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孤欲先行釋放韓當。不知諸位可有意見?”曹操對自己的謀士們說道。
這件事情本就是曹操早已經內定的,自然不會有人反對。但就在荀攸等人紛紛點頭贊同時,卻聽到前段時間從雒陽被調至軍前效力的許攸大聲說道:“阿瞞此舉妙極!以一屢敗於我軍,心膽已喪之老兒,放回江東爲我軍張目,自能使江東羣鼠心膽具寒。待我大軍壓境,自會有人望風而降矣!”
許攸之言招致衆人白眼,倒不是他說的不對,而是因爲他太過張揚。似乎是前兩年的低調讓他太難受了,此時有忍不住露出原形。而許褚、典韋更是對許攸怒目以對,許攸放肆的稱呼曹操小名的行爲讓曹操身邊的兩大保鏢感到了憤怒。
在場的荊州降人更是因爲初次見識到許攸的狂妄而目瞪口呆,他們沒想到還有人敢在權威極重的曹操面前如此放肆。不過也有人對此暗露譏笑,許攸此舉必惹殺生之禍。
曹操雙眼一眯,嘴角微微翹起,眼神中閃過一道不引人注意的寒意,隨即微笑道:“子遠所言極是。諸位可還有建議?”
前面一個是“意見”,後面一個則變成“建議”,曹操已經表露出了他對許攸的不滿。
許攸此時似乎感覺到了什麼,身子一顫,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縮了下去,整個人也縮回了官員的隊列中。不再冒頭。
“主公,孫權已遣人向主公請罪,並解釋他出兵荊州乃是爲了懲罰劉表。同時還希望能夠接回韓當、徐盛、孫翊和孫尚香。不過以嘉之見,倒不如讓那位使者闞澤闞德潤在襄陽多待些時日不是更好?”郭嘉笑着說道。
“嗯?”曹操擡眼看着郭嘉笑道:“也好!孫權小兒……哼!”曹操突然想起孫權聯絡劉表是派遣的諸葛瑾,而聯絡劉備時派出則是呂範,此二人的名望皆在剛抵達襄陽的闞澤之上,念及此處曹操便一肚子惱火,“公仁,接待孫權使者便由你負責。公達,你與子揚、子遠及樞密院立刻準備未來攻擊江東的計劃。好了,都散了吧。仲德、文和、奉孝三人留下。”
曹操留下了程昱、賈詡和郭嘉,並帶着他們回到後堂,這時候張遼卻早已經在此等候了。
“文遠?”程昱見到張遼顯然很是奇怪,“你不是說要好好休息嗎?怎麼卻又跑出來了。難道那孫家小姐……”說到這裡,程昱也有點老不正經的樣子了。
“我征戰數月,怎能不願休息?若非主公傳喚,遼豈會出門?”張遼沒好氣的說。
“諸位,今日請諸位前來,爲的乃是文遠曾給操定下的兩策。因爲此事涉及操及操之基業的未來,操這幾日也是輾轉反側、夜不能寐。諸位皆是操可以信賴之人,故而今日請諸位前來商議,爲操做一個選擇。”
曹操這話讓程昱露出了驚訝的神色,至於不動聲色的其餘三人,張遼、郭嘉則根本就是知情者,賈詡心機深沉,能讓他變色之事如今已經很少了。
“文遠,你究竟爲主公獻上哪兩條計策。讓主公如此無礙決斷?”程昱開口問道。
張遼見曹操帶回來的三個人就已經清楚曹操的用意,曹操這是準備表明他的真實態度了。而自己是曹操的姻親,郭嘉、程昱、賈詡不但是曹操最爲信任的三位心腹謀士,同時他們也算是士族成員,卻有不屬於那些世家豪門。這樣的人員組合,已經泄露出了曹操的部分用心。而張遼也相信,除了知情的郭嘉之外,聰明的賈詡、程昱此時也多少能夠料到一部分。
但張遼可沒耐心繼續再開口重複一遍他的那些計劃,最晚沒有睡好的張遼不想多費口舌,他只是罵出昨日寫好的那些略顯潦草和凌亂的草稿遞了過去。
“你們自己看吧,我現在腦子裡也還有些亂着呢,正好藉着諸位在場一同參詳一下,也好做個完善。即便主公不採納,也能做一個……算是儲備吧。”
張遼這樣說,衆人都知道根源在曹操身上。若是曹操採納,自然沒有問題,若是曹操拒絕,能夠作爲儲備計劃也已經算是最好的結果了。
因爲曹操、郭嘉對張遼的計劃大致比較清楚,張遼的那些草稿便直接給了程昱、賈詡。曹操也在一旁翻閱着程昱、賈詡暫時不看的草稿,而郭嘉則和張遼在低聲的交談着。
大概半個時辰後,程昱已經將草稿全部看完。他走到張遼面前說道:“文遠,若是採用你所說的那套制衡之策,那動作可就太大了啊!”
