贊同:“我能在京師立足純是因爲手中的大軍,一旦河東那邊過來,關內路失守,京師戍衛便要出去平叛,到時我可是一個誰都能捏的軟柿子。”
“那……你親自帶兵?”
“唉,帶兵人不過就是走狗,狡兔死,走狗烹啊。小弟當日在北疆也是手握重兵,不是一紙詔書也被招了回來引頸待戮?”
“那是你不在北疆反……”
“怎麼反?大哥,你以爲誰都肯跟着我反?造反之事,史不絕書,十之八九成不了,自家死了也便罷了,遺臭萬年啊,子孫都跟着受累。當時小弟不是沒有反心,只是帳下將軍心思難測,身子骨又弱,真的兵敗,我一個市井混混沒什麼,你的兩個弟妹可就苦大了……”
“難怪世人都說賢弟是‘輕名輕命重美人’啊。”韋白感嘆一聲。
“唉,這些姑且不論,聖上於我也有知遇之恩,委以重任,一片赤忱待我,真要我壞他家社稷我也不忍心。”我潤了潤喉嚨,道,“大哥可敢行一險事?”
“賢弟但說無妨。”
“房志齡曾與小弟說過,讓聖上大好,以聖命招討河東叛軍。”
“什麼叫‘讓聖上大好’?”
“說穿了便是矯詔,假傳聖旨。”
“這……具體如何操作?”
“大哥有知制誥的銜,不妨再立一個內閣,只負責傳達聖意。當然,內閣學士一定要全是我們的人。不論是馮霂還是房志齡,一個都不能放進去。”
“那不是內閣專權?”韋白驚訝道。
我不由大笑道:“我現在不過專權,大哥就已經驚得坐不住了,我若說要改朝換代,大哥還不從這跳出去?”
“會不會……”
“下面的儒生自然會有罵的,讓他們罵去,書生罵得再狠也翻不了天。”我吹開一片茶葉,抿了一口,“他們罵人,最多是伏闕,死諫,我們要回罵的時候,那便是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還怕他們?”
“嗯,不過那兩個老頭會不會插進來一腳?”
“金龍閣的印綬都在我手裡,大不了先斬後奏吧。”
“那人選?”
“不宜太多,三五個足夠了,大哥看着可靠的選吧。”
韋白點頭,道了聲“知道了”。
韋白的確知道了,他的幾個朋友諸如賀隱貞管叔桐等人都入了內閣,當時京師仕子中笑稱此爲“詩酒內閣”。馮霂房志齡兩黨卻出奇地安靜,沒有任何異意,死了幾個死諫的儒生之外,內閣已經成了金龍閣的脖子,雖然比金龍閣低一擋,卻能讓金龍閣轉東轉西。
就在我準備點將出徵的時候,朝野又有一次小的轟動……或許,我以爲是場小的轟動……
“大膽!何人攔駕!”
那天我散朝回家的時候,有人攔住了我的車馬,開道的差役喝問道。
“我乃大越皇帝陛下屬官,你算什麼東西,居然敢呵斥本官!”那人回罵道。
我輕輕掀開窗簾,想看看到底是什麼人這麼大膽,不過只看到一條赤裸着的手臂,那人似乎沒有穿衣服,不過我看不到人。
“此乃金龍閣亞輔明大人的車駕,還不讓開!”差役喝道,雖然聲音沒有輕,卻少了剛纔那股狠勁。
“明大人?哈哈,明大人是哪國的官?”那人大聲冷笑。
我看到周圍已經圍了一圈百姓,還對着我的車駕指指點點,有些心煩,心中暗道:“找茬的。”
“快些走開!”差役又道。
“明可名可在車中,速速出來見我!”那人高叫道。
我心中又罵了聲:“狂生。”並不打算搭理他,正要讓人將他亂棒打走時,那人又高喊道:“我乃大越禮部侍郎蘇軌,立興二十四年傳爐,讀聖人書,聞聖人言,今日以聖人爲法,判你國賊!還不出來聽判!”
四下有人跟着起鬨,要我出去。當下就有差役去罵,只是反被周遭的聲音掩蓋了。
我微微有些坐不住,心中一盤衡,探出頭去,笑道:“原來是蘇端己啊,怎麼這麼大火氣呢?連衣服都不穿,成何體統?呵呵……”
“明可名!我蘇軌行的是忠君王道,身正不怕影斜,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清清白白的身軀,有何見不得人的?”蘇軌一臉正氣,身後還有一具棺材。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蘇軌已經跳到了棺材上,道:“今日我蘇軌以此清白之身,雖死無撼!……”
“端己啊,何必如此?有話爲何不能好好說?還請上車一敘。”我低聲道。
“我蘇軌不齒與國賊同車!”
“蘇大人一口一個國賊,明某不明白。”我臉上有些掛不住,今日我只要答對有絲毫閃失,明日京師就會坐實我國賊之名。
“你囚殺宗室,可是事實?”
“李永平謀篡,我以國法殺之,有何不可?”
“哈,國法?是哪家的國法?是刑部判的,還是宗正寺判的?孝王乃是太祖皇帝玄孫,也是你能殺得的?”
“我有尚方寶劍,皇帝陛下以降,誰人殺不得?且遵皇太后懿旨,出兵平叛,自然有正法之威!”我讓人推我下車,面對着蘇軌,朗聲道。
“諸多狡辯,便是孝王大逆不道,聖上尚不能殺同胞骨肉,你一個外臣倒能逞勇?”
“自然,自古聖人不責親眷,同胞兄弟便是十惡不赦亦不能入罪。”我緩了口氣,“不過!孝王不死,天下不寧。若是不殺孝王,定使聖上落入不忠於社稷,不孝於先帝之田地。你我爲人臣者,焉能置聖天子於此尷尬境地?”
“是故!我明可名本天地良心,兩肋赤膽,殺國親,一體罪孽,皆有我一人承擔,聖上孝悌得以周全,國家社稷得以安撫,明某雖死無撼!”我提高了聲音,讓周圍的人都能聽到。
蘇軌卻沒有如我所料大爲感動,卻仰天笑道:“天下不寧?天下都只看到,天降大旱,四路受災,百姓流離失所,背井離鄉。這,不都是拜明相所賜?”
“荒謬,我當日被押在牢中時便已開始上天不雨,這豈是我的過錯?今時今日,陳和高舉叛旗,自立僞帝,這,方是大旱人間的根由!”我駁斥道。
“胡……啊!”
突發驚變,路邊的酒樓上突然射來一支羽箭,蘇軌話尚未說完,已經一頭栽倒,眼見是活不成的了。圍觀的百姓喧譁起來,場面頓時亂作一團。我也微微有些慌,往那箭來處看去,已經是人去影空。
差役們把我圍在中間,手裡兵刀出鞘,卻都顫抖得厲害。我看着一陣心煩,已經明白了刺客要殺蘇軌的目的。可憐這幫白癡,還害怕自己丟了性命。想我亂軍之中,護衛我的兵士刀風箭雨也不曾有過一絲懼怕。
“傳神武軍來,着刑部、承天府緝拿兇犯。”我撥開不中用的差役,搖動輪椅上前,蘇軌被一箭射中頸側,血染了一地,生機斷絕。
蘇端己啊蘇端己,你要買直,何苦要找上我呢?我是不會殺你,可你卻因我而死,人言可畏,又要滿城風雨了。我心意已亂,呆呆等到韓廣紅帶人前來,低聲喚我。
“韓將軍,你先命人將他殮入棺中送回去吧,告訴他們家人,我明日會去弔喪。”我低聲道。
韓廣紅或許又以爲我泛起仁德之心,勸慰了我兩句,讓手下人照辦了。