“動靜大小到算不了什麼,關鍵是你的感覺如何?”張遼反問道。
程昱一愣,用眼睛的餘光瞟了曹操一眼後說道:“此事確實事關重大,還是應由丞相定奪纔是。”
“這是自然。”張遼說出這四個字便閉上了嘴。
程昱當然知道他的推脫之詞讓張遼有些不滿,可是這件事情若是沒有曹操的許可,他們誰又敢直言不諱呢?即便是郭嘉、賈詡也不會毫無顧忌的說話吧?但程昱的臉皮畢竟還沒那麼厚,老臉一紅,露出一個略微有些尷尬的笑容,退到了一邊。
這時候,曹操和賈詡也各自看完了交換的部分草稿,賈詡依舊是一臉平靜的默然不語,但始終關注着他們的張遼卻能從賈詡平靜的表面感覺到一絲情緒的波動。
“文遠,別的暫且不說,你這份官員制度倒是很有新意啊!”曹操面帶喜色的說道。
張遼對此自然是再度謙虛一下,可是他心裡卻對曹操的誇獎很不以爲然。什麼叫很有新意?這分明就是中國古代官僚制度最終的大成結果。從隋唐開始,直到滿清滅亡,這套制度換湯不換藥的還繼續延續在中國的大地上。若是此時還有人能提出與之相反的意見,那才叫見了鬼了。
程昱對張遼初步制定的這套官制也極力稱讚,在他看來,這種天子旁觀,官員負責,而又相互制衡的制度纔是最好的制度。既能夠限制天子和官員濫用權力,也可以更好的集中各種力量治理國家。
“文遠,你這內閣諸部卻和三公九卿差不多嗎?”郭嘉說道。
“是差不多。不過卻可以限制相權,使得君王無須擔心相權過大而危及君權。”張遼笑道。張遼此言針對的就是漢武帝,漢武帝當年便是因爲相權過大,雖然沒有危及君權。卻也使得權力**極強的漢武帝想盡辦法削弱相權。從內廷到尚書檯,再到不斷更換丞相人選,最終漢武帝廢除了丞相,使得自己徹底掌握了軍政大權。也讓君權徹底失去了牽制,最終導致漢武帝執政後期國內的種種弊端無人能爲天子糾正,必須依靠漢武帝本人的自覺,方纔挽救了岌岌可危的大漢王朝。
“文遠你這可是將尚書檯徹底拆散了啊!不知文若知曉後會有何意?”郭嘉笑道。
尚書檯乃是漢武帝首先設置,到了如今,尚書檯早已經成爲朝廷處理政務的中樞,權力極重,既出詔令,又出政令,還可干涉朝臣選舉,擁有糾察、舉劾、典案百官之權,參預國家重大政事的謀議、決策,對朝政有着重大影響。而且尚書檯權力雖重,但臺官尚書令卻職位卑微,俸祿不過千石,尚在九卿之下。就是這個位卑權重的職位,皆由歷代掌握實權的君王親選心腹、幹練之士充任,便於君王控制朝局。如今的尚書令正是荀彧,也是除曹操之外,朝堂上權力最大的官員。
“尚書檯權力過大並非好事。我這裡實際上並沒有完全寫清楚。比如詔令、政令的頒佈、封駁皆因上層體制未定而不好明確管轄機構。”張遼毫不諱言其中的缺陷。