我回到車上,隨着車馬的顛簸我也在想會是誰暗中下手。當下的態勢,陳和最好京師不安。朝中大概有人自恃內匪易除,想除掉我了。或許是我在設置內閣一事上已經打破了微妙政局的底線。
房志齡看似坦誠,卻無法信任。馮霂雖說讓我時時堤防,卻又似乎不會做這種事。莫非是陳和派來的奸細?時機拿捏得也太過精巧了……
唉,我或許還能從軍,若說從政,九條命都不我丟的。
回到府上,想了想還是把今天的事告訴了芸兒和章儀,嚇得兩人連連驚呼。不過她們只是擔心我的安全,並沒有想到那麼遠。我睡覺的時候,又想起蘇軌罵我時的那股正氣,有些心慌。就在迷迷糊糊要入睡的時候,怡莉絲突然在我腦中閃過,爲何不去找她幫忙查探一下呢?我問自己。
翌日,我沒去上朝,對我來說上朝已經成了一種負擔。延續了千年的規矩,日復一日地重演。太子還是個孩子,偶爾對我露出疲憊的笑容,兩宮女主總是板着臉一句話都不說。馮霂和房志齡之間的明爭暗鬥最讓我不舒服,我卻逃不了。
怡莉絲的酒樓還沒有開門,我拍了門,開門的人我不認識,問他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從他斷斷續續的話裡,我知道自從我掌權之後,怡莉絲便變賣了這家酒樓,現在的老闆只是個老實甚至有些懦弱的商人。
該去蘇軌府上了。
蘇軌比韋白和我都要年輕不少,少年得志,有一本《醉露花集》流傳坊間。我到他家門口時,由衷地有些難過,大門上的喜慶飾物尚未除去,燈籠卻已經換上了白紗。
一時間,我也不知道進去說些什麼,只是讓人投了名剌。
蘇家出來了許多人,圍着個老爺子,我知道那是蘇軌的祖父,蘇門的族長。他在前朝已經得了功名,因爲天子無德,所以歸隱草莽。蘇軌的父親早逝,他這個孫子可說是蘇老的心頭肉。
不會找我拼命吧?我居然有些懼意。
“草名蘇逸,見過明相大人。”蘇老倒是先行禮了。
我連忙躬身還禮,又施了晚輩禮,以示尊敬。
“蘇老折殺晚生了。”我道,“昨日之事……唉,一言難盡。晚生與端己從來交善,雖有微微歧意,說開也就是了,不料……居然……唉,晚生已經下令徹查,還請蘇老節哀。”
蘇逸沒有答話,只是欠了欠身,請我進去。
隨從正要推我,蘇逸身後一人倒是開口了,冷聲道:“微微歧意?我兄弟爲民請命,痛斥國賊,與你南轅北轍,倒是微微歧意?既然是微微歧意,爲何當街射殺我兄弟!”
聲音中的悲憤實在非管寸所能寫露一二。
他的話也讓其他蘇氏子弟更加悲憤,傳來幾句小聲的咒罵。
“不得無禮!”蘇逸喝道,當即把聲音壓了下去。
“明相請。”他說。
我沒說話,只是尷尬一笑,進去了。
正廳被改成了靈堂,前面是蘇軌的靈牌,後面停着棺木。一個年輕女子跪在靈牌右側,燒着紙錢元寶,定是蘇軌的新婚妻子。陶盆裡已經積了厚厚一層菸灰,想是燒了一夜了。我接過一柱香,畢恭畢敬拜了三拜,那女子也給我磕頭還禮。
我搖過輪椅,低聲道:“還請弟妹節哀順便。”
女子跪在地上只是哭,帶動了後面的家人也放聲嚎啕起來。
我退了退,打定主意,往蘇軌的棺木去了。旁人尚未能攔下我,我已經撲在了棺木上,放聲大哭道:
“嗚呼端己,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豈不傷?我心實痛,酹酒一觴;君其有靈,享我烝嘗!吊君幼學,以交遠志;仗義疏財,讓舍以居。吊君弱冠,萬里鵬摶;金榜提名,龍庭傳爐。吊君壯力,遠鎮蠻邦;四夷懷柔,莫敢不敬。吊君弘才,文武籌略;崇禮守弱,挽力爲強。吊君京師,不畏強權。雲山蒼蒼,江水泱泱,賢弟之風,山高水長。想君當年,雄姿英發;哭君早逝,俯地流血。忠義之心,英靈之氣;命終三紀,名垂百世,哀君情切,愁腸千結;惟我肝膽,悲無斷絕。昊天昏暗,文林愴然;親爲哀泣;友爲淚漣。嗚呼端己!陰陽永別!樸守其貞,冥冥滅滅,魂如有靈,以鑑我心:從此天下,更無知音!嗚呼痛哉!伏惟尚饗。”
開始只是背誦前人的祭文,煙熏火燎之下擠出兩滴眼淚。誰料自己也感傷起來,越說越悲,及至伏惟一句,已然是真情流露,兩眼一黑,吐出一口血來,又昏了過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不出所料的就是兩位嬌妻趴在我身邊,睡着了。她們一定已經習慣我吐血的毛病了,不過這次的吐血還真是機緣巧合。我看看窗外,天色黑漆漆的,大概我昏睡了一天吧。
日後不能有大喜大悲,我告訴自己。
不過回想今日在蘇府的表現,應該能洗清射殺蘇軌的嫌疑了。我重重吸了口氣,不料卻吵醒了章儀,睡眼朦朧地瞪了我一眼,翻身又睡了。
我有些忍俊不禁,怎麼說她都已經是少婦了,還像小孩子一般。我幫她蓋上了一層薄被,又吵醒了芸兒。芸兒到底比她老成,幫我拿了靠墊,好讓我靠着說話。
“嚇到你們了吧?”我摟着芸兒,讓她靠在我胸口,捋着她的長髮。
“是呀,你又嚇我們姐妹。”芸兒笑道,“不過我們也習慣了。”
“呵呵,這身體,好也好不了了,壞也無法再壞了,隨緣吧。”我拍着芸兒的肩膀,淡淡道。
“夫君,你昏睡的時候,馮相和房相一起來看過你。”芸兒輕聲道,想是怕驚醒章儀。
“他們說什麼?”我問。
“也沒說什麼,只說朝廷多事之秋,夫君又倒下了……看起來倒是十分關切呢。”
我嘆了口氣,沒說什麼。
芸兒善解人意,見我皺着眉頭,幾根玉指如蔥撫過我的臉龐,柔聲道:“夫君是想親自征討逆賊嗎?”
我心跳快了一下,承認道:“的確如此,此亂若是不平,將來禍害也就大了。”
“夫君……有一事,我本不想說的……只是……”芸兒吞吞吐吐,臉都紅了。
我笑道:“莫非是我明家香火?”
芸兒點了點頭,輕聲道:“也請夫君體諒,否則奴家怎麼還有臉去見公婆啊。”
“這事急不得,爲夫總是難以得空啊。再者,就你我她三人,不也快活嗎?”
“夫君怎能說這話?夫君若是現在沒空,將來奴家和儀妹又人老珠黃之時……如何是好?”
“那我便納一房小妾替我接明家香火好了。”我調笑道。
芸兒眼見就要落淚,我連忙捧過,笑道:“你們姐妹如此出衆我尚且推三阻四,旁的女子我怎麼可能看上眼?”
芸兒的臉上立馬轉晴,垂下眼簾。
我看着心跳更快,輕輕吻了上去……
“夫君,你的身子……”
“無妨……”
“啊……”
※※※
雞啼三聲,我急忙讓章儀和芸兒幫我更衣洗漱。今日上朝,定要趁着蘇軌新逝,天下仕子迷茫不解之機,大舉王軍討逆,順便把刺殺蘇軌的罪名套到陳和他們頭上去,買仕子之心。
“明相!緩一步,”我剛從車上下來,就聽到馮霂叫我,“昨日去明相府上探望,明相卻昏迷不醒,今日可好些了?”