話說到這裡,又涉及到了關鍵性問題,郭嘉立刻口風一轉,將話題岔開。
“文遠,你爲何要將十三州繼續縮小呢?”郭嘉問到了張遼的行省制度。
“州一級實在太大,隨着人口的不斷增加,城池也會漸漸增多。若還是保留着十三州的編制,那隨着人口增加,州一級的官員勢力便會隨之加強,某些善於經營,有野心勃勃之輩便會藉此對抗中央。敬愛那個十三州打散後重新劃分。縮小中央以下的最高一級官府,有利於限制地方權力,提高中央的控制力。”張遼回答。
對於這種話題,曹操等人是沒有顧忌的,提高中央控制力始終是曹操在一力堅持的。張遼的這條建議曹操是十分讚賞的,而且曹操也看出了擴大地方最高一級官府數量的好處。無論是應付世家子弟還是安置寒門力量,都能使的曹操打擊世家力量的手段更加遊刃有餘。
“我更看好文遠那中央諸部中的都察院、大理寺和御史臺,對於各級官吏,設置層層監督機構,確實可以讓那些貪腐之輩在欲行違法之舉是再三思量。”程昱那剛戾的性格在此盡顯無遺。
“未必啊,仲德先生。”張遼搖搖頭道:“貪腐乃是人之本性,如此層層監督的制度也僅僅是增加了貪腐者的難度,卻並不會使他們徹底打消貪腐之心。而且隨着他們付出的成本的增加,他們貪婪的程度也會更加厲害……唉……這東西,實在難說啊!”
張遼對單純以制度來反貪反腐已經沒什麼信心了,除非……
“文遠之意莫非是要再修訂大漢律條?”程昱立刻明白的張遼的心思。
“事實上做任何事都和做生意一樣有成本一說。戰爭有戰爭的成本,做官也有做官的成本,那貪腐也自然有貪腐的成本。若是成本極低,風險又極小,自然會有數不清的人爲之鋌而走險。”張遼並沒有明說,但卻直指反貪的弊端。
但對於曹操而言,張遼這番言論無疑是傾向於法家之言。這和曹操主張嚴肅執法基本上是一致的,只不過兩人尚有些對現行法令是否認可的爭執。
“文遠,若是法令過嚴,難免會有人以酷秦相比啊!”曹操皺着眉頭說道。
“法令寬嚴不是關鍵,關鍵在於執法。”張遼對執法者從來就沒有過真正的信任。“秦法確實過嚴,但我大漢律令又何嘗寬鬆過?除了高皇帝初入關中後的約法三章,大漢建立後便完全繼承了先秦制度,便是法令也不過稍加修改而已。掛羊頭賣狗肉,騙騙老百姓罷了!”
張遼對那些漢高祖立國後盡廢秦法,寬鬆治國,無爲而治的說法始終是嗤之以鼻的。
“呵呵呵!”曹操聽張遼這麼一說,也不免有些尷尬,他們這些人自然知道張遼之言的真僞。這時,曹操突然看到一旁的賈詡依舊一言不發的坐在一邊,爲避開剛纔的尷尬,曹操扭頭向賈詡問道:“文和。你一直是一言不發,不知對文遠這些東西有何意見啊?”
“明公若無代漢自立之心,那張將軍的議會內閣制度則是明公最佳的選擇。”
賈詡要麼一言不發,可是一開口便是石破天驚。即便在這種私下場合,程昱、張遼也不敢隨便亂說自立之事,可是賈詡偏偏就說出口了,而且毫不掩飾的表達了他對議會內閣制度的支持,這怎能不讓在場的衆人感到吃驚。
若非曹操很清楚的知道賈詡和張遼之間根本就沒有任何的結交,曹操甚至會懷疑張遼和賈詡之前是否已經早有預謀或者之前是否有過暗中的交易。
但正是因爲曹操明知兩人之間毫無瓜葛,而曹操卻又一直極爲重視賈詡的意見。尤其是一貫低調的賈詡與荀攸完全不同,沒有家族牽連的賈詡,平日少言寡語卻又言必中的。真因爲如此,賈詡今日的態度也讓曹操也對原本就有好奇的議會內閣制度更加了幾分重視。
既然賈詡將話題攤開,張遼也就沒有了顧忌。他對着賈詡笑了笑,扭頭對曹操說道:“主公,之前遼並未將兩策之後果完全言明。今日既然文和先生將話題拉開,遼也就不再諱言。”
曹操看着張遼,點點頭道:“文遠早該如此,操又豈是聽不得意見之人。不過文遠所言兩策之後果該是指操之家族吧?”
“主公明見。”張遼見曹操心中也已經有數,便再無顧忌。“若代漢自立,主公是否能夠保證自己的後人不重蹈漢室諸帝王的覆轍?大漢並非沒有明主,自高皇帝到孝武皇帝,皆算得上一代英主。宣帝、光武帝亦是明主,但大漢四百餘年,歷經二十四代帝王,能稱得上英明君主者不過寥寥數人,難道主公不擔心自家後人?”
“若要擺脫這種帝王命運,文遠的第二策便是最好的選擇。文遠是否如此想啊?”曹操沒想到他之前的預感完全錯誤,張遼竟然是傾向於議會內閣制度的。
“第二策看似主公將大權分出,卻能夠徹底保住家族。相位最多十年便要更換,只要主公的後人有那份才略,焉知不能重現曹家威勢。若是主公後人不孝,一個沒有實權卻勢力不小的曹家也不是那些臺上心懷鬼胎的官員願意招惹的。”張遼說道。
張遼的話確實引起了曹操的深思,他不是沒有想到過張遼所說的這些問題,否則曹操也無需再這幾日內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了。而且曹操感覺張遼似乎還有話沒有說完,他擡起頭看着張遼沉聲道:“文遠,若還有話便以此說完,無需賣關子!”
張遼點點頭,“主公,每一次中原王朝的戰亂,得益之人莫過於南、北、西三面的異族之人。而爲了爭奪那國家公器,消耗的人力也是不計其數。秦末之戰,高皇帝一統天下,全國人口似乎已不足千萬。王莽竄政時,全國五千餘萬人,但自光武中興後,以僅剩千萬餘口。黃巾之前,加上隱匿人口,全國人口應超過六千萬,但此時,主公治下不過千餘萬,其餘諸侯手下合計也就是千萬左右,加上隱匿人口,總人口不足三千萬。這還是算上了我軍在北方融合了數萬胡人,若是戰爭延續下去,人口還會進一步減少。之前遼就曾不止一次的說過,中原人口的減少,北方胡人必然乘虛南下,保證人口便是遼始終在努力的……”
張遼說到這裡,曹操及其餘三人紛紛點頭,張遼的所作所爲無不圍繞保存人口,保存實力,這一點誰也無法否認。
“……而議會內閣制度,可以最大限度的將爭執、爭鬥完全侷限在一個小範圍中,可能是素有恩怨的兩個家族或者兩個集團,但很少會有所有的家族或者利益集團參與的爭鬥。如此一來,便可以減少內耗。相互牽制的制度會帶來扯皮和效率低下,但是卻可以成爲矛盾爆發的緩衝。而且效率低下和扯皮也可以通過規範官吏制度來限制解決……”
張遼說道這裡,曹操突然擡手說道:“文遠,莫要再說了。此事……此事容操細細思量。”
曹操如此表態,張遼自然不會再多言。但是在場的四個人全都知道,曹操確實需要細細思量一番了。張遼的話已經給曹操打開了一個新的天地,至於大漢的未來將何去何從,則完全取決於曹操的態度。(!)