“多謝馮相掛心,今日已經沒有大礙了。”我笑道。
馮霂臉色一緊,道:“明相,並非老夫不體諒明相,只是,你看這個。”
我滿臉疑惑地接過馮霂從袖中取出的一個竹筒,沉了沉,失聲道:“敗報!”
“知道是哪裡來的嗎?”馮霂扶住我的椅把。
“莫非河南失餡了!”我驚道。
“隴右!”馮霂從牙齒裡擠出兩字,“馬全郭從賊,受封開國公,李彥宗受封大將軍王,從山南出兵,兵分兩路攻入隴右境內,下州府十八。現在隴右路指揮使傅羿率軍在五泉山與山南叛軍相抗,布政使張道緣死守天水。”
“隴右守軍只有一萬,山南出兵多少?”我一邊取出竹筒內的絹書,一邊問馮霂。
“山南本就有駐兵兩萬餘,聽說還有從西域諸藩借來的蠻兵五萬。”
我剛好看到軍報裡的那行,不少西域藩國都出了兵。我將手裡的絹書一揉,恨恨道:“這些蠻狗,居然敢從賊!”
“老夫也最恨這些想趁火打劫的狗東西。”馮霂附和了一句,又道:“不過他們掀不起大氣候,怕只怕北邊的。”
我心中也是一驚,道:“莫非馮相已經有了風聲?匈厥古也會派兵?”
“聽說陳和四處派出使者,想來不會錯過匈厥古。”
“自家兄弟打仗,找外人幫忙,真丟死人了。”我道。
“可不是嘛?所以老夫也派了一個使者去匈厥古那裡。”馮霂陰陰一笑,道:“我讓使者對匈厥古說,現在揮軍南下,那是替人做嫁衣裳,等兩家打得大傷元氣再來,豈不是要什麼有什麼?”
我微微皺眉,道:“馮相的緩兵之計,果然妙啊。”
“哪裡,呵呵,等我們平了陳和,隴西長城重歸我手,匈厥古想來?還是再思量思量吧。”馮霂笑道。
我也陪着笑了兩聲,已經進了朝房,房志齡早已經等在裡面了。噓寒問暖客套了一陣,房志齡又和我說起戰事。我們商談時,附近悄然無聲,朝中百官無一不是豎着耳朵在聽。
“是以,我打算親自領兵十五萬,先破山南叛軍,然後收拾陳逆。”我慷慨道。
“明相三思啊,您的身子不好,這等軍仗之事,還是交給將軍好了。”奉詔回朝的管叔桐接話道。
“呵呵,本相原就領着將軍銜,還怕打仗不成?倒是李彥宗和馬全郭那對活寶,好日子過久了,恐怕連馬都騎不動。”我笑道。
馮霂面露爲難之色,還是道:“既然明相執意要去,還請明相保重,只是這京師防衛……”
“金繡程大將軍已經領兵十萬回來了,我再留下一萬神武軍,料陳和也無法在三年內攻陷京城。”
“可金將軍那裡遲遲沒有動靜啊。”房志齡道。
馮霂藉口道:“老夫已經派人去問了,想來沒幾天就有消息了。”
我算了算日子,道:“恐怕金繡程將軍沒有入京。”
“啊!”朝房裡一片驚訝之聲。
“陳逆大軍隔大河與關內對峙,金將軍定是直接趨軍趕赴關內了。”我道。
聽我說完,朝房裡的百官顯然鬆了口氣。
“這金繡程!”馮霂資格老,指名道姓罵道:“居然敢抗旨不遵!也太大膽了。”
“馮相,太祖詔諭:領兵大將離京三百里即可不奉君命,金將軍也是大帥之才啊。”我替金繡程道,也爲了將來我領兵在外,京師不要不識好歹給我什麼亂七八糟的詔諭。
鐘樂響起,百官列班。
說完了調軍平叛之事後,馮霂又說了些調糧賑災的事。因爲馮霂一下要從江南路調來五十萬石,引起一陣爭議,說多說少說正好的人都有,火燒眉毛的事,爭論了大半天才算雙方妥協,明日再吵。
我對五十萬石沒什麼概念,只知道是大半個江南路的存糧,這還是房志齡說了之後我才知道的。所以他們問到我的時候,我只好模棱兩可,什麼都沒說。
正要散朝回家時,從未開過口的太子突然放聲叫道:“明太傅慢走!”
百官雖然詫異,卻也馬上就歸於平靜,按班離去。太子跳下龍椅,朝我走了過來,拉住我的手,道:“太傅,你真的要去打仗了?”
我點了點頭,笑道:“這是你李家的江山,當然不能讓逆匪猖狂。”
太子慢慢低下頭:“但是,聽說打仗會死很多人。”
我心中一怔,道:“總是難免會死人的。”
“太傅,他們要給蘇夫子諡號,蘇夫子是不是死了啊?”太子又問。
我不忍心騙一個五歲大的孩子,這些事他總會知道的:“蘇夫子被壞人害死了。”
太子的眼睛開始泛紅,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終於哽咽道:“太傅要早些回來。”
“呵呵,那個自然。”我愛憐地摸了模他的後腦,似乎骨頭還是軟的,真是孺子。
元平六年,我點起十五萬大軍,將官百員,於當日大帥誓師出征的故地,點炮出兵。照我原意是由金繡程領兵,我監軍,總算不是殘疾人領軍。可惜金繡程的確率軍入了關內路,兵到當日就在大河花口段截擊了一支叛軍。
所以,我點了史君毅王寶兒爲副將,各領軍五萬。韓廣紅領三萬爲遊擊軍,我本人領兩萬作中軍。一應糧草補給,從京師帶了一部分,卻因爲大旱要賑災,其他的只有由當地府衙供給。
這也是我分兵的最大原因,河南路是今年大旱的災區,還是較早就上報饑荒的路府,要他們一次提供十五萬大軍的補給,恐怕逼死河南布政使也籌不出來。
這次,我的軍旗也換了,全軍打的是“越宰相明”字樣的旗號,韋白親自操筆寫的魏碑體,很有氣勢。
章儀和芸兒只送我到門外,帶了許多東西,連寒衣都準備好了。
“莫非兩位娘子希望爲夫不要回來?帶這麼許多東西。”我笑道。
兩人當然又是一陣嬌嗔,拖着我的手說話。我的大軍辰時便要開拔,她們倒像是永遠說不完一樣。最後道別再三,總算上了車,不過心裡總是甜蜜蜜的。
車駕到了隆武門,武安帶着神武軍的官兵給我送行。他新婚燕爾,我又要用韓廣紅,也就順勢讓他做了神武軍統領,拱衛京師,負責京城治安,兼且訓練新兵。不過聽說他對此大爲不滿,差點殺妻求將,好在武納攔住了,否則又是給我添了樁麻煩。
“祝,軍相旗開得勝!”武安給我斟了滿滿一碗酒。
“祝,明相旗開得勝!”他身後的將軍們也端起酒碗。
這叫壯行酒,將軍出征總是要喝的。我沒有拒絕,舉了舉酒碗,一飲而盡,又一口噴在了衣袖上。大軍統領照例不能醉酒,所以壯行酒都是淡酒,有些不勝酒力的將軍索性就以茶代酒,武安給我的卻是最烈的蘆山大麴。
這種酒,我在北疆喝過,這麼一大碗下去,沒有三天人起不來。
瞪了他一眼,我輕輕挽了衣袖,讓人推我上車。
“武將軍,清閒時節,好好讀書,將來或許也能放個文職呢。”車馬經過武安身側的時候,我掀起窗簾,微笑着對武安說道。大凡渴望上陣殺敵的武將最怕沒仗打,我看到武安臉皮頓時繃緊,心中一笑,這個就是報復